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恐怕註定要變成“鄧超如何成功綠掉自己”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10118-2018-10-08 17:08
(文章可能劇透一臉,請謹慎觀看)
今天看風聞“美國志”關於卡瓦諾的文章,記住了裏面一個形容:“美國政治正在劣化”。我發現劣化這個詞,剛好可以用在《影》上面,這是一個被劣化了的中國陰謀。
故事是三國基底,都督子虞明顯是影射周瑜,則子虞的妻子小艾就是小喬,還有個再明顯不能的“魯大人”,魯肅真可憐,一個能搞東吳版隆中對的人,這麼多年了還是奸詐老實人形象。沛王良的江山坐不穩,有一妹,脾氣很兇,標準的孫權配置。楊蒼用大刀,有個兒子叫楊平,感覺有點像關羽和關平。境州就是荊州。“炎國”和“沛國”是陰與陽,水與火,男與女,太極的黑與白。
能感覺到張藝謀是想要費大力氣去講述一個水墨宮廷陰謀:鄧超飾演沛國的大都督子虞,因受傷而容貌大變。鄭愷飾演的沛國國王沛良一味求和不肯戰,逆民心而動。於是鄧超子虞為了拉攏民心,發動政變,馴養了自己的替身境州,令境州以自己的身份在外活動,意在拿下境州城。但此後,圍繞“影與替身”這一主題,產生了一系列陰謀鬥爭,特別是影片最後五分鐘突然陷入連環殺狀態,雖然反正總共也沒幾個人好殺的。
電影名字叫《影》,很明顯是在講導演的思辨,不管是境州與子虞的影與真身可以互換,還是黑與白,男與女,明與暗,君與臣的調轉,但是僅僅停留在這一層次的思辨顯然是不足夠的。太極文化的精髓不只在於陰與陽的辨證互換,更在於陰陽是矛盾的對立雙方,是不可分割的。孤陰不生,獨陽不長,有君才有臣,沒有臣子的君王就是孤家寡人。所以導演只講了陰陽的對立,而沒有講它們的統一,最後還安排境州説了一句“沒有真身,也有影子”,就讓人覺得思辨的味道顯然沒有做足。因為思辨的味道做得不足,陰謀的設計就顯得蒼白空洞,安排幾個棋子殺來殺去,來個國際象棋式的“君臣易位”。

影片中的“棋子”感覺是非常鮮明的,子虞密室喝酒時講:我有三個不可缺少的棋子,一個是田戰,一個是境州,最後一個是沛王。於是片末安排鄭愷殺子虞一場戲,意在向觀眾説明,以為自己在下棋的人其實是被利用來收復境州的棋子。但這恰恰説明,導演還是以一個陰謀論的視角來看待權謀鬥爭,動輒派刺客殺來殺去,連魯肅也殺了。不過張藝謀大概精確地知道外國人眼裏的中國是什麼樣子的,據説《影》在海外大受好評,所以這部電影也可能一開始就不是奔着國內市場去的。
但弄得鮮血遍地,恰恰不是中國政治鬥爭的精髓。真正的鬥爭在朝堂之上,都督與沛王的根本分歧在於政治路線上的鷹與鴿,但沛王甚至沒有對自己的鴿思路做一個合理的註解,只是強迫所有人接受他的太平賦,這顯然是不符合政治邏輯的。畢竟沛王的邏輯完全可以説通,唯有用屈辱換和平,才能卧薪嚐膽,厲兵秣馬以期日後決戰,所以沛王至少要來一句“休養生息也是正義,沒有和,如何來戰”,整個人物才能立起來,也更符合思辨的立意。
結果到了導演這裏,既沒有政策的辯論,也沒有精妙的手腕,事情被簡化為宮廷陰謀暗殺篡位,也不想想都督想殺王,還用得着親自上陣。所以這是個劣化了的中國陰謀,很多政治路線分歧的本質是權力鬥爭,但權力鬥爭的殺人絕對不是如此殺法,不僅要陰謀陽做,還要用國家機器堂而皇之午門外梟首。非如此就不足以證明得國之正,中國流行僭主但奸臣篡位是要被唾罵萬年的,不然司馬懿為什麼千百年翻不過身來,直到有了某知名男演員的鼎力相助。
既然叫《影》,整部電影倒像極《英雄》的影子,無論是熟悉的雨中決鬥,灰得像哭過的天空,還是衣袂飄飄光影繚亂的景緻。整個故事也是一個刺殺與訓練殺手的故事,捎帶着大軍壓境攻城。但這次顯然是預算壓縮了,從秦軍氣吞萬里如虎的“虎!虎!虎!”變成了一堆人肉坦克撐着鋼片傘在江南的雨巷裏如龜般飛馳而過。而且我覺得導演對“軌跡”似乎很感興趣,《影》中出現了與《英雄》幾乎一致的拖刀踏水鏡頭,武器劃過水面濺起水花,再不就是《英雄》裏梁朝偉在沙盤上畫趙字。聯想到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上導演要找兩個人蘸滿墨在宣紙上滾來滾去,以及平昌冬奧會上“北京八分鐘”讓熊貓穿旱冰鞋在地上畫光影軌跡,這個符號似乎確實是導演的心頭好沒錯了。

而且這代導演對日美文化的崇拜還是時不時在莫名其妙的地方露個頭,比如姜文非要安排彭于晏開汽車,吃洋人館子,穿和服在枯山水上殺廖凡,比如張藝謀非要用砂石枯山水的形式鋪個太極地毯。日美符號在新一代年輕人眼裏已經習以為常,在他們心中卻是如此的優雅藝術,這令我等未經歷改革開放後衝擊的新世紀青年,由衷感到一種前浪死在沙灘上的憂桑。

感覺很像枯山水的太極地毯
更為致命的是《影》的語言實在是太嚴肅了,工整地一字一句講一個陰謀悲劇,這還是英雄那個年代的大敍事語言,意在突出華麗和掙扎鬥爭背後的荒蕪感。但是這種語言顯然已經多少有點落伍,如今互聯網上最流行的是解構,人們把一切東西拿到微博上惡搞,越是宏大的敍事解構起來就越徹底。人們愛看魏瓔珞“天降閃電,嚴懲惡人”“我最喜歡跟人鬥,越鬥越精神”,不愛看魏瓔珞認認真真設計每一個陰謀。這是一個起鬨架秧子的時代,影片就是郭德綱相聲,你要抖一個足夠好笑的機靈,起鬨的人越多,這部電影的商業性就贏了。
所以再怎麼樣突出陰謀悲劇都是沒有用的,過慢的節奏和過於直白的陰陽本體論思辨,令電影變得冗長而無聊,用如此端莊的姿態講述一個如此爛俗的故事怎麼想都殊為喜感。精心設計的陰謀觀眾是不會領情的,他們只會想“怎麼還不殺人”和“怎麼就殺了這麼幾個人”。整個故事濃縮到二分之一還差不多,從訓練間諜開始,就讓境州這條線跟沛王發生交集,比如沛王策反了境州讓他不要成事,比如沛王事先就為境州許諾讓他當都督,比如原來是沛王讓小艾睡了境州好讓他萌生逆心。畢竟三個人,王不跟境州連着,三角結構就沒法完整。

我一度還懷疑子虞是不是放任甚至有意令小艾用温柔鄉捆住境州,或小艾跟境州在一起是因為對子虞懷恨在心,乃至於是因為沛王或青萍的授意。結果看到最後,原來還真就是純愛,心裏失望得不得了。小艾被沛王強逼着彈瑟,以至於差點砍了手指,心裏都不會對王懷恨在心的嗎,青萍跟小艾關係那麼好,兩個人一起打卦占卜,她臨走殺自己的未婚夫之前就沒跟小艾布條線什麼的?
所以陰謀不夠多又不夠刺激,卻非要強凹造型告訴大家搞陰謀是不對的,這部電影的宿命就註定是被改編成“為上位,我被下屬睡了自己的老婆”,“鄧超如何成功綠掉自己”。畢竟現在的網友,沒有人會關心事情的意義,去電影院枯坐兩小時,不是去接受思想道德教育的。比起機關算盡一場空,人家更關心的,是子虞你聽壁角的時候,採訪一下你的心理感受,老婆愛的是你,可你已經不是你了。
上一個著名的聽壁角故事,是日本電影《大奧》的右衞門佐篇,在男女倒轉的世界裏,男主角右衞門佐為了長久陪伴在女主角德川綱吉身邊,選擇了當大奧總管,長年聽壁角,而不是做她的男妃。《大奧》系列作品,每位將軍都有一場發自內心的戀愛,但是總是因為將軍的身份而被打斷。這個乍一看有點搞笑的場景背後,卻讓人看到女人和男人都在不由自主的命運洪流之中掙扎的無力。
所以根據通常的經驗,越荒誕的敍事越能引發人們深刻的思考,《驢得水》和《西虹市》已經近乎漫畫,但是引起了人們長時間的討論。反而越莊嚴的史詩越容易被解構風化,如《一個饅頭的血案》之於無極。好的悲劇要把信息掩藏在真實敍事的每一個角落裏,而不是把它挖掘出來明晃晃擺在你面前讓你哭,則觀影變成了做閲讀理解,失去了最基本的趣味性,那就是發現與思考的樂趣。講好一個故事就足夠了,不要越俎代庖去做影評人應做的事情。
ps:“鄧超如何成功綠掉自己”的創意來自@沉睡的騎士王,特此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