孩子走出“盲井村”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08173-2018-10-06 15:19
本文自穀雨實驗室微信公號
△ 2018年7月,小范在重慶洪崖洞頂層拍照。攝影|丁瑞康
“盲井村”下一代的孩子,不論來自施害者家庭,還是受害者家庭,努力好好活着向前走,是他們眼下共同的選擇。
撰文 | 劉楠
攝影 | 劉楠 範儉 丁瑞康
編輯 | 王波
兩年之後,殺父之仇似乎已在小范心裏漸漸釋然。“大人犯罪的事和孩子無關,我不會怨恨她。”19歲的他在視頻裏説。
“她”,是20歲的小云。他們都來自雲南鹽津縣農村,村子曾因多名村民合夥製造“盲井案”震驚全國,被稱為“盲井村”。
只不過,小云的媽媽李連翠是“殺豬匠”團伙作案成員,小范的爸爸、老實巴交的範厚友是當地人所説“物色好被宰的豬仔”。
兩年前,案情爆出後,各地記者湧來,“盲井村”的孩子小云和小范都被圍着輪番採訪。和“盲井案”裏兇手多對陌生人施害不同,他們父母涉及的案子,都觸及人倫。小云的舅舅遇害時,小云的媽媽是兇手之一;小范的爸爸遇害時,小范的後媽是兇手之一。
案件隨着審判畫上了句號,悲劇和陰影則或多或少植入了村莊下一代孩子的心裏,不論他們來自施害者家庭,還是受害者家庭。而靠自己的努力好好活着,擺脱上一代血一樣殘酷的往事並向前走,也是他們眼下共同的選擇。
心裏一直很不安
2018年7月底,浙江“桑拿天”,酒店後廚小云晚上九點半才收班。高聳的白帽、肥大的廚房服,左臂口袋插着一支錚亮的銀勺,生存帶來的迫切感,令她無暇也無心與往事糾纏。她已經不是兩年前那個女孩了。
△ 2018年7月,浙江,小云在酒店工作。攝影|劉楠
那個夏天,空蕩蕩的三層樓房裏,她一個人蜷縮在大廳的沙發上,昏天黑地看韓劇,牀頭貼着各種勵志語,擺成心形圖案。剛滿十八歲的鄉村女孩,被一個又一個壞消息接連擊中。先是媽媽李連翠被判無期徒刑,她夥同他人在煤礦害死了親弟弟李連均;後是癱瘓在牀多年的爸爸突然去世,他才50歲,曾在煤礦打工;然後是小云高考發揮不佳,乾脆放棄了上三本院校的機會。
前途渺茫再加上為媽媽的聲名所累,她開始真正體會到成人世界的艱辛。她決定離開村莊,外出打工,一路從雲南到海南,再到浙江。如今,她一週工作七天,每月工資三千多元。酒店包吃住,住六人間宿舍。小云喜歡這種氛圍,大家萍水相逢,沒有人追問她的家庭過往。
當然也很少有人知道,她工資中的相當大一部分得用於還債——媽媽生前的醫療費和賭債。“有一個表親,我媽賭博欠了他家錢,家裏耕地給他們白種很多年,現在還是來要錢。”
半年多前,服刑中的媽媽患癌去世,小云至今沒緩過勁。這個早已自食其力的女兒,努力覆盤每一個關口,然後不停自責。
得知媽媽病重是在去年10月,小云坐了兩天車到新疆。路上,她一直想,見到媽媽到底是哭還是不哭。“她見我,一下子就抱着哭。”
通過CT,小云看到了媽媽腹部的腫瘤,“太大了,卵巢腫瘤,腸道也可能有腫瘤”,最讓她心裏作痛的是,“晚期。”
新疆對口監獄的醫院,用不了農村合作醫保,小云想接媽媽回雲南治療。然而老家的司法幹部在電話裏提醒她,“你媽的債務關係很麻煩,回家了,好多上門討債的也不利於她治療。”
治療像是燒錢,她無力承擔,只好在網上募捐,貼出媽媽的診斷單和照片。
“為生命續航:媽媽腫瘤晚期,——幾個禮拜已經花了好幾萬了,實在是沒有錢走投無路了,希望各位愛心人士伸出援助之手,謝謝,謝謝,謝謝!”
她隻字沒提媽媽的罪犯身份。“其實我心裏一直很不安,當時那樣發帖是不是對的,該不該如實寫我媽媽的身份。但是,那樣還會有人捐嗎”。
她猶豫過是否找媒體呼籲,但擔心媽媽做的是“羞恥的事”,報道估計適得其反。“誰會救一個是殺人犯的癌症病人呢?”
她只籌到了2964元,媽媽只能有限地治療,還告訴女兒,“最大的心願就是想回老家,不用治病了。”
“怪我,很愧疚,我很沒孝心的,沒能力帶她回家。”小云至今認為,媽媽是本性善良的,犯罪,是出於無奈。鄉里曾經流行“賭馬車”,大吃小。一局賭下來,輸上萬元的大有人在。媽媽陷得太深,而“盲井案”最能幫她賺快錢。
她始終不明白,“我媽怎麼那麼傻,害自己弟弟?”她一直想追問媽媽“為啥殺舅舅”,但真見了面,看到媽媽卧牀痛苦呻吟,生命危在旦夕,她自始至終沒有開口。媽媽和舅舅從小是孤兒,在不同人家長大,關係沒那麼親,常吵架。舅舅老實,一直未婚,和其他“待宰豬”一樣,最終死在了姐姐手裏。
小云在一些知情同意書上落寞簽字一個月後,媽媽去世。
“天不饒人吧。我媽本來無期徒刑差不多就快變有期了。”她嘆息。她的微信簽名是:“別想太多,因為它不可能實現”。
2017年初冬,從新疆到雲南,李連翠的骨灰輾轉三千多公里,運回村裏。
請法師做道場,是當地的規矩。煙霧繚繞中,親友寒暄並安慰父母在兩年內相繼離去的小云,湊了幾千元給她,請人立碑。只是媽媽屬虎爸爸屬羊,“老家人説屬相不合,不能埋一起”。
又傷心又搞笑
提及舊事,小云身體微微顫動,男友小軍則握緊她的手,安撫她的情緒。小軍也來自“盲井村”。大山裏的村莊,溝壑縱橫,清冷僻靜,很多道路只有摩托車才能通行。
△ 2018年7月,浙江,談話中小軍握緊女友小云的手。攝影|劉楠
2018年7月最新曝出的陝西“盲井案”新聞裏,有四個嫌疑人來自該村,小軍驚呼“認識其中兩個”。“村裏的這些人是長輩,沾親帶故的,在家裏看着都正常面善,出去做的事太殘忍。我們真想不通啊,太殘忍了。”
長輩們的這種殘忍,一度讓晚輩小范從夢裏驚醒。視頻裏,他回憶自己2017年去煤礦打工,在井下不小心睡着,夢到爸爸被害,及時醒來,避免了事故。
小云盯着電腦視頻中的小范,不時捋捋頭髮,偶爾輕聲嘆氣,探問細節。“小范和我一樣大嗎?”“他這是在哪裏的煤礦?”提及“煤礦”,她雙臂交叉,似擰着一股勁。這兩個字,是她和小范“討厭的”,沾着帶血的夢魘。
△ 2016年8月,已經停產整頓的“盲井村”當地煤礦。攝影|範儉
2013年,小范14歲,後媽宋順羣把新婚丈夫範厚友帶到陝西白水縣的煤礦。第一天,她就夥同他人偽造礦難,騙賠75萬元,負責把範厚友騙出打工的宋順羣分得12萬。
小范存着爸爸給他發的最後一條短信,內容是兩個人名,包括“宋順羣”。遇難前,40歲的範厚友似乎捕捉到了異常,然而,來不及了。他被人為的啞炮殺害,“人被炸藥炸到離工作面兩三米的地上,半個頭都被炸沒”。
2016年“盲井案”曝出時,小范站在沒有門窗的土坯新房旁説:“每逢過年看人家團聚,我就想,要是見到宋順羣,我拿炸彈把她炸了。”宋順羣原本是他認的乾媽,面上挺親。親近的人如此隱蔽狠毒的欺騙,對小范的刺激很大,“別人只要惹我一點,我就會和他們翻臉”。
他警惕到甚至不相信自己的親媽。“我懷疑她想霸佔我爸賠的錢。”小范的親媽秀芬也在重慶。兒子5歲那年,她嫌棄丈夫四處打工卻賺不回錢,一氣之下離家出走。母子倆很少相見。好不容易在重慶見了面,還曾因為買生日蛋糕的事,大吵一架。“她以前説在重慶買房子要錢,名字寫我的。那還不是他們住?”小范説。
41歲的秀芬和第二任丈夫的女兒已上初中。他們的家在巴南區斑駁老舊的家屬樓,客廳只能放下一張小方桌,卧室承擔了客廳功能。
秀芬不避諱:“對小范,我已經放棄希望了。天天換工作。賺的一點錢不夠花,給女朋友買東西。我也老給他錢貼補。原來老公範厚友的案子,當時有賠償瞞着我,結果那些真的假的律師,還有表哥,把錢也分了吧。”
“出事後要到賠償,是表哥他們讓我瞞着你,怕你來要錢。”小范低着頭針鋒相對。
秀芬聲音分貝提高:“這世上最不會騙你的就是你親媽。説實在點,我這邊是個女兒要嫁出去,我要錢幹啥?買房子也是給你結婚用。他們才是利用你,圖你錢。”
△ 2018年7月,重慶,小范親媽秀芬指責他常被外界騙錢。攝影|劉楠
案件告破後,2014年4月,表親找來鄰鄉法律服務所的法律工作者黃佑權,説是律師,幫着去陝西煤礦討説法。為了息事寧人,陝西煤礦賠了20萬元。協議的條件是,“不能以新聞媒體、上訪等方式干擾煤礦生產秩序”。錢到賬,黃提走了8萬元。
“那時我十四五歲,糊塗着。8萬元給律師太多了,想着那個律師後面還幫打官司,把75萬要過來。”小范氣憤的是,後來一再打電話,對方不接,換用北京的手機號打,很快接通。黃強調,錢是按協議自己應得的,如果不是他去陝西周旋,可能一分錢都要不回來。一番含糊其辭後,他很快掛了電話。
爸爸用命換到小范手中的12萬元,表親提走1萬,一個親戚“借走”1萬,QQ上認識的小姐姐則騙走了5萬。她當時給小范推銷一種生財之道。他信了,還投進去5萬元到四川簡陽培訓。沒過幾天,他和幾十人被帶到了派出所,從早六點到晚六點,餓了去廁所抽煙,錄完筆錄,便再沒下文了。“我不是被傳銷騙嗎?怎麼也進來了?”他納悶,小姐姐的QQ還在,問她則再也不搭理。
“又傷心又搞笑。”小范説。剩下的5萬元,他開始用來蓋房子,但只夠蓋到一半。借不到錢,他只好留下爛尾的房子外出打工。
2018年初,他三個月換了三份工作,之後帶着女朋友回雲南老家,又到重慶找工作。長袖白襯衣的小范,路過重慶街頭的日本料理店時,半是疑惑地念出音:“日本科理”。是的,這個19歲的瘦小男孩,小學一年級上了三年,小學三年級就早早輟學。
那時,親媽常帶禮物回去看兒子。小范會在村裏喊:“秀芬回來了!”他對這個親媽不領情。在她的數落聲中,他蔫蔫離開。回市區的路上,小范昏昏睡着。
篤定要把房子修完
他上次印象深刻的昏睡,是在山西呂梁的煤礦上。經過打工、負氣、辭職、缺錢的一次又一次循環後,2017年初,小范執意去煤礦“賺快錢”。儘管“雲南鹽津籍案犯的盲井案17起有9起發生在山西”,他不害怕,理由是:“表哥介紹的,去開傳送帶,不用挖煤,不累,賺錢快”。
“怕不怕像爸爸一樣,被熟人帶去做‘待宰豬’?”
“我不會正好那麼倒黴吧。”他這樣安慰自己。
每天上一次班,持續12個小時,二百多元,直到他在礦下睡着,噩夢中爸爸浮現了。醒來的一剎那,他想到後媽等人是怎樣下手害死了爸爸,一身冷汗。他隨即決定離開煤礦,回老家。
煤礦,在小云的打工路線圖中,一直也是她刻意遠離的地點。
老家的煤礦,是去往鎮上的必經之地,她和小范熟悉得不能再熟悉。2003年開採伊始,曾吸引附近上百村民來打工,挖煤成為他們的核心生計。礦難發生後,一旦上報,不但要停產,還要罰款上百萬甚至數百萬,礦主寧願和家屬私了。礦主的微妙心理,讓一些村民嗅到了“殺機”和“商機”,最終成為“殺豬匠”。
煤礦往山下一公里,就是宋順羣家。馬路邊十多棟白色小樓,主人至少有十多個被抓。他們大多是家族式作案,其中楊家有八人被抓,王家三兄弟都被抓。值得注意的是,不少偽造礦難騙賠罪犯的家庭,也是煤礦傷亡事故的受害者。頭號主犯艾汪全的親哥哥死於山西礦難,小云的爸爸在煤礦癱瘓,不少村民的墓碑上刻着與礦難有關的信息。
△ 2016年8月,“盲井村”道路旁在建的小樓。攝影|範儉
“74名嫌犯殺17人”的“盲井案”,一些案子牽連人數眾多,具體案情披露有限。中國裁判文書網披露的情節,展現了個別案件的殘酷細節。“凌晨三四點的時候,魯亮在巷道打瞌睡,王某均給蘭耀林‘使了個眼色’,蘭便雙手拿着旁邊的鐵錘砸向魯亮頭部,將魯頭上的安全帽砸得掉在地上。”“分完贓款後,蘭發金讓蘭耀林把魯亮的骨灰倒進馬桶裏沖走了。”
看到新聞裏的這些內容,小范很驚慌,他想到了爸爸。爸爸範厚友正是在同一個地方的煤礦遇難。他的墳墓離兒子正在蓋的房子不遠,是衣冠冢。據受審案犯稱,範厚友的骨灰,被拋在回程火車的路上。
△ 2016年8月,小范在家裏父親的遺像前。攝影|範儉
小范蓋了一半的房子,二層裸露着殘缺的牆,樓頂常積水。他篤定要把房子修完:“這房子很重要,看到這個房子我就會想到我爸。最後一次他外出打工,他説賺錢了就要修個房子。”
這如今看起來顯然有難度,這個剛成年的人甚至要為打遊戲、發視頻常常耗盡手機流量而發愁。那個兩年前曾經擁有20萬元的賬户,現在已空空如也。
那些都過去了
他和他周圍的人們,都在為生計奔波。往事依舊掛在心頭,但又不得不往前看,為未來做打算。2016年,煤礦停產整頓,門口小賣部的老闆鄧光瓊,生意蕭條幹不下去了。2017年,她有了新身份——未來龍鳳安安幼兒園園長。50歲的鄧光瓊去考試,獲得了辦學許可證。她在村中心位置辦了幼兒園後,村裏娃不用長途跋涉上幼兒園了。
她一度“最看不慣”案犯家屬,和身邊村民都覺得恥辱,指責村裏拔地而起的洋樓,是骯髒的黑錢換來的。“殺人犯太多,太影響了。外出打工,人家一看,説‘殺豬匠’那邊的,都不敢要。”鄧光瓊曾對着攝像機激動地説,“殺人的時候,都沒心疼別人的小孩,現在我們不用去心疼他們的小孩吧。父母親坐牢了,但是人家這個錢是存着的,吃、穿啥子都可以,提前把家人都安排好了,不值得可憐。”
但6歲的小花,改變了園長鄧光瓊對“盲井案”家庭孩子的看法。這個幼兒園裏最憂鬱的孩子,每次外人來訪,都格外敏感。哀怨的眼神似乎在打量,是不是又為她而來。她爸爸艾汪全,綽號“艾三妹”,是2016年內蒙古“盲井案”中的第一被告人。小花4歲時,她的媽媽、艾汪全的第三任女友,被湧來的記者包圍,村民們説話也當着孩子面不避諱,小花慢慢感受到了異常。媽媽很快離家打工,奶奶白天外出幹活,她的衣服開始變得破爛,剝玉米的指甲又黑又長。
其他幾個父母涉“盲井案”的孩子也類似,性格膽小孤僻。看他們穿得破破爛爛,鄧光瓊覺得可憐,給小花等人減免了不少學費,偶爾還會給買衣服。小花週一到週五住校,鄧光瓊經常會給小花精心扎出對稱的花辮。
△ 村裏幼兒園園長鄧光瓊給小花扎頭髮。攝影|劉楠
法律與鄉情、名譽與良心、仇恨與寬恕,複雜的情感這些年一直在村民心頭糾纏。2016年5月警方的抓捕行動,單村裏小學就有二十多個孩子父母被抓,他們成為事實上的孤兒。
對這些孩子,村民從唾棄、猜疑、體諒,到開始共同託舉。孩子教育成了村裏的頭等大事。抓捕第二天,小學校長龍發銀就召集相關孩子,安撫心理。楊家四姐弟,父母都涉案被抓。他們獨自居住在三層小樓,自己做飯成了生活必需。針對這種情況,龍發銀專門在學校開了“烹飪課”,教不得不自己持家的孩子學會做飯、均衡營養。對“盲井案”有關家庭的孩子,他每個人的情況都非常瞭解。2018年9月,新一批孩子要入學住校。龍發銀早就注意到要來上學的小花。“對父母出事的孩子,我們會有特別的關懷。誰的心理有問題,會讓老師多安排他們參加活動,找性格開朗的孩子做他們的朋友。”
△ 村小校長龍發銀介紹開辦的烹飪課。攝影|丁瑞康
成績最拔尖的小楊,媽媽涉案被抓,擔心受媽媽牽連未來政審不過關,她輟學打工。經勸説後,她決定復學,學籍問題不符合規定,教育局特事特辦,補辦了學籍,如今她正高三,成績優異。
在這一度盛開着“惡之花”的貧困村莊,人們也期待着能有一些新事物滋長。
在外打工的小云,有時也會看老家的新聞。她看到老家媒體一篇《民政村的“蜕變”之路》的報道寫到,村裏在土地流轉,打造以“春看油菜花、秋賞菊花,夏看向日葵、冬賞櫻花”花海為主的4A級景區。
這篇洋溢着明媚氣息的文章,令她意識到“時代在變,那些都過去了”,“回村沒人再提那些事了”。
我順着她的話説:“歷史那一頁過去了。”
沒想到,她反應強烈,脱口而出:“那些髒東西,還能稱作是歷史嗎?”
她一直努力想走出“盲井案”的陰霾。每週半天的休息,除了補覺,她會到全民K歌APP上,吼兩首歌放鬆。小云的標籤是“實力選秀歌手”,專輯第一首唱的是《體面》:“像謝幕的演員眼看着燈光熄滅,來不及再轟轟烈烈,就保留告別的尊嚴”。
做朋友,可以的
小云不喜歡打工的城市,最大的心願是攢夠錢,回老家結婚,開屬於自己的店。小范則已經從重慶返回老家,這裏有他“唯一信任的好朋友”小勇。他們在燒烤店打工認識,老闆開除小勇時,小范出於哥們義氣,也辭掉工作。他們一起回鄉,同吃同住。在鋪着大白卡通圖案淡綠牀單的牀上,他倆打遊戲,昏天黑地,中午起牀,下午騎着摩托到鄉中學,等“認的妹妹”下課。
爸爸出事後,小范對人極其不信任,16歲的小勇是特例。“別人會給你來一手什麼,小勇就不會。我們倆的交情就是有事打個電話,隨時過去。”
小勇4歲時,父母離異,各自去外地組建新家庭,他跟着爺爺奶奶生活。小學六年級時,小勇和校長吵架,索性退了學。十二歲的他獨自闖蕩,去新疆等地打工,“殺馬特”裝扮讓他顯得成熟。
有時,兩人爬上蓋了一半的房子,不是商量怎樣把房子蓋完,而是在房頂積水的牆邊,玩打水漂,眺望遠方,互相拍視頻,傳到快手、抖音上。
△ 欠錢未完工的二層樓,小范和小勇在樓上玩耍。攝影|丁瑞康
“工地蹬三輪車,想想就威風,很自由!可以發很酷的快手抖音視頻。”小范坦言,這目前是自己最大的動力。工地視頻很快出爐,他設計出了“土味”新造型,滿臉塵土,一手叼煙,口罩半掩。
在老家附近的工地打零工,小范一天能掙150元。閒了,他騎摩托車在山裏晃盪,蹭村委會的網絡打遊戲。他在遊戲裏的角色是英雄凱,一名長城守衞軍隊員。他打得熱血沸騰、常常忘了時間,靠零食充飢。
親媽秀芬最擔心的,不是兒子留在家鄉無人管教,而是“那些抓起來的,宋順羣他們幾個從犯,過幾年刑滿釋放了,鄉里鄉親的,還要見面。小范這孩子到時怎麼應對”。
去工地的路上,小范路過後媽宋順羣家。他聽説,宋的女兒最近已經把房子賣了。
“你爸爸被害時,宋順羣分了12萬,你有沒有想過找宋順羣的女兒要回賠償?”
小范風清雲淡地回答:“算了吧。”
農村的世界不大,兜兜轉轉,人跟人總有交集。他還不知道,童年一起玩耍過的小夥伴、遠房親戚小軍,現在是小云的男朋友。
△ 2018年7月,浙江,小云和男友小軍一起看小范的視頻。攝影|劉楠
在浙江,正是小軍陪小云,看着視頻中小范在説:“那些案子,不關孩子的事,犯錯不在我們年輕人身上。和小云做朋友,可以的。”
(根據受訪者要求,文中小云、小范、小軍、小勇為化名。本文由騰訊新聞出品。未經允許禁止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