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輕薄對待馬克思主義——一位哲學教師的課後手記（二篇）_風聞

    在風聞發了一些文章後，有網友説：想聽聽我是怎麼上課的。

    我把我在大學裏講完了哲學課之後，或者和學生討論問題之後記的兩則手記（這樣的教學和交流手記我大概陸陸續續記了上百篇，寫完了一般都會在網上發給學生看）放在下面。如果這位網友有興趣的話，應該能夠從中看出：

     我就是這樣上課的。

                                         一  唯物主義並不抹煞而是充實和論證了人的價值

     常聽我講哲學課，以及常讀我寫的文字的同學都會發現我的一個習慣： 

     我講哲學或者其它理論的時候，幾乎總是會舉例子來加以説明。 

    我之所以這樣做，不僅是為了把理論解釋得更生動形象一些，而是為了告訴大家我的一種態度——雖然我的水平是很低，但這種態度我認為是對的： 我口中所講，筆下所寫的道理，全都是我在生活中認真思索過的，換言之，我聯繫各種歷史和現實的具體情形，運用過它們分析過各種具體問題。——沒有這樣認真思索過的道理，我會進一步閲讀、觀察和思索，但不會輕易地跟學生去講。 

     我也知道：舉例子，並不一定能完全證明我講的道理是對的。 但重要的是，堅持運用理論分析事實，這就打開了一條道路，向大家敞開了一個世界——理論的全部生命力，就在這個世界裏。只有勇敢堅決地往這個世界進軍，你才能真正理解理論，你的理論才能得到充實、驗證、光大，也才能獲得馬克思所説的理論應該有的那種真正徹底的説服人的力量。 沒有任何對具體事例的舉證和分析，這正是我對很多同學上課、寫文章的批評之一。當然，寫哲學或思政類、教育類的論文，有時不必在文中直接舉例，但心中一定要有對具體事實的深入分析和認真提煉、概括，你的理論闡述才不是浮在表面上的鸚鵡學舌，話才能説到點子上——同樣是談概念、談理論，你的哪些話只是拾人牙慧，照抄照轉，哪些話是發自內心，自家體貼，出自你對具體事實的切中肯綮的分析，這是我在讀你的文章的時候，完全可以感覺出來的。 

      現在我就來舉一個例子： 有朋友在某羣貼出頗負盛名的教育家張楚廷先生的一篇文章《質疑與顛覆》（這是他的一本叫《哲學是什麼？》的書中的一節）。 這篇文章是想論證這樣一個觀點： 我們國家講的授唯物主義哲學（他稱之為“流行哲學”）認為物質決定意識，客觀決定主觀，這是錯誤的，因為這是把人當做“非人”，當做完全被決定的。 

     他説：“流行哲學中的三個基本原理都是片面的，錯誤的。這三原理還有一個共同特點。物質決定意識，意識是誰的呢：人的。客觀決定主觀，主觀是誰的呢？人的。這兩條都在説：人是被決定的，活的被死的決定。還有規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之説，也是説人是被轉移的。總之，人是被動的，被決定的，人是沒有地位的。” 

     我在羣裏説： 

   “張校長（他是湖南師範大學原校長，我久仰盛名，但智者千慮，容有一失，）這些看法值得商榷。 辯證唯物主義認為物質決定意識，同時承認意識對物質能動的反作用。他只説了前一面就來反駁，這不好。“客觀性”、“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這些提法要作不同層次的理解。 客觀的東西“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並不等於説人不能以合乎規律的方式利用或改造它。辯證唯物主義認為：人可以改造客觀世界，但這不等於客觀世界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因為你的改造結果如何，到底要取決於你的行為是否合乎客觀規律。不能像他那樣，實際上把意識的能動作用和物質的決定作用割裂開來。”

     我又舉例説： 比如在戰場上，一個戰士可以躲開子彈，這是意識的能動作用，這能動作用，辯證唯物主義是完全承認的，但：

    1.首先他要承認子彈是能打死人的；

    2.之所以要躲開子彈，正是因為子彈能打死人這個客觀事實； 

    3.如何躲開子彈，取決於射手位置、槍的性能、周圍地形地物等客觀條件。 

    實際上，張先生在文中未嘗舉出一個具體事例，説明我們宣傳的唯物主義哲學到底是怎樣把人變成完全被動的，怎樣無視人和人的主觀能動性的。 相反，我倒是要舉一個例子提請張先生和贊成張先生的人注意： 

    正是相信唯物主義（即張先生所謂無視人，把人看作完全被動的那種“錯誤”的“流行哲學”）的中國共產黨，進行過舉世聞名的，被埃德加·斯諾稱為“人類的勇氣、毅力和獻身精神的不朽豐碑”的二萬五千里長徵。 

      

     長征，是把人的主觀能動性發揮到無以復加的程度的傳奇史詩。 

      試問：

     創造這樣奇蹟的人，會忽視人的作用，把人看作完全被動的嗎？ 

     指導人們創造這樣奇蹟的理論，會是一種取消人的地位，取消人的主觀能動性的理論嗎？ 

    俄國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家普列漢諾夫早就指出過：

    相信唯物主義決定論，相信物質決定意識的那些人，不但不會認為人毫無地位，人的決心和行動毫無作用，恰恰相反，他們往往是歷史上最重視人的能動性，最富有主動性和英雄氣概，最能拿出勇氣和毅力把他們的事業推向前進的人。 

     普列漢諾夫認為： 

     這是因為，他們認為自己的意志和決心，正是歷史的客觀規律發生作用的一個必然環節，是各種物質條件的必然產物，是物質世界（人類社會即是此世界的一部分）發展的必然要求的體現，因此他們相信自己的事業一定會獲得勝利，所以他們有無比堅定的信念和不屈不撓的意志去戰勝困難，甚至不惜作出巨大的自我犧牲。 

    

     請問：誰能否認這樣的事實呢？ 

     在長征途中，召開的遵義會議，是人的主觀能動性的體現，但是這次會議的內容是什麼呢？

    是提出一些“客觀並不能決定主觀”“精神力量多麼偉大！”“我們是自由的！”“人的自由萬歲，萬歲，萬萬歲！”“人的地位萬歲，萬歲，萬萬歲！”之類的口號嗎？ 

     恰恰相反，這次會議沉痛檢討了過去很多這類空洞口號，檢討了過去主觀主義脱離實際的軍事指導方針，認真分析了當前紅軍面臨的客觀局勢，制定了新的符合當前形勢特別是敵我力量對比實際的行動路線和軍事鬥爭策略。尤其重要的是，這次會議通過總結以往的經驗教訓，確立了一個最不願意喊那些空洞口號的人作為黨和紅軍的實際領導核心——大家都知道這個人是誰。 

   這個人曾經説“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他指出（是我的概括）：

    主觀主義看起來雄赳赳氣昂昂，好像很重視主觀能動性，其實是最省力，最懶惰，最不需要發揮主觀能動性的，因為只需要閉上眼睛瞎説一氣就是了；唯物主義者才需要也才願意真正發揮主觀能動性，因為他們必須從躺在椅子上的幻覺中走出來，認認真真地深入實際進行調查研究，老老實實地搞清幾個問題，老老實實地辦成幾件事情。

    唯物主義者是極力主張重視人的作用，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的，正因為如此，他們才主張“物質決定意識”，“客觀決定主觀”，這樣： 

   1.他們就為自己提出了深入研究客觀實際，深入研究物質現象及其規律的艱鉅任務；

   2.他們就為迎接各種不期而然的困難、風險，併為之調整自己的認識和策略，做好了思想準備，而不是一碰到困難就感到莫名其妙，覺得是天下不應有之事；

   3.他們準備在客觀實際面前驗證和發展自己的思想；

   4.他們以客觀實際為自己思想的基礎和檢驗標準，這樣才能避免大家都各自從各自的主觀意志設想出發，自説自話，聚訟紛紜，爭吵不休，誰也無法説服誰，最後整個集體無所適從的局面，才能求得整個集體在尊重客觀實際，服從客觀真理的基礎上的團結和統一。

    這四點，大家聯繫我舉的長征的例子，都能找到具體證明。 

    所以，唯物主義，是最冷峻也是最熱烈的哲學，而決不是像張先生所曲解的那樣對人的作用視而不見，對人的價值、地位漠不關心的哲學。

    恰恰相反，正是作為一種最徹底的唯物主義的馬克思主義，最嚴肅地對待人的價值和作用，最充分地論證了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的必要性和可能性。

    寫這篇文章，除了澄清對唯物主義決定論的一種曲解，還有一個目的，就是向同學們説明我的一個很簡單的看法： 

    思考、討論、評價、檢驗哲學道理的時候要聯繫實際（當然，這種聯繫並不總是舉個例子那麼簡單，但可以從這裏開始）。聯繫了實際進行分析，許多華而不實，似是而非的説法就會暴露它的空洞或錯誤；許多樸實無華的真理（真理總是樸素的），才會在千錘百煉中展現出它深厚的思想意藴，放射出穿雲破霧，覺迷去妄的智慧光芒。

                                           二，不要輕易否定馬克思主義對西方哲學史的解讀

    今天講西方哲學史的赫拉克利特部分的時候，講到了我自己對哲學史以及人的思想方法的一些理解。

     我們使用的英文教科書上寫着：赫拉克利特認為，萬事萬物的變化過程是神的“邏各斯（logos）”的產物，而這一觀點來自赫拉克利特的一個宗教信念——萬物中最為真實的東西是靈魂，而靈魂的最鮮明最重要的屬性是思想。

                     

                                          （赫拉克利特）

    按照正統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史觀的看法，赫拉克利特是一位唯物主義思想家，但他竟然有這樣明顯的“唯心主義”觀點。是不是我們傳統的看法錯了呢？

    網上（甚至學術界裏）有很多實際上沒有認真學習過哲學和哲學史，憑着道聽途説指手畫腳的人，經常就拿這些來指責Marxism對哲學的看法（例如對唯物主義、唯心主義的劃分，對哲學基本問題的重視），認為這些都是武斷的甚至荒謬的。

    假如這些人讀到這裏，大概會欣喜若狂地叫道： “看，馬克思主義認為是“唯物主義”的赫拉克利特，竟然信宗教、信神，認為靈魂才是最真實的東西！Marxism被打臉了吧？” 

    而我們這部教科書的作者雖然不是馬克思主義者，只是美國的兩位研究哲學史的資深教授，卻也似乎預料到了會有這麼一些斷章取義的無知妄人，於是接下去他們馬上就説： 

   “但是，他（赫拉克利特）談及神和靈魂的時候，他所想到的並不是分離的人格實體。對他來説，只有一種基本的實在，即是火，而赫拉克利特正是把火這種物質實體稱作“一”或神。” 

    這裏講得再明白不過了：

    赫拉克利特講的“神”也好，“靈魂”也好，並不是與物質世界相分離的人格化的實體。“神”、“靈魂”這些名詞毋寧説其實是他對世界的物質本原（火）及其運動變化的尺度、規律（logos）的一種稱呼。因為這個火的本原是滲透一切有形事物的，它的規律和尺度也是無處不在並且支配一切的，這個普遍存在、普遍起作用的東西非常不同凡響，非常“神奇”，所以赫拉克利特沿用當時的“神”這個詞來稱呼它，以突出它不同於那些具體事物的普遍性和本質性，但他決不認為這是一個與物質相分離的精神實體。

     赫拉克利特之所以被馬克思主義認為是西方古代樸素唯物辯證法的奠基者，一個重要原因，正在於他以“火（以及火中所藴含的分寸、邏各斯）”這個本原，形象而鮮明地展示了物質、運動、規律性三者的內在統一——這正是辯證唯物主義的核心觀點。 

    英文教科書裏講赫拉克利特的三個小節，實際上是兩位作者以他們的材料和分析，印證並細化了馬克思主義對赫拉克利特哲學性質的上述論斷——再強調一遍，這兩位美國教授Stumpf和Feiser都不是馬克思主義者，他們並不知道自己的這些闡釋和分析有這樣的意義，他們只是覺得這才是對赫拉克利特哲學的合理闡釋。 

    現在用的這個英文教科書的第八版，在閲讀它並備課的過程中，我經常有一種和當年列寧寫《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時一樣的強烈感受：

   現代的一個求實的哲學家、自然科學家或者其它學者，在他們比較公正、比較認真地進行研究和著述的時候，經常會無意中印證馬克思主義的很多觀點。 馬克思早就説過：科學越是客觀和無所顧忌，對無產階級就越有利。 

    

   而那些動不動就指責Marxist哲學這裏“荒謬”、“武斷”，那裏“過時”、“不高明”的人，大多是一些任何一門哲學（無論中國哲學還是西方哲學）都沒有好好學過的人。 

    我在網上經常碰到這種人，以前我一般會好好地和他們長篇大論地講道理。可是講完了之後，他們往往一個字也聽不進，還是原樣重複他們以前的那些高超無比的神諭或是詛咒。 

    現在我覺得自己不能老是花太多時間和精力在這類覺得自己三言兩語就能駁倒馬克思的“絕世高人”身上，我應該更關注那些願意承認自己至少目前還不如馬克思，不如人類歷史上很多大師，願意和我一起認真學習，認真思考的“笨人”。 

    於是我對付起這些“高人”來，就比以前乾脆多了。 

    比如有一次和表妹聊天，我説有人曾經諷刺我説： 

   “馬克思主義既然認為人民羣眾是歷史的創造者，任何英雄、領袖都不是不可以替代的。那麼，你們左派為什麼還要那麼崇拜Mao Zedong呢？這違背Marxism啊！”

    表妹饒有興趣地問：

  “大哥，這問題你是怎麼回答的呢？” 

    我説：

    “擱過去，你大哥我會仔細給他解釋：英雄領袖是人民意志的集中體現；雖然宏觀、長遠來説，領袖英雄都不是不可替代的，沒有Mao Zedong也遲早會有張澤東、李澤東領導中國革命走向勝利。但關鍵就是這個早有多早，遲有多遲。當毛主席已經出現，而且在領導着中國革命走向勝利的時候，你説我們反正還會有李澤東、王澤東，因此這個毛澤東我們不需要尊重，遵義會議我們不必選他，我們可以隨便處置他。他指揮打仗的時候，我們不需要聽他的，因為可以隨時到民間找個世外高人代替他；他的著作、思想遺產我們不需要重視，反正隨時我們可以另找個人來想、來寫——這就近乎説笑話了。偉人英雄沒有產生的時候，你當然可以説人民羣眾中遲早會產生一個，但是一旦人民羣眾中產生了偉人英雄，他就是“遲早”會產生的那個人，他在一段時間內就是不可替代的，一旦損失了，就要錯過歷史機遇，就要多走很多彎路，多付很多代價。” 

    表妹點點頭：

  “講得很有道理，可是我覺得太枯燥古板了。那擱現在你會怎麼説？” 

    我説：

  “我會學孔慶東的回答方式。我會回答他：可以替代，就不值得尊敬嗎？那麼，任何一對爹媽都可以生出你這樣的蠢貨，你幹嘛還是單獨認你現在的爹媽呢？任何一個超市你都能買到這個商品，你幹嘛單單付錢給這個超市呢？”

    表妹大笑：

   “這才是正確的回應，一劍封喉。”

    我內心裏並不喜歡這樣夾槍帶棒的回應，誰如果這麼對我説話，我肯定很不舒服。——以前就是出於這種“將心比心”、“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考慮，我一般對人都不這麼説話。 

    但有時真是沒辦法。我不可能老是跟一些不想聽也不想好好説話的人去不斷重複馬克思主義的ABC，而且也許有時候當頭棒喝一下，反倒有助於他們猛醒，從而考慮調整自己的態度吧。——現在在我的新浪微博裏就有這樣的被右派洗腦洗壞了的人：什麼也沒學，而且什麼也不想學，不想懂，就來臆斷Marxism、communism如何千不是萬不是。這是應該引以為戒的。 

   但我們能有什麼辦法呢？

   在資產階級信誓旦旦保證的所有“人權”裏，只有一項是真真正正得到了切實保障的，那就是蠢的權利，它會提供很多方式讓人舒舒服服高高興興地蠢下去，並以自己有權做到如此之蠢而驕傲，而自豪，比如歐美各國正在推進的“大麻合法化”。 

     製造愚蠢，對資本主義來説是有利可圖的：

     一方面這些人會麻痹於那套“Freedom”和“Democracy”的漂亮話；

     另一方面，蠢人可以刺激消費，因為蠢人有大量單調的、低級的只需要簡單、空洞、大規模、可重複的方式就可以滿足的需要，正好讓資本家一本萬利地大賺其錢——大家看一下現在的“大眾傳媒”、“娛樂產業”就知道了：如果不刻意製造愚蠢，那些花花綠綠瘋瘋癲癲的東西哪兒來那麼大的市場以致無孔不入地幾乎佔據了電視、網絡等大眾傳媒的所有空間和時間呢？

     另外，不要忘了，一旦大量製造了愚蠢，那麼“治療”愚蠢（不管是真治療還是假治療），也是真金白銀滾滾而來的產業，而且可以炒得水漲船高令人咋舌——大家看看現在的“天價教育”、“付費知識”等等就知道了。 

    由此可見， 製造愚蠢，一舉多得，資本家何樂而不為呢？ 

    而如果想不落入這一彀中，不成為資本主義生產愚蠢的流水線上的一個新產品，我們每個人確實需要付出極大的努力。 

    其實，在中國要變蠢本來是不太容易的。

    這一方面是因為中國人整體來説比較聰明，另一方面是因為中國黨和政府竭力要灌輸給大家的指導思想Marxism是一種最現實、最清醒、最理智的大智慧。——這是當代中國人所具有的兩大優勢。

     但優勢劣勢是可以互相轉化的：

    有些中國人如果自恃“聰明”，不認真學習；或者因為馬克思主義是“官方”要灌輸給我們的，所以總是出於一種逆反心理而一味加以拒斥，那麼這兩大優勢對他們來説就都會轉化成劣勢乃至束縛。 最後的結果，就是造成一羣大白天打燈籠，捧着金碗去要飯的“思想巨嬰”、“文化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