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同一天寫給同一個人的三封信_風聞
驱逐舰051-人民主体的历史和政治哲学。2018-10-07 14:40
因為工作需要,假期在讀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的《毛澤東年譜(1949-1976)》。
熟悉一點掌故的人都知道:一代偉人毛澤東,常年養成了一個“不良”習慣,就是晚上工作,白天睡覺。
電影《大進軍——大戰寧滬杭》的結尾,毛澤東在山坡上看日落,周恩來走來請示工作,有些不解毛澤東一個人在這兒幹什麼,毛澤東望着太陽説:
“我在看太陽落山哪。陝北有一首歌子,叫《東方紅》,把我比作太陽——你這一落下去啊,這首歌子就不好唱嘍!幾十年來,我們共產黨人前仆後繼,就是為了再創造一個太陽,讓它在人們心中永遠不落。這個太陽,就是新中國呀!”
電影裏毛主席這句話當然是經過了編導藝術加工,來突出主題。不過,這種加工也符合那個時代的精神。建黨九十週年紅歌賽,我們系教職工唱的《歌唱祖國》的第三段就是:
“東方太陽,正在升起,人民共和國正在成長。我們領袖毛澤東,指引着前進的方向。”
——這是一首產生於建國初期的歌曲,它也是把新中國比作太陽。《大戰寧滬杭》的編導們,可能也是從這首歌裏找到的靈感吧。其實毛澤東自己也講過,盪滌了舊社會的一切污泥濁水之後,新中國就將以自己輝煌的光焰,照耀世界。
另外,我也讀過一些回憶錄,知道毛主席的確拿《東方紅》的歌詞和身邊工作人員開過玩笑:
“陝北有首歌子,唱東方紅,太陽昇。我毛某人呢?是太陽昇起我睡覺,你在那裏東方紅啊,我這裏是昏天黑地,睡得正香喲!”
總之,咱們的偉大領袖雖然常常被比作太陽,他自己卻是不以為然,動不動就要加以揶揄調侃的,而且他的活動規律與太陽也的確很不合拍。
不過,據《毛澤東年譜》的記載,1961年11月6日這天,毛澤東卻一反常態(當然這只是他自己的常態),太陽起,他也起,整個上午精神得很,不但精神,還一連寫了三封信給同一個人。
這是怎麼回事呢?
原來,這三封信都是寫給他的秘書田家英的。
説的是什麼呢?
第一封信寫於上午六時,是這樣的:
請找宋人林逋(和靖)的詩文集給我為盼,如能在本日下午找到,則更好。
林逋,大家應該不陌生,就是宋代那位寫出“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號稱“梅妻鶴子”的孤山隱士。這主席也真是的,一大清早這麼急火火地找他的詩集幹嘛呢?
接着,毛澤東在早上八點半,又給田家英寫了第二封信,總算是道出了要找書的原因:
有一首七言律詩,其中兩句是:雪滿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來,是詠梅的,請找出全詩八句給我,能於今日下午交來則最好。何人何時寫的,記不起來,似是林逋的,但查林集沒有,請你再查一下。
從這封信可以看出,田家英動作應該很麻利,八點半以前已經把林逋詩集找到送來了。毛澤東則一邊查找,一邊在很努力地回憶——大家要是參加過默寫詩文的語文考試,一定能回憶得起這種被幾句若有若無的詩卡住的感覺。
不過,毛澤東的心情恐怕比應考的學生要急迫得多。
毛澤東是博覽羣書,而且記憶力超羣的大家。用北大教授孔慶東的話講,毛澤東有資格在北大當文科所有專業的博導。這不是溢美之詞。文科三大類,無非就是文、史、哲。哲學就不用説了,毛澤東本人就是原創性的哲學大家,毛澤東思想,至今還是國內外很多博導專門研究的對象,換句話説,他在哲學上,是博導們的導師,如果他都沒有資格當博導,試問那些博導們還敢導嗎?説起歷史,也是不在毛澤東話下,4700多萬字的《二十四史》,有的人説毛澤東讀過5遍,有的説他讀過17遍。陪伴晚年毛澤東讀書的北大中文系講師蘆荻回憶:她為毛主席朗讀二十四史時,每每有字不認識,讀不下去,都是毛主席告訴她是什麼字,怎麼念——可見毛主席對《二十四史》是非常熟悉,重要的篇章和段落恐怕也是能背誦如流的。《毛澤東評點二十四史》,現在已經是我國領導人出訪國外著名大學時所贈送的國禮——其中藴含的那份自豪,大家就細細品味吧,還是前任胡錦濤總書記説得貼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這是中國共產黨的驕傲,是中國人民的驕傲,是中華民族的驕傲。”至於文學呢?毛澤東是詩詞大家,文章大家,日本學者竹內實寫了一本向日本人介紹毛澤東詩詞的著作,另一位學者武田泰淳在為這部書作的跋中説道:
讀着書稿,我不禁為毛澤東這樣富有男子漢氣概的人物和那人中豪傑的生命歷程所深深地打動。我自然絕對無法按照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去進行文學創作,卻無法不承認這些都是優秀的文學作品。
在對毛澤東其人其詩大發一番欽敬激賞之情後,這位學者冷靜了一下,又寫道:
雖然我為自己在這篇文章裏用了這麼多“巨人”、“偉人”之類的字眼而感到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壓制不住心裏那種“這地球上出了個巨人”的感覺。
還是那位陪伴晚年毛澤東讀書的蘆荻,至今還記得毛主席和她如數家珍地談論漢魏六朝的詩賦,而且一邊談論,一邊隨口就背誦。她後來評價道:
“我的老師裏也沒有誰像毛主席這樣對這些古詩文這麼熟的。”——前面説過,蘆荻是北大中文系的講師,出身書香門第,因為參編過一部古代文學選本,給毛澤東留下了印象,特意點她進中南海替眼睛已經不太好的自己讀書的。一位自幼飽讀詩書的北大中文教師,她的老師是些什麼人,大家是可以想象的。
後來,前任温家寶總理還特地囑咐蘆荻把當年毛主席和她談論文史的講話整理成材料,供他在和文學藝術界代表講話的時候引用(見2006年11月13日温家寶在中國文聯第八次全國代表大會,中國作協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講話)。
而我們如果看了蘆荻的下述回憶——這或許就是她交給温家寶總理的那份回憶材料裏的——大概就更能體會出,武田泰淳當年那種“這地球上出了個巨人”的感覺,究竟是一種什麼感覺了:
常記得,我初見毛主席的當夜,在誦完劉禹錫的《西塞山懷古》詩後,他竟站了起來,在工作人員的扶持下,繞着游泳池大廳的南半邊,走了一大圈。他昂首挺胸,雙目遠凝,身形筆直,伴着播放的“夢繞神州路。悵秋風、連營畫角,故宮離黍。目盡青天懷今古,肯兒曹恩怨相爾汝!舉大白,聽金縷。”(張元幹《賀新郎》)的崑曲節拍,口中低吟,快步疾行。望着老人那高大魁偉的身姿和那剛毅、肅穆、威嚴的面容,一時之間,我突然感到周圍的一切都發生了幻化:老人的身影不見了,游泳池大廳的屋頂、四壁通通撤去了,簇擁着的眾人也消失了,輝煌的燈光和廣鋪的紅地毯,交織成一片金紅色的天宇地方。在遼闊無際的天宇下,矗立着的是那根頂天立地的中流砥柱,是披雲戴雪的巍巍崑崙。
這就是“文章有神霸有氣”的毛澤東,這就是那位“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毛澤東。“英雄未有俗胸中,出沒豈隨人眼底”——説到這裏,我也許應該提醒一下今天的某些人:
毛澤東是可以指摘,可以非議甚至可以敵視的,然而那種太不入流的造謠、污衊和詆譭,卻何損於偉人分毫,只是徒然暴露造謠者自己的下作和猥瑣而已。古人早有云“謗書者所以自謗,穢史者所以自穢”,佛經又有云“仰天而唾,唾不及天,而自墮其面”——誡之!誡之!
不過,在我們談到的1961年11月6日這天,雄才大略的毛澤東看來還真是和自己那卡殼的記憶摽上了:想我毛某人是何等博學強記過目不忘的人物,今天這是咋了?一首好詩,我愣是就想得起兩句?難道我真的老了? 不成不成,今天非較這個勁不可!
還別説,毛主席畢竟不是凡人呀,就好像武俠片裏的大俠,一咬牙一運氣,內力發動,頭頂冒煙,決不會沒有效果,過了些時候,他又寫了一封信給田家英——這是本日為這幾句詩而寫的最後一封信了:
又記起來,是否清人高士奇的。前四句是:瓊枝只合在瑤台,誰向江南到處栽。雪滿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來。下四句忘了,請問一下文史館老先生,便知。
這個倔強的讀書人,看來終於放棄了靠自己查書加回憶的打算,只好叫秘書去找文史館那些專門鑽故紙堆的老學究們了。
其實,他已經相當接近真相了。
現在就讓我們“內事不決問百度”,揭曉一下答案吧,這詩的全篇如下:
瓊姿只合在瑤台,
誰向江南到處栽?
雪滿山中高士卧,
月明林下美人來。
寒依疏影蕭蕭竹,
春掩殘香漠漠苔。
自去何郎無好詠,
東風愁寂幾回開。
作者是明朝的高啓。
對比一下就不難看出,毛澤東記起來的前四句裏,只是把一個“姿”寫成了“枝”——這大概是因為主席的湖南口音有點平翹不分——其餘全對。而作者呢?毛主席回憶是高士奇,這和“高啓”已經很相似了。——這一切都説明,毛主席正在循着記憶的線索,一步步把當年讀書的印象還原出來。而且説實話,我覺得這首詩的後半不如前半那麼有風致,顯得有些衰颯,且落入俗套,所以毛主席忘掉了略顯平庸的後半首,我完全可以理解。
我想,如果毛澤東還有暇查看一下高士奇的詩集,發現沒有,那麼他很有可能會想到,自己可能是把“高啓”記成“高士奇”了,那麼,再接着想一想或查一查,也許全篇他就能想起來了。
然而,我猜,在這個時候,毛澤東一定是已經從那種要跟自己較勁的心氣中回過神來了:我是主席,我的時間不是自己的,而是國家的,我不能成天只想着詩詞歌賦舞文弄墨之類的個人愛好,而我已經為這幾句詩耗了一上午了,再耗下去,我就快成李後主、宋徽宗了——咳,老就老了吧,趕緊了此一事就好。
至此,毛澤東一天寫三封信的公案,總算是告一段落。這是一個饒有趣味的故事,但不像是一個政治家的故事,而像是一個不幸住進了中南海的詩人、文人、學者的故事,對嗎?
然而——又要然而了——毛澤東他為什麼在這個時候突然想起來一首寫梅花的詩呢?
讓我們再注意一下這個日期——1961年11月6日。
1961年,是共和國曆史上最艱難的“三年困難時期”的第三年。
12歲的新中國,正在經受着前所未有的自然災害和饑荒的折磨。
同時,與蘇聯老大哥之間的裂痕越來越大,蘇共二十二大以及一系列事件掀起了反華風浪,蘇聯專家撤走,大批援建項目夭折,逼債的蘇聯人甚至半開玩笑地要拿人民大會堂前的雕塑去抵債。
美國再次向中國發出核戰威脅,不斷有美機入境偵查騷擾,而中國的核武器工程正因經濟困難而面臨下馬的危機。
東南沿海,台灣島上的蔣介石蠢蠢欲動,認為“反攻大陸”的絕佳時機已到,不斷派出飛機、艦艇、特務、軍隊竄擾大陸。
西南邊境,印度領導人的民族擴張主義野心方熾,挑釁無日無之,打死打傷中國軍民的流血事件頻繁發生。
…….
就在毛澤東找書的前一天,中共中央還在召開政治局常委擴大會議,準備在六日起的中央局第一書記會議上,討論糧食問題、人民公社問題、蘇共二十二大問題、二屆人大三次會議能否按期召開的問題…….
此前,毛澤東則是幾乎每天都在研究並與大家探討農業問題和國際形勢問題。
困難時期,毛澤東的女兒李訥在學校吃不飽飯。毛澤東本人有七個多月不吃肉——周恩來和他一起不吃。毛澤東的衞士長給他穿鞋的時候,發現穿不進去——毛澤東也得了浮腫……或許,他的記憶下降,想不起那首詩,就與此有關。
在這“雪壓冬雲白絮飛,萬花紛謝一時稀”的關頭,“政暇論文,文餘問政”的毛澤東,一邊為國計民生運籌帷幄,一邊腦海裏不斷浮現着傲霜鬥雪的梅花形象。
我們都唱過那首《我愛你,中國》,那歌裏就有這樣兩句:
我愛你青松氣質,
我愛你紅梅品格。
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
在那個艱難年代裏,我們的父輩,以及我們父輩的父輩,正在緊跟着他們認定的共產黨、毛澤東,用頂天立地,戰天鬥地,改天換地的英雄氣概和英雄行動,詮釋着這英姿挺拔的紅梅
品格。
(紅梅一朵——勞動中的青年女社員)
(龍的戰士——1962年對印自衞反擊作戰中的解放軍指戰員)
(龍的戰士 ——1962年對印自衞反擊作戰中的解放軍指戰員)
(龍的戰士——1962年對印自衞反擊作戰中擒獲印軍俘虜的解放軍指戰員)
就在這次“找書”事件一個月後,即1961年12月,毛澤東寫出了他的著名詞作——《卜算子·詠梅》。儘管這已經是家喻户曉的名篇了,我還是想把它全文照錄如下。我想,也許只有在這裏的背景下,我們才能讀懂這首詞的全部含義:
風雨送春歸,
飛雪迎春到。
已是懸崖百丈冰,
猶有花枝俏。
俏也不爭春,
只把春來報。
待到山花爛漫時,
她在叢中笑。
(猶有花枝俏)
(她在叢中笑)
毛澤東在這首詞裏,把梅花寫成了“她”。然而我想,這卻正是武田泰淳所説的“充滿男子漢氣概和人中豪傑的生命經歷”的作品。
20多年前播出的電視劇《特殊連隊》裏,有這樣一個情節:
長征途中過雪山的時候,毛澤東一不小心,在雪地裏四仰八叉地摔了一跤。路過的紅軍戰士們一邊走,一邊指指點點:
“瞧!毛主席坐飛機嘍!”
然後還有人大喊:“叫主席再摔一個要不要?”
“要!要!要!”
賀子珍從後面跑過來,一邊攙起毛澤東,一邊埋怨:
“這幫傢伙,什麼人哪。見人摔倒,不但不扶,還惡作劇,尋開心!”
毛澤東卻拍拍身上的雪,微笑着説:
“不能這麼説。你看,在這樣艱難困苦的情況下,我們的戰士還在苦中作樂,沒有一點灰心喪氣的樣子,這説明,咱們紅軍是英雄,是好漢。永遠開朗,永遠樂觀——這就是我們革命者的氣質,就是我們能夠戰勝一切困難的力量呀!”
賀子珍被他説得抬起了頭,和毛澤東一起,凝望着遠方的雪坡上緩緩移動的那一點耀眼的紅旗。
這一情節,或許也是虛構。但是,寫出過“漫天皆白,雪裏行軍情更迫。頭上高山,風捲紅旗過大關”和“更喜岷山千里雪,三軍過後更開顏”那樣的詩句,而又那麼鍾情於梅花的毛澤東,一定早就發現:雪中挺進的紅旗,還有雪裏行軍,一往無前的戰士們軍帽上的點點紅星,和雪中盛開的紅梅,是何其形似而又更加神似了吧!
我在之前的評論裏説過,我很多次告訴學生:
永遠不要嘲笑前輩經歷過的艱苦和他們在那千難萬險中的種種探索、選擇、代價和奮鬥,因為誰也不能保證我們今後就沒有艱難、
今天,在這國際形勢波詭雲譎,某些霸權主義勢力運用種種手段對我國的戰略遏制愈演愈烈的關頭,重温一位曾對斯諾説“越是打仗,越是困難,我寫詩就越有靈感”的曠代偉人和他的人民面對四面強敵時的沖天豪氣與壯美詩情,不期而湧現在我的腦海的,還是那句我給學生講革命傳統時已經重複了無數遍的套話:
“偉大的時代必然召喚偉大的擔當;
英雄的後人才配得上英雄的前輩。”
努力啊,每個中華民族的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