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流 · 浪花:影片《巴山夜雨》觀影手記(二)_風聞
驱逐舰051-人民主体的历史和政治哲学。2018-10-08 23:16
乘警遍尋未果——他以後一定會理解這小孩為什麼這麼能跑能藏——對船長感嘆着自己的無能:“老民警在船上抓不住一個孩子…..有意思!”
外貌粗獷的船長也回過頭來衝着他這位“馬失前蹄”的老夥計笑了,但是前方山高灘險,船長哈哈一笑之後,還是舉起望遠鏡觀察航道。兩位老戰友表現不同,責任心卻都是一樣的“我們會為每一位旅客的安全負責”。——這裏注意兩點:
1.老一輩演員(扮演民警的是著名演員仲星火同志)的演技和台詞功力,簡簡單單一句話連演帶説,總是那麼韻味十足,恰到火候,既有對自己的調侃,更透着對素不相識的孩子的疼愛和關心 ;
2.窗外的三峽風光(故事發生的這段航程是從重慶到宜昌)——如今大概已經看不到了:
客輪的餐廳裏,兩位旅客在吃飯——注意這四碟菜,也是伏筆,待會那位做菜的客輪大廚會介紹這都是川江上的名菜,還會自豪滿滿地安利説:“這是藝術品哪!”
可是在隔窗看着的小姑娘——她終於出現了,經驗豐富的老民警,能推測出這小孩是失去父母的孤兒,怎麼就不能推測出小孩沒了爸媽,可也得找飯吃呀!——眼裏,這可不是藝術品,就是四個很好吃的菜。 她不是饞,是真餓了,也許還在想着過去媽媽給她做的菜,一定比這個好吃,可是……
可是什麼也難不倒我小小的蒲公英,我既然這樣活下來了,就一定要想辦法活下去:
到哪兒去弄吃的呢?
同一個餐廳裏,劉文英和秋石同桌吃飯,監視着他。桌子上就簡簡單單兩個菜——看來平心而論,這位“革命小將”並沒有存心在物質生活上虐待秋石,也沒有趁着押送的機會自己大吃大喝。毛主席説“要文鬥,不要武鬥”、“優待俘虜”、“貪污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她都貫徹得挺好,不愧是最聽毛主席話的革命戰士。從位置來看,桌子上掉的幾粒飯,應該是其他旅客留下的:
但瞧着這位“反動分子”只顧吃飯,劉文英還是怎麼看怎麼不順眼,忍不住用筷子敲敲自己的碗邊。聯繫她這類人的性格和她之後的動作,劉文英敲碗,大概有這麼幾層意思:
1.你這傢伙吃飯的時候得給我好好反省反省:你吃着勞動人民種的糧食,幹着和無產階級專政作對的反革命勾當,想翻勞動人民的天,簡直厚顏無恥!
2. 看看對面的飯粒兒,不許你學着浪費糧食!
3.我是無產階級,你是資產階級,我和你在一桌吃飯是在監視你,我們得劃清界線,不許你吃我盤子裏
的菜!
4.我要舀湯去了,不許你趁着我離座亂説亂動,不許和鄰桌宋敏生之類不三不四的人交頭接耳!
“吃個飯還要這樣以勢壓人!”一旁的宋敏生流露出對劉文英的敵視:
——所以大家不難看出:一部優秀電影,往往會有許多像這樣一句台詞都沒有,卻讓人感到“此時無聲勝有聲”的細節。我覺得看電影的一大樂趣,即在於品味這些滲透了角色的性格特點和戲劇張力的細節。
也不知道劉文英這一系列動作是劇本里有的,導演設計的,還是張瑜自己發揮的。後來張瑜回憶拍攝《巴山夜雨》的經過時説,為了接近劉文英這種人的心態和做派,她特意拜訪過不少當年的紅衞兵,下了很多功夫去揣摩。從“給秋石開手銬”、“教訓宋敏生”、“與老乘警鬥法”、以及這個“敲碗”等片段和細節來看,她並沒有誇大其詞。
現在的很多年輕演員的表演,之所以不是蒼白的“面癱臉”,就是浮誇的“表情包”,根本原因就是不像我偶像張瑜等老一輩演員這樣認真地深入生活,揣摩角色。——資本操縱的名利場上“紙醉金迷+流水線作業+自包裝炒作”的生活、以及年少輕狂(甚至年不少也輕狂)、恃寵而驕、高高在上的明星架子,不但讓他們疏遠了觀眾(嚴格來説,只會看臉尖叫的“腦殘粉”,不算是真正的影迷,甚至不算是合格的電影觀眾,而只能算是一種“納税人”——用現在時髦的詞説,是買票向製片商繳智商税),也疏遠了角色、疏遠了藝術。 ——所以我覺得,現在無論演員也好、觀眾也好,看看八十年代以及這之前的很多電影作品,真的是能學到很多東西的。
見劉文英離開,宋敏生端着碗湊了過來:
他問秋石:“秋石同志,你大概不知道把你帶到哪兒去吧?”
一旁吃飯的李彥也注意到了他倆,他的目光深不可測——這的確是個城府很深的人:
小宋見秋石不怎麼理自己,連忙説“你忘了?那一年,我去抄過你的家……”這終於引起了秋石的注意,
他的目光變得有些嚴厲:
對什麼都滿不在乎的小宋,這一刻的神情是嚴肅而誠懇的:
秋石有些發怔——顯然這是勾起了他痛苦的回憶:
秋石記憶中抄家的場景:
這是一本被抄出來的《陸游集》——這大概一是表現秋石的詩人身份,二是表現他和陸游一樣是憂國憂民的知識分子,而這也是他受迫害的原因:
憤怒而無奈的秋石——那時還是滿頭黑髮:
被翻出的詩稿:
這顯然是秋石最珍視的東西:
當年表情比劉文英還要傲慢的紅衞兵小宋——而且還透出一股劉文英所沒有的頑劣乃至蠻橫。這下我們明白小宋為什麼不怕劉文英了:“老子當年比你玩兒得厲害!”
但七八年後(劉文英説過“文化大革命都七八年了……”),此刻的小宋滿懷愧悔:“那時候,我……”——不難想象,這些年他經歷了很多,一定有他的反思和領悟:
面對着這個誠心認錯的坦率的年輕人,秋石的神情從嚴峻變得友善了:
小宋也明白詩人最關心的是什麼,他向秋石保證:“詩稿還在我那兒……丟不了的。”
秋石輕輕握了握這位不但能夠欣賞自己的詩而且內心富有正義感的年輕人的手。 附帶説一句,宋敏生這樣的文學品位(或者因為讀了抄家“沒收”的秋石詩稿,而提升了自己的文學品位),也部分地解釋了他一開始為什麼對樣板戲那麼反感——這樣針腳細密地前後呼應,也是老故事片的一個特點:
小宋又關切地問秋石: “聽説你愛人死了?”——秋石聽了又難過地低下頭去:
小宋想,秋石現在沒有愛人了,一定有很多事需要人幫忙照料,於是他急迫地問秋石:“有事兒嗎?快……”——可是李彥已經朝他們走過來了:
“來人了!”——小宋無奈,只得離開:
劉文英端着湯邊喝邊回來了:從她喝湯的頗不文雅的姿態(邊走邊吸,喝得腮幫子鼓鼓的)不難看出,劉文英應該是個出身普通工農家庭的那個年代的所謂“根正苗紅”的青年,文化程度也不高。這也多虧張瑜演得出,今天的很多“明星”肯定覺得這副吃相太有失“女神”範兒了——但這就是我的偶像,也正是我喜歡偶像的原因:演誰就要像誰,就要讓那個人物活生生地在銀幕上“立”起來,成為觀眾心目中的“劉文英”,而不是一個處處擺造型的模特:
她雖然“革命立場”堅定,可畢竟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小姑娘,年輕胃口好,喝湯就盡顧着喝湯,雖然又是敲碗又是瞪眼地警告過秋石,但其實並沒有留意有人在和“階級敵人”交頭接耳——大概她也不相信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去接觸秋石這樣大家避之猶恐不及的人。從她表情可以看出:她只是不明白老李怎麼走過來了,覺得有些訝異,但李彥並沒對她説什麼:
她再看看秋石,也沒發現什麼異常:
李彥走到秋石跟前,秋石抬頭看他一眼,繼續自顧自地吃飯:
現在讓我們看看:那位讓民警滿船找不着的小女孩是到哪兒來了?隔着窗子在看什麼?
嗬,原來是客輪餐廳的廚房——小姑娘看來還是要來解決温飽問題。難道她是要來偷嗎?
才不,瞧這胖胖的大廚師傅,炒菜多辛苦,尤其人這麼胖,很容易出汗的:
小姑娘已經琢磨出了主意
:
她躡手躡腳,有點兒怯生生地走了進來:
胖師傅果然汗流滿面,不斷用袖子去擦汗和油煙:
小女孩四處打量:
回頭看見了牆上掛的毛巾——有門兒啦:
給胖師傅擦汗,胖師傅連聲誇:“好孩子!”:
光一句“好孩子”可不夠,得來點兒實際的,胖師傅明白着呢,不等小女孩開口(他也知道,這樣做的孩子有自尊,不會開這個口),就招呼道:“來來來…….”
但還是得秀一把咱們廚師的素質和職業自豪感:“聞聞,這味道,這顏色,這可是藝術品哪!”——嗯,所以這小女孩不是餓極了來要飯吃,是來欣賞藝術品,給我這個超級大廚捧場的,多好!粗中有細的胖師傅,全力維護着孩子的自尊:
然後繼續自我安利:“川江上上下下打聽打聽…….”
但還是得要來實惠的:
“嗯,嚐嚐!”:
“謝謝伯伯!”“甭謝了!”
小女孩吃東西的樣子太可愛了:
忽然門外有人喊:“廚頭兒!”胖師傅應聲:“啊?”——小女孩慌了:這是那個警察伯伯的聲音啊!
“正忙着呢?”
“嘿嘿!”
胖師傅招呼乘警:“老王,來來來,喝兩盅!”小女孩躲到胖師傅身後——得虧這胖師傅是真夠胖:
乘警客氣道:“下了班兒來。”小孩快閃:
“好,等你!”小女孩已經不見了:
乘警離開了,胖師傅回頭:“孩子,等會兒你再嚐嚐我的木須……”——咦,人呢?
孩子溜出廚房,往舷梯上跑:
正好和吃完飯下樓回艙的劉文英相撞了:
孩子倒下了,劉文英一看:“喲,是你呀!”
但小女孩對劉文英流露出仇視的表情——別忘了,劉文英是一副紅衞兵打扮:
劉文英覺得,這大概是個逃票上船的小淘氣包,於是擺出一副小老師的樣子低下頭問:“你是溜上船來的吧?"——這回她雖然她又習慣性地背起了手,可語氣神態一點兒也不嚴厲:
她對小孩説:“民警在找你呢!”
其實劉文英聽民警推測這孩子可能是孤兒,還挺關心她的,想帶她去乘警那兒。可孩子掙脱了她,頭也不回地一溜煙兒跑了:
畢竟主要任務是押送秋石,這個任務太重大了,不能有半點疏忽,劉文英沒有去追孩子。此刻她望着孩子背影的樣子,不像個氣勢洶洶的“革命小將”,而像個鄰家的小阿姨、大姐姐,想幫助鄰居走失的小孩回家,但莫名其妙地被拒絕了:
她有些不解,微微垂下眼簾,沉吟了一會兒:
客輪繼續在層巒疊嶂的川江上航行着:
杏花呆坐在鋪位上不肯吃飯:
飯是秋石為她打來的。秋石問:“你叫杏花吧?吃一點兒吧!”
杏花謝謝秋石的好意,但説自己吃不下:
一旁的老大娘看着心疼,也上來勸説:“姑娘,我知道你有傷心事兒。可那也得吃飯哪!”——待會兒我們會知道,大娘的傷心事不比杏花小:
杏花抽泣起來。秋石繼續勸説:“出遠門,要當心身體。”——意思是:1.要吃飯;2.不要老哭,哭
壞了身體。
他又加上一句:“別讓送你的那個人擔心!”
這時劉文英又一臉正色地走了進來:
她用敵視和懷疑的眼光掃了一掃秋石,擔心他又藉機“放毒”,進行“反動宣傳”:
又有點兒不耐煩地看了一眼杏花,心裏大概在想:這女的怎麼老是哭哭啼啼的,沒有一點兒革命鬥志,
在階級敵人面前表現軟弱:
再冷冷地打量着秋石:可得防着點兒這個反動傢伙,別讓他拉攏腐蝕貧下中農:
繼續對秋石橫眉怒目,隨時準備和階級敵人較量:
秋石對劉文英這副樣子毫無懼色,但他身後的關盛軒嚇得直哆嗦:
劉文英懶得理睬杏花,也不想聽到這種她認為毫無價值的哭聲,而且她諒秋石當着自己面也不敢放什麼毒,至於那個沒用的姑娘,愛哭就讓她哭去,就徑直走向艙裏,秋石也只得退回自己牀位坐下:
大娘繼續勸説杏花:“孩子,別哭。到了一條船上,咱們也算是有緣。有心事,告訴大娘。啊?”
這時,中年女教師也從另一邊艙門回來了,她聽到哭聲,關切地望着杏花和大娘:
“孩子,告訴大娘,你這是上哪兒去啊?”
“我是去嫁人——跟一個我……不認識的人!”——杏花泣不成聲地道出了心底的苦:
一旁的關盛軒的臉上也滿是驚訝和同情:他演的老戲裏不乏封建包辦婚姻的題材,但那是舊社會啊!——“革命小將”不是天天宣傳現在是無產階級專政,勞動人民當家做主,封資修的老一套都要掃進歷
史垃圾堆嗎?
大娘理解了杏花:“我明白:你不願意,可又非得去。”
秋石邊聽,邊沉思:
劉文英在船艙另一頭打開水,她本來不想聽。但杏花的訴説好像有一股無形的力量,讓她不能不聽,認真地聽——還是請注意我她在連續截圖中的表情變化,偶像再次用眼睛説話了:
關心那個無父無母的小女孩的神情,一瞬間又出現在“革命小將”的臉上:
杏花邊哭邊陳訴着原委:“這幾年,我們那兒生產沒人抓,工分只有一天九分錢。”
大娘猜測着問:“家裏欠債太多了?”——看來大娘這些年也見過不少這種事。杏花點點頭:“日子沒法過了。外邊親戚捎信兒説:有人願意出錢,幫我爹還債,讓我,讓我…….”
一旁的女教師也神色黯然地插話説:“這種事兒,這幾年常聽説。”
大娘感嘆道:“唉,這舊社會的事兒,又回來了!”
這話震動了秋石:
他微微抬頭掃了一眼劉文英,帶着一種審判者的嚴厲,好像在説:“你們不是説我想復辟嗎?但現在恰恰你們“革命”的“這些年”,舊社會的事兒又回來了。你想過該怎麼解釋,怎麼向老百姓交代,向你自己交代嗎?”:
從來以居高臨下,以革命者、審判者自命的劉文英,聽着杏花的訴説,聽着大娘的感嘆,在秋石的逼視下,一時竟然有些慌亂,不自覺地微微低了一下頭:
但這只是一瞬間,當他意識到秋石正在進行精神上的反擊時,她感到決不能讓階級敵人威風起來,於是她又瞪起眼睛昂起頭:
做出一副冷漠威嚴的樣子:
可是朝敵人瞪眼容易,但杏花總不是敵人吧?她的遭遇該怎麼解釋呢?這姑娘在説謊嗎?不像啊!——劉文英感到實在無法強迫自己橫眉怒目到底了:
劉文英完全明白大娘説的“舊社會的事兒又回來了”是什麼意思,因為“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的她,從小受的教育就是:像杏花這樣賣身還債,是萬惡的舊社會的事,是《白毛女》裏的喜兒和楊白勞被黃世仁穆仁智那樣的地主惡霸給逼出來的,可現在……..
她想不清楚,她模模糊糊地感到這個船艙裏有一些她簡直不能、不敢面對的東西。 她只能扭過頭去看着窗外:
在整部《巴山夜雨》裏,劉文英的台詞是極少的,也許總共不到五百字。
但23歲的張瑜憑着自己的出色功力,演活了劇本字裏行間的無數“潛台詞”,她對角色的個人演繹和整個劇情的發展結合得天衣無縫,沒有任何一點兒不自然的、故意賣弄、譁眾取寵的地方。
她榮獲當年的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女主角獎,的確實至名歸。
截取整理和品味着這一幅幅當年的劇照,我不但再次為偶像的魅力所折服,也深深地懷念那個年代:
那個“只有好演員,沒有大明星”的年代;
那個大家真誠地把電影當做一種“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的革命工作,併為此而全力地、執着地在電影裏講好故事,塑造好人物,表現好主題的年代。
——那個單純、質樸、明朗、朝氣蓬勃,每個人都感到有認真地活着的理由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