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遐之老師：夜蟬_風聞
章黄国学-2018-10-10 21:37
編者按
夏夜，漆黑漫長；而蟬唱，把它點亮了；人生，聲名寂滅，心灰意懶，也是蟬唱把它點亮了。箇中緣故為何？這首以託物言志為主要手段的《夜蟬》動人而巧妙地做了回答。一百天陽光星漢下的歌唱，十七年黑暗泥層裏的等待，蟬的生命傳奇充滿了信念的力量，充滿了對於暑天熱力的深情，充滿了對於愛、光明、自由執著不渝的嚮往。這種跳脱所謂“浴火重生”的素常語境的“涅槃”及其啓悟，宣示着本詩細微的人文關懷和深切的理性思考，表現出與眾不同的形象思維特質。作者交互式跨越物我，抒寫寂然與歌唱、黑暗與光明、世俗與高標、埋沒與崛起，蜕變與新生，有過程鋪敍，有情景刻畫，更有無數信手拈來的意象和典實擔當配飾與旁襯，或建構巨大反差，或形成高度相似，或調試得水乳交融，筆觸細膩，造語簇新而感人，頗具文學美學的雙重魅力，同時，又能讓這些形式元素全都服從於形象塑造，服從於對現實社會及人生的關照和救贖。
《詩品》有曰：“厥旨淵放，歸趣難求。”意思是説，詩的情旨深厚豐富，拓展寬泛，且命意落腳點還能高處人所不及的境界，這是難能可貴的。綜合這首《夜蟬》的旨趣和技術含量來看，無疑是配得上《詩品》中這兩句話的。王遐之老師更歷豐富，鋭意探索，創寫“新九章體”長詩，體量宏大，意境廣袤，心緒抒寫飽滿而細膩，佳什良多。《夜蟬》是本號刊發他的第四首長篇詩賦，希望廣大讀者喜歡。
夜
蟬
文丨王遐之
在這個熙攘的白晝
鳴蟬啊我不如你
在這個漆黑的夤夜
鳴蟬啊我不如你
你有響亮的不倦的歌唱
我卻只有黯淡和岑寂
你有體己的知音和捧場的擁躉
我卻只有遙遙如月的孤獨
你有一萬個演唱的舞台
我卻只有
一雙找不到立場與地皮的赤腳
黑夜於你
許是點着明亮燈燭的另一種白晝
而黑夜於我
卻定然是盼望抑或失望於曙色的
無眠
月暈下的樹冠
對你張大了擁抱的姿勢
樹葉上似滾不滾的露珠
為你預備了晶瑩純淨的啜飲
花枝深處的每一個幽所
盡是你可以棲息或者廝混的包廂
還有都市戀人約會的廊橋和軒榭
也向你發出光臨伴奏的邀請
就連我書房南牆上的那扇窗
也豁亮地敞開着等你迎你
那許久沒有誦讀聲浪的安靜的大空曠
任由你黑色的影子隨便出入
任由你粗線條的歌聲率性響起
任由你的唱誦膨脹而且蔓延
直到喧賓奪主地佔領
佔領我的視聽
直到偷樑換柱地衾覆
衾覆我的軀殼
衾覆我軀殼裏行將潰散的靈魂
自夏徂秋
每一個黑魆魆的夜
我其實都在聽你
都在自愧弗如地豔羨你
因為失聰於繁華和熱鬧
又屢屢錯過幸運女神的召喚
所以
我有足夠閒在的耳朵聽你
你的話筒
你的金曲
你的小調
你的熱爆
你的夜蟬第一季
還有第二季
以及關於你的掌聲和巷議
就着你全天候無間隙演唱的背景
我曾在白紙一樣乾淨的心思上
配合着播放過許多無聲的電影
而主角就是我自己
觀眾卻也只有我自己
我像一隻雄孔雀
扭頭回看自己美麗的開屏
我的雙眼泛着淚
我看見
那圓滿驚豔翩躚起舞的藍屏上
九十九隻花翎的眼睛也泛着淚
我的心瑟縮不語
我只有讓無邊的寂寥
從你欺慢而驕傲的唱奏中
假裝充實
假裝獲取了難得的慰藉
這時候
就好比積年未愈的舊傷
被貼上了一塊麻痹的膏藥
當你的熱鬧
捂上我忍痛的靈魂
便彷彿終於有一種難得的安撫
宛如温和的遊絲
把纖纖柔柔的隱忍和自欺
傳導給軀體
給四肢
給向生命的基底
這種終於復活之後的癱軟
是否有望緩緩地走向堅強
我不知道
但很願意相信
夏秋之夜的黑
灰霾一般淹沒了我的視覺
漸變的深灰色的孤獨
滿負荷壓抑着我的呼吸
唯有你
夏秋時節公演在漫漫長夜的蟬唱
讓萬籟的音響退讓乃至隱蔽
只剩下
埳蛙偶爾咕咕
草蟲偶爾唧唧
狐狸在夢裏變態地回嚼
哈巴狗打哈欠或者抻懶腰
在你尚未駕臨登場的時候
我對這四方的樂奏
厭惡得充耳不聞
在我的聽覺裏
彷彿沒有卻又分明嘹亮着的
乃是尖鋭的耳鳴
於是我學會了
在一個個晝夜温差懸殊的深夜
那麼諳練地把無眠體味
那麼孤獨地
把每一盞燈火都熄掉
把每一句愛語都爛在心底
把每一抹遠山的輪廓都勾勒
把每一段籬笆牆根的月影都丈量
把每一顆頂在路邊小草尖兒上的
冰冷的夜露
都温習得熱血沸騰
如此
這萬丈長夜裏最正常的伴奏
便只剩下你
作為一雙找不到睡意的耳朵
我根本無法拒絕你
況且
原本在我寥落的閨閣
便預留着海灘對於潮汐的等待
便深埋着處子一樣羞澀的熱情
所以這一回
對於你源自生命本體深處的歌唱
我虛掩的户牖更加無法設防
我就要了你
你的傳奇
經過布魯德種羣每隔十七年一次的
現身代言
早已昇華成一部演繹命運的經典
讓我耳熟能詳
怎能忘
為了開闢生門
你蟄居十七年的柔弱幼體
終於選在地球的皮膚層
終於穿透了一個貫通黑暗與光明的圓孔
掀開了一粒最最挨近陽光和露水的黑壤
或者黃沙
終於啓動了偉大的揚眉吐氣的蜕變
那時候
你還沒有歌唱
你還在告別深度的抑鬱和麻痹
還在增加閲歷和醖釀苦難
地底下煉獄般的日子太久
承受的黑暗太濃
你需要喘息
你需要打量
需要慶幸和好奇
只見你從容地尋到一棵矮樹
一片野草
一簇灌木
一叢百里香
你艱難地爬上去
用前爪緊緊地攫住
好一陣絲毫不動
然後爆發新生的強力
迫使裹挾你十七年的甲殼
從背部轟然破裂
你探出淡綠得如翡如翠的頭顱
接着探出的便是吸器
接着便是後爪
接着便是蕾絲花樣一般的羽翼
這時候
你的身體也是半透明的碧綠
為了最後擺脱宿命的牢籠
你開始表演一套眼花繚亂的舞蹈
在光暈閃爍的晨曦之下
彷彿逐日
彷彿奔月
彷彿北冥苦寒之地有鯤鵬擊水
彷彿東海浩瀚之上有精衞翻飛
勁舞高潮過後
你用前爪的鈎戟作最後一搏
終於褪掉生命的舊衣
完成了脱胎換骨的涅槃
實現了一首放歌的出鞘
於是你的高唱
開始像長劍一樣飛舞
飛舞在白天和黑夜
你激揚慷慨的羽聲
你悲愴蒼涼的變徵之音
你唱和更漏的幽咽
你貼近牀頭枕邊的耳語
有如磁力
開始引誘我的視聽
開始感染我的靈魂
開始針砭我盲瞽而聵聾的苟活
你並無藉助於烈火的重生
開始恢復我瀕於瓦解的青春
儘管你的唱功淺薄無華
儘管你的唱腔單調粗放
但我願意聽你
清晨聽你吮吸夜露的甘甜
正午聽你謳頌太陽的嘹亮
黃昏聽你伴唱炊煙的歡喜
子夜聽你撫慰嬰兒的芬芳
是你用如水的行歌
沐浴我的疲累
洗滌我的徵裳
安撫我的夢魘
挽救我的頹唐
因了你厄運裏的拼死掙扎
救贖過多少宿命的夭殤
於是
你沉默生涯中的等待
便成為我的參照
你播送勁歌的高樹
便成為我的仰望
你無法轉譯的吶喊
便成為我的心語
我的陽光
我的開悟
我的九曲衷腸
煎熬
不過是昇華的蟄伏
弄潮
又豈是上九潛龍的鏗鏘
夜蟬啊
你的心聲我都懂
在這安靜到松針梢頭的黑暗裏
我甚而渴望
渴望你潮水般的聲浪漫湧
充盈我的空寂
渴望你執意無忌的入侵
碾碎我的凍土
渴望你長歌深處的熱忱
復甦一場
不知道沉默於何時何地的
經由酷暑又延遲到初秋的
或恐趨近死地的冬眠
我知道
暑熱才是你夜色中真正的情人
我不過是一副多餘而安靜的耳朵
你從餐風飲露的體腔
迸發出響亮的愛的共鳴
你將十七年泥土下飽受黑暗之苦的況味
詠歎成一個禮拜又一個禮拜的
獻給光明與自由的頌辭
雖則嘶聲竭力也在所不惜
你把這一切都獻給了暑熱
感謝他開懷而熱辣的迎接
你侵擾了我的領地
我不會怨你
你的愛戀不在我身上
我不會嫌你
雖然你的曲詞單調而直白
但是你的情懷熾烈而奔放
我自然不會有半句腹誹半點臉色
惹你即此沉默抑或離去
一把空置既久的紫砂
又怎能推拒
一撮香茗
一注沸水
一次無論緣淺還是緣深的温暖的握手
況且在這個夏日
除了心跳和脈搏
你就是我僅剩的熱鬧與喧譁
離開家鄉的雞唱蛙鳴太久了
遠方民俗村裏囂鬧的百家宴
救不了我的落魄
衚衕深處會所裏重低音的麥霸和揚聲器
贖不回我的沉淪
電話那頭的碎語
耳鬢廝磨之間的絮叨
以及久違的高腳杯沿輕碰的脆響
即便將它們都放進我寂寞的括弧
又怎能成為足夠正確與飽和的充填
只有夜蟬啊
只有你揮灑全部生命意義的戀歌
才讓我引為享受
才讓我藉以撫平生命的缺如
螽斯詵詵
宜爾子孫
儘管打從《詩經》開始流佈
老少讀書人矯情的誦習
婚配司儀不成文的規矩和套話
總免不了對一隻直翅目蟈蟈的謳歌
謳歌它的翅膀它的聲音
它的繁育它的兒孫
它的紡織娘一類的別名
儘管如此
儘管經典強勢和媚俗從眾的效應
決定了你在某些世俗羣落裏的失意
但我知道
愛重你的人一定還有很多
除了我
更不乏深閨裏的矚望
鐵窗下的聆聽
留守兒童的捕捉
失獨父母的屏息在意
夜蟬啊
自從你被南冠楚囚的詩人自擬
千百年來
你便是寂寞公眾暑期的依戀
我一邊聽着你
一邊尋覓你
一邊凝視你
一邊寫繪你
我要讓你的聲音隨處明亮地再現
再現到那些經典的卷帙
那些書畫的冊頁
那些良知者的談吐
那些被埋沒者隱約的呻吟
我拿你的演唱
廢替我的緘默
打發我的無聊
協奏我的情歌
掩飾我深婉的讚美
還有深婉的詛咒
我要用我清醒無眠的眼睛
注視你的身後
為你警惕
警惕任何一隻不懷好意的螳螂
我還將做到
一任你的歌吟
催熟我無邊的落寞
一任我的落寞
喝彩你徹夜的纏綿
一任你的纏綿
發酵我陳釀的哀愁
一任我的哀愁
找不到可以稍稍安睡的牀板
一任我的牀板
空對着秋月清輝的探照
就為給生命的索然添一點味素
我不能只知道嚼蠟
就為給明日的消磨添一點回憶
我必須借重你的歌聲和故事
不然的話
等到下一個清晨的霞色
為你佈置好光天之下的大舞台
我將更加
更加只能瞪圓了雙眼
犯傻而又無奈地
在鮮明的都市新聞背景下
隱去黯淡的形影
在巨人擁塞圍堵的縫隙裏
深味渺小的站立
在蝸居蟻族千人一面的行進中
消失成蛛絲微塵一樣的被忽略
在為了事功而強力進取的吶呼之間
爆發弱弱的低分貝的期許
我必須借重你
借重你站起來
借重你做回我自己
當然
也許我即便聽了你亦是白費
或者肅穆可怖的十字架
固化着我的座標
我生命的曲線
根本不能延伸到你的高亢
或者我原本
就只是一管
無緣謳歌理想的橫笛
就只是一根
行將掐滅心音的琴絃
就只是一株
應該告別綠色的朽木
就只是一汪
沒有風浪激盪的死水
但是夜蟬啊
即便如此
你依舊不會成為我的離異
我一面珍視宿命的喑啞
也要一面摯愛你的鳴噪
我習慣着陪伴生涯的隱痛
也要永遠適應你可人的唱奏
那些個黑夜的空洞
白日的高天
長河的落日
大漠的孤煙
深海里的温煦
地層裏的烈焰
你三疊陽關唱不盡的感興
都將成活在我的餘生窮年
哪怕以我潦倒的行狀
不配奉你一件信物
我也要懷揣嬰兒般的赤誠
聽你懂你
愛你惜你
為你刺繡
為你寫繪
為你舞蹈
為你篆刻
為你作賦
為你吟詩
若能偷得一回穿越
今夜我就隨了你
若能修得一次幻化
今夜我就變成你
不然
不然的話
等到霜風賺走你的演唱
在這偌大的世界
在這粟殼螺旋樣子的斗室
除了寂寞
還有誰願意
願意成天整夜地唱着歌謠陪我
文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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