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的山河:牢記人民軍隊的本色_風聞
驱逐舰051-人民主体的历史和政治哲学。2018-10-10 14:27
新的學期開始,2018級的大學新生進校了。
新生軍訓的時候,在課堂上,講着亞里士多德的中庸之道里的“怯懦、勇敢、和魯莽”,我對學生回憶道:
每年這個時候,我們學校會變成一座軍營,操場和林蔭道上到處是一隊隊綠色的身影。
到了晚上,我家的窗外能聽到一陣陣女孩子——我們學校大概有百分之七十以上是女生——的歌聲:
“將士們,聽黨指揮,能打勝仗,作風優良。不懼強敵,敢較量,為祖國決勝疆場!” ——我説:“這真是一種很奇異的感覺。”

今年建軍節早就過去了,本來應該寫點兒什麼。
已經遲了,但,還是寫一點兒吧。
這或許能夠幫助曾經唱過和即將唱起“將士們,聽黨指揮”的那些青春閃亮的孩子們,更好地理解這支軍隊,這支他們多半還只是因為它的威武雄壯而嚮往和欽慕的軍隊。
從哪兒説起呢?
有位朋友曾説,看我的文章,就像在讀書一樣——她大概是想説“開卷有益”什麼的。
這顯然是過獎了,但也好,這次就還是從我讀的一本書説起吧。
前不久讀完的王樹增的《解放戰爭》最後一節寫道:
1950年5月1日海南解放,解放戰爭的最後一次大規模戰役畫上句號。當年7月,從白山黑水一直打到天涯海角的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四野戰軍的38、39、40軍奉命北上中朝邊境。
此時,這些部隊的大多數指戰員只知道朝鮮爆發戰爭,部隊要開到鴨綠江畔以防萬一,而並沒有想到:僅僅三個月後他們真的就要“不懼強敵,敢較量,為祖國決勝疆場”了。
這一節題為“士兵的山河”——它這樣描寫了由南向北開進的士兵們眼中,他們剛剛由北向南征戰過的萬里山河:

“他們乘上火車,從這個國家的南方向北方行進。
南國的椰林在熱風中搖曳,珠江豐沛的水系環繞着閃閃發亮的稻田。
南嶺的濕雲綢緞一樣漂浮,滴水敲打着芭蕉浸染着滿坡青翠。
湘江水天一色,長江白浪千疊,兩岸是望不盡的一熟天下足的吳楚沃野。
晨風迎面吹來,土地的芳香漸漸濃郁,成熟的麥子顆粒低垂,那條黃色的大河自天際而瀉,大河邊溽熱的柳林裏鳴蟬不止,太行山蜿蜒而至。
著名的城牆垛口之外,黑土地上山高林密,河灘上的莊稼泛着深深的油綠,在挺立着的高粱的梢頭上,天藍得猶如南方的那片海水。”
它這樣述説穿越着山河的士兵們心中的祈願:
“——這片國土養育的近千萬兒女,從投身這場大規模戰爭的那天起,就懷揣着光榮回家的憧憬。 他們想擦乾爹孃眼角邊的淚水,把自己的立功證貼在堂屋的牆上,然後去自家分得的那塊田地裏春種秋收。
但願風調雨順收得好莊稼,
但願房上的草頂換新瓦,
但願娶上媳婦生了娃,
但願好日子紅紅火火歲歲年年地傳下去……”
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士兵,絕大多數是穿上了軍裝的農民。
士兵們的山河,就是果香林密的山、魚肥水美的河、麥浪滾滾的田野、波平如鏡的池塘,是他們能夠用犁頭一寸寸開墾,用汗水一點點澆灌,捏碎坷垃子兒悉心照料,點上旱煙袋兒細細打量的地方。
士兵們的心願,應該説,是我們完全可以理解的、幾千年來的中國農民世世代代的、並不是多麼美妙光鮮卻分外誠樸動人的心願。
而此刻,革命勝利了,每家每户都分到了自己的一份土地、農具,祖祖輩輩“耕者有其田”的夢想,已經矗立在家鄉的原野上,微笑着,向士兵們招手。
然而,對士兵們的考驗,從東北方向降臨了。300多年前,李自成的農民軍也曾經打進北京城,僅僅40多天後,就被東北方向殺來的八旗勁旅擊潰,倉皇敗逃,旋踵而亡。
而這一次,從東北方向殺來的,是空前強大的十六國聯軍。
士兵們的山河與夢想,正面臨着巨大的威脅。
一名叫魏巍的年輕作家寫道:
這時,在剛剛進行過土改的廣大農村,已經有地主在叫囂着: “美國人就要幫着蔣委員長打回來了,共產黨蹦躂不了幾天了。窮棒子分我的房,分我的地,早晚得給我吐出來!” 魏巍還敏感到一個更加嚴峻的事實:就要出征去捍衞他們的山河與夢想的士兵們,已經發現,這個“自食其力,各顧各家”的夢想真正實現出來的時候,似乎並不那麼如意。
——他在小説《東方》中寫道,在北方待命出發的一支解放軍部隊裏,有位一直勇敢善戰、屢立功勳的名叫王大發的戰士,竟然開小差要逃回老家去。
王大發覺得自己回家是光明正大的,結果很容易就被部隊從大路上追回來了。關了幾天禁閉之後,團政委周僕和他進行了如下的談話:
“談談心吧,王大發,”政委説,“你為什麼要把自己的光榮扔掉走那樣的路呢?我想,你臨走那天是不會不難過的。”
“咋不難過哩!”王大發鼻子酸酸的,“實説吧,政委,我不是逃跑了一次,我已經跑了四五次了。有時候,跑到村邊,有時候跑出去二三里路,哭一鼻子又回來了。如果有一點兒辦法,誰願意離開咱們的革命部隊呢?……可是,最後,最後……我鼓勵自己説:走吧,王大發,現在革命到底了,任務完成了,你也算對得起人民了!”
“你究竟為什麼一定要回家呢?”政委又問。
王大發低下頭,沒有説話。
“大發同志,”政委往前湊了湊,望着他的臉説,“是不是家裏有什麼特殊的困難?”
一句話不打緊。像一顆石子兒扔到古井裏,激起了他內心深處的感情,他立刻眼圈發紅,啜泣起來了。
“有話説嘛!”郭祥不耐煩地説。政委掃了郭祥一眼,叫他不要打岔。
“我,我,政委……”王大發含着兩大顆眼淚,“俺娘在家要飯吃哩!”
“噢!”政委顯然感到沉重,又問,“你不是貧農出身嗎?”
“怎麼不是?”王大發梗梗脖子説,“咱是一個窮得當當響的貧農。”
“那你沒有分到土地?”
“分啦,可是又賣給人家嘍!”王大發傷心地説,“我記事那當兒,俺爹就給財主家扛長活。我出來抗日了,俺娘在家還是飢一頓飽一頓的。我一抓上軍隊的白饅頭,就想起俺娘,心裏就難受!日本投降了,我想,作為中國人民一分子,我的任務完成了。誰知道,蔣介石這老狗又向咱發動進攻。直到實行土改,家裏分了房子分了地,才算解決了生活問題。那時候,我探過一次家,俺家住到新分的宅子裏,外面插着齊展展的秫秸籬笆,屋子裏還有一個紅漆大立櫃。我在家沒有呆三天,就回到了部隊。我這心氣兒,你就甭提有多高了!可是誰也想不到這幾年又起了變化!……”
“後來怎祥了?”
王大發接着説:“自從家裏分了地,俺娘覺得日子有指望了,心氣兒比我更高。不管風裏,雨裏,泥裏,水裏,熬黃昏,起五更,把命都豁出去了。有一回麥子剛割下來,就下起了瓢潑大雨。俺娘怕糧食糟蹋了,就一趟一趟往家裏背,還沒背完,就受了寒得了一場大病。一病好幾個月,沒有起炕,又是請醫生,抓藥,就借了人家的錢。到底窮人家底兒太薄,沒有辦法,就把分的那幾畝地又賣了!去年臨上西北,我家去了一趟,一看屋裏立櫃也沒有了,連秫秸棒籬笆都拔出來燒鍋了。最近我又接到信,説俺娘又扯起棍子要飯去了。……我想來想去,心裏就結了一個死疙瘩:革命這麼多年,到頭來還是有窮的,有富的,這革命不是白革了嗎?”
“我們村也有這種情況。”郭祥皺了皺眉頭,望着政委,“這個事兒我也有點兒納悶兒。”
政委心情沉重地思索着,小拳頭般的大煙鬥噝噝地響。
政委的心情是不能不沉重的,因為他很清楚:在部隊秣馬厲兵,就要出發到異國土地進行空前殘酷的生死搏殺的前夜,士兵們出現這樣的後顧之憂,甚至發出“革命是不是白革了?”的疑問,顯然是非常危險,非常有損士氣的。然而魏巍接下去的描寫,告訴我們一名優秀的政委是怎樣讓這一切峯迴路轉的——自從《亮劍》以來,很多軍事題材的文藝作品都在有意無意貶低人民軍隊裏政委的作用,而我們讀了這一段就能明白,在我們這支英雄的軍隊裏,為什麼政委是不可或缺的:
“大發,”他詢問道,“你説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
“那,那,”王大發把手一攤,“那當然是因為我不在家,要不然,咋會有這宗事哩!”
“不,”政委搖搖煙斗,沉重地説,“大發同志,這就是小農經濟的脆弱性呵!”
“什麼脆弱性?”王大發第一次聽到這個名詞兒。
“小農經濟的脆弱性。”政委又重複説,“你看看土改以後最近兩年的情況:像你們家是因為幹活受了累,得了場病,窮了;也有人是因為死了口人,娶了個媳婦窮了;還有的人是因為多生了幾個孩子窮了。總之,一場風,一場雹子,一場大水都會使人變窮。你瞧瞧,這一家一户的小農經濟,別説什麼大風浪,連婚喪嫁娶都經不起,連一場病一個瘡也頂不住。簡直像是大風大浪裏的一根葦眉子,你不知道明年會把你漂到哪裏去!”
郭祥點點頭説:“一點不錯,就是這麼回事!”
“那怎麼辦?”王大發困惑地問。
“我也正要問你嘞!”政委笑了一笑,“你不是説革命到底了嗎?我問你,現在這個‘底’,你滿不滿意?”
“要是革了這多年命,地又賣了,你想想,我咋能滿意呀!”王大發懊喪地説。
“對嘍!”政委説,“這就是説:還得要繼續往前走!還得要繼續幹革命!毛主席説,我們的勝利才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嘛!光實行土地革命,消滅封建主義還不行,我們還要消滅資本主義,建設社會主義,實行工業化,辦農業合作社!用拖拉機!我們的貧農,要想在經濟上徹底翻身,不繼續往前走,肯定是辦不到的!”
王大發低着頭,十分嚴肅深沉地思索着。呆了好半晌,喃喃自語地説:
“我的眼光看得太近了……” 屋子裏充滿了活躍的氣氛。政委適時轉了話題,悄聲問王大發,知不知道部隊就要執行新的任務。
“這,對我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他一眨眼,得意地説。
“你是怎麼知道的?”郭祥一愣。
“看,人家當兵不是一天兩天了嘛!”他老味十足地説。
“那麼,你到底是什麼態度?”
“什麼態度?好比鄰居失了火,都忙着去救火哩,我回到家往炕頭上一呆,還像個人嗎?我不算白受毛主席的教育了?”
“到底是老同志嘛!”政委上去熱烈地握住調皮騾子的手説,“王大發同志,關於你家庭困難的問題,我回去就叫政治處給縣委寫信,幫助你解決。”
這時,王大發紅着臉,流露出一種羞澀和感激的表情。
政委收起煙斗,立起身來説:
“走,咱們一起到你們連開會的地方看看吧。”
一個人走出房門。花正芳在後面一拉郭祥的袖子,悄悄地説:
“關了幾天禁閉沒解決的問題,看人家政委幾句話就解決了。”
“誰説不是!”郭祥説,“我這是拿着棒槌認針,真他媽太簡單化了。”
不難看出,政委通過抓住王大發這個典型所進行的思想工作,實際上讓所有在場的幹部戰士認清了去朝鮮參戰的三重意義:
第一,是為了保衞朝鮮人民,盡到國際主義的義務;
第二,是為了保衞我們自己土改翻身的勝利果實,不讓國內外敵人反攻倒算,乘機翻天;
第三,是為了保衞我們就要展開的社會主義工業化、合作化的建設——光是一家一户自顧自,經不起大風大浪,只有組織起來走集體化道路,才能真正達到共同富裕,而這更需要我們的士兵用手中的鋼槍來打虎驅狼,保駕護航。
——這些道理,現在的很多成天就是拿“高層”的“秘聞”、“密電”、“密檔”説事兒的所謂歷史學家未必能夠講清楚,或者説,未必願意講清楚。在朝鮮戰場捨生忘死的楊根思、黃繼光、邱少雲們,大概壓根就不知道那些“秘聞”、“密電”、“密檔”,然而,大道如天,決定那場戰爭勝負的,恰好不是那些在犄角旮旯裏躲躲藏藏的“秘聞”、“密電”、“密檔”,而是千千萬萬最普通的戰士堂堂正正的志願、覺悟和獻身精神。
除了講清這些道理,政委還注意聯繫地方政府,為王大發解決具體的家庭困難。
在這樣高屋建瓴的教育引導和無微不至的關懷幫助下,戰士們感到心明眼亮,精神振奮,於是就有了下面這場臨戰動員會:
指導員站在旁邊正主持會議。一個黑瘦的、左額角上長着一個小肉瘤的同志正在發言。
“同志們,同志們!我就是這個態度兒!”他激昂地揮着拳頭,幾乎每講一句就揮動一下,“美帝侵略朝鮮,還霸佔我們的台灣,咱們,咱們,無論哪一個,都要把,都要把個人的問題,往後擺一擺!擺一擺!咱們只不過是個困難的問題,可人家朝鮮,朝鮮,是個生死存亡的問題!我,我就是這個態度兒!就是這個態度兒!完了!”
“對!對!”
“疙瘩李説得對!”
下面齊聲喊着,熱烈地鼓起掌來。
“這是我們的一排長。”郭祥小聲介紹説,“這人戰鬥不錯,就是性子急,凡是一句話,到了他嘴裏,就不大受聽。”
由於過度興奮,疙瘩李額角上那個肉疤疤變成了紫紅色。他抓着毛筆,一個勁地抖動。他還沒有寫完,調皮騾子王大發就走上去了。
他的突然出現,有人驚訝,有人微笑,使全場沉靜了兩三秒鐘。
“關於,關於……”他的話究竟不像平時那麼順暢,“關於我本人的嚴重錯誤問題,我準備在另一次會議上進行專門嚴肅的檢討。我本人無論在紀律方面,個性方面,還有在眼光遠大方面,的確是有很多缺點的……”
下面掀起了一陣低低的笑聲。
“人家檢討哩,你們笑什麼?”他瞪了瞪眼,又嚴肅地講下去。
“剛才一排長講的,我覺得基本上是正確的。在朝鮮人民困難的時候,我們一定要把個人的問題往後頭擺。你們都知道,我王大發過去在戰鬥上的表現。我不是吹牛,這次到了朝鮮,要是美國鬼子叫我瞄上,我説打他的腦袋,不能打中他的肚子!……”
他挺着胸,顯得十分威武,彷彿已經站在戰壕裏似的。
“同志們!”他喊了一聲,“我就是這個決心:不打敗美帝不回家!”説着,把右手中指放到嘴邊。下面喊:
“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調皮騾子,上級不提倡這個!”
可是,説話間,王大發已經咬破了中指,鮮豔的血珠順着指尖吐嚕吐嚕地滾下來了。他就用這個手指在白綢子上歪歪斜斜地畫上了“王大發”三個字。
下面熱烈的掌聲,比對其他人似乎還要鼓得長久。
掌聲停下來時,已經上來了一個戰士。這個戰士長得十分魁偉高大,面貌淳樸,站在那裏活像一尊天神。他跨着寬闊沉穩的步子走上台,一句話沒講,就深深地彎下腰抓起筆來。
“喬大個!別把筆桿捏斷了,這不是機關槍!”下面有人喊。
“喬大個,你怎麼不講幾句?”又有人喊。
“你一年也講不了幾句話,講幾句吧!”
政治委員周僕深深地被這個戰士所吸引,他不是意識到,而是感覺到在他身上隱藏着一種極其深厚的東西。他碰碰郭祥:
“他叫什麼名字?”
“喬大夯。機槍射手。”郭祥回答,然後笑着説,“怎麼樣?個頭不小吧!每次發軍衣,都得拿到後勤部門另換。你瞅他那腳,能頂你兩個大,鞋穿特號的還不行。飯量也大,可是幹活、挖工事能頂兩三個人!”
“講幾句!大個子,講幾句!”下面還在嚷。
喬大夯不得不放下筆,謙和地望着大家笑了一笑。
指導員也催促着説:“喬大夯,叫你講你就講嘛!”
“我,我覺着沒啥講的。”他聲音雖然不高,但卻十分清亮有力地説,“共產黨叫我到哪兒,我就到哪兒!”
毛澤東時代拍攝的影片《地道戰》裏有一句十分經典的旁白:
“戰爭教育了人民,人民贏得了戰爭。”
毛澤東主席也有一句經典名言:
“人民解放軍是一所大學校。”
我們經常説,由於受到小農經濟生產方式的束縛,農民具有自私性、狹隘性、保守性、散漫性。
大革命失敗後,打着馬克思主義旗號的託陳取消派,曾經斷言中國共產黨退到農村依靠農民來發動革命,一定會失敗,一定會重蹈李自成和洪秀全的覆轍,共產黨一定會由工人階級的黨蜕變成農民和小資產階級的黨。直到現在,國內外的某些“純而又純”的“馬克思主義者”仍然在嘲笑毛澤東搞的是“農民社會主義”、“民粹主義”。
然而這些人忘記了,實際上,在現代的歷史條件下,一個馬克思主義政黨所領導的長期的革命戰爭,本身就是對農民羣眾的一個無比巨大而深刻的教育。正是在燃遍全國的革命戰火中,這些穿上軍裝的農民第一次走出了家鄉,知道了中國到底有多大,中國在世界上是一個什麼地位;第一次認真地思考整個國家的前途和命運,第一次懂得理想和信念是什麼,正確的政治綱領和路線是什麼,怎樣才能永遠擺脱受剝削受壓迫的處境;第一次明白了組織起來的力量,也明白了誰才能夠把自己組織起來。
這些全新的見識與覺悟,一旦和中國農民所特有的極度的堅韌不拔、吃苦耐勞、英勇無畏的品質結合起來,就能夠創造奇蹟。
在戰爭年代,他們無數次創造了這樣的奇蹟,無數次親眼目睹了看起來不可戰勝的敵人的灰飛煙滅,無數次親身驗證了自己在這支衣衫襤褸、裝備簡陋的隊伍裏學到的那些新思想、新知識的無窮威力。
因此,士兵心中的山,會越來越高;士兵心中的河,會越來越廣。
士兵們的夢想,最後會遠遠地超越獨門小院裏的男耕女織,而通向一個他們祖祖輩輩從來沒有夢想過的全新天地:
社會主義、共產主義。
士兵們就為了這樣的山河與夢想而出征了,他們果然再次創造了戰爭史上的奇蹟。
喬大夯的一句“共產黨叫我到哪兒,我就到哪兒!”是士兵們的決心,也是他們的結論:這支軍隊之所以不同於歷史上所有軍隊,這些士兵之所以不再是歷史上曇花一現的農民起義軍,而是拖不垮、打不散,革命理想高於天,越是艱險越向前,是因為他們是共產黨創建、領導和教育的軍隊,他們的戰鬥任務不只是一般意義上的保家衞國,而是為了踐行這個黨“為人民服務”的宗旨,為了實現這個黨所提出的偉大的社會理想。
為了這個宗旨和理想,士兵們有時甚至要作出異乎尋常的努力。
去年轟動全國的影片《戰狼2》裏,有一個頗受關注的場面:特種兵冷鋒踢死了非法強拆、欺壓百姓的黑社會頭子。
這種行為當然是違法的,然而這個場面的出現,卻代表了共產黨領導的人民軍隊的一個傳統。
它讓我想到了上個世紀80年代初的一部小説《秋雪湖之戀》裏講過的一個類似的故事:
文革期間的一年隆冬時節,秋雪湖畔的解放軍某部飼養班的班長嚴樟明,抓住了一個經常來駐地偷稻草的“小男孩”,仔細一看卻嚇了一跳:
我把電筒照去,只見一個蒼白消瘦的姑娘跪跌在地,圓睜着一雙驚恐敵對的大眼睛,呲着牙,右手舉起一根準備背稻草的樹棍。這神情,活像我們的小黑貓。當它還養在連部伙房裏的時候,遇到不文明的戰士欺侮它,它就縮到水缸後面,睜圓貓眼,舉起一隻右爪。
然後戰士們瞭解到,這個十七歲的姑娘叫蘆花,是附近陳莊大隊的社員。她的媽媽得了不治之症,哥哥被叫到公社參加“學習班”一直沒回來,家裏冷,又沒有柴燒,她不得不出來偷部隊的稻草。她知道部隊是養豬的,所以每偷一次,就留下一小籃她自己割的餵豬的野菜,算是交換。
嚴班長和戰士們非常同情蘆花,此後每次都把部隊不用的刨花、樹枝、木片等送給她。然而有一天姑娘告訴大家,自己遇到了更大的麻煩:公社革命領導小組的組長高天祿看上了她,把她關起來要佔為己有,她好不容易在牆上挖洞,泅水逃了出來,但又無處可去。
“無法無天!”嚴班長的拳頭攥得格格響,“你到公社去找你哥哥,到革委會告他!”
“告高天祿?”蘆花大吃一驚,“公社的領導就是聽信他呢!”
“那就告到縣裏,告到省裏!”嚴班長氣昂昂地,“我們也報告連部、團部。我們解放軍決不會眼看着人民羣眾受禍害!”
多熱忱的話啊!我們解放軍,我們八路軍、新四軍,我們工農紅軍!有我們人民子弟兵出頭救助,幾十年來什麼壞人能怙惡頑抗呢?
然而,蘆花卻不停地搖頭、流淚。
“蘆花,”我覺得有些蹊蹺,“你到底有什麼難處,你説吧。”
蘆花的嘴唇動了幾動,才連着哭聲迸發出來:“我哥哥是打成‘五一六’給抓走的!”
全班都愣住了:“反革命家屬”啊!
整整三分鐘沒有人説一個字。蘆花也沒有想到她的這句話會把六個解放軍震得目瞪口呆,她反而嚇得不哭了。
嚴班長召集戰士們開會討論對策,決定一方面把蘆花剪短頭髮,穿上軍裝打扮成戰士藏在牛棚裏,一邊秘密給蘆花的媽媽送吃的;另一方面,匿名寄信給縣裏革委會領導,揭露高天祿的惡行。
但這一來,反而引起了各方面的注意和追查。嚴班長感到蘆花在班裏要藏不住了,於是秘密地將被關押的蘆花哥哥(實際上是與蘆花兄妹相稱的未婚夫,名叫張犁)救了出來,和蘆花一起秘密送到了班裏一個戰士千里之外的老家,由那位戰士的姐姐姐夫負責照料,而他則親自到縣革委會去公開揭露高天祿,並承擔此事的一切後果。
讓我印象極為深刻的,是小説中對嚴班長這位“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怎樣下定決心查清實際情況,並頂住一切壓力保護蘆花這個“反革命家屬”的描寫: 嚴班長不停地轉着圈,不停地自言自語。
當他走近時,我聽見了,他在背誦毛主席語錄。是在一條一條地對照吧!皓月當空,人影如畫,可是從他緊鎖的眉頭看來,他的“帶着問題學”,並沒有發生“立竿見影”的效果。

他終於在我身邊的樹根上坐下來。柳枝在我們面前微微拂動。在秋天的滿月光下,青的柳葉是銀色的,黃的柳葉是金色的,但它們都是迷離朦朧的。
嚴班長自言自語地説:“到底是應該通過自己頭腦的周密思考,不要奴隸主義呢,還是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要是不向黨支部彙報,還有什麼加強紀律性?要是彙報了,把蘆花往死裏送,叫陳莊的鄉親們都垂頭喪氣,還算什麼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
我沒有回答。不遠的什麼地方,一隻蟋蟀在低聲叫喚。牛棚裏,老母牛“哞”了一聲。
“老何。”
“呣?”
“到底什麼才是毛澤東思想呢?”
誰能想到,當“班部”的小草房裏躺着一個被追捕的姑娘,她正在板牀上輾轉反側,流着熱淚等待班長決定她命運的時候,這位班長提出的卻是這麼抽象的理論問題。
然而我理解七十年代先進戰士的心。
“班長,你想,既然有了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馬列主義,為什麼還要有毛澤東思想呢?”
不愧是學習積極分子,他想了想,便非常認真地作出了回答:
“這,我前不久填過入黨志願表。指導員也找我談過。馬列主義,不能像王明那樣背教條,哪一本哪一頁,倒數第幾行,照搬照套。呣……毛主席他們親自調查,根據我們中國的實際情況,來運用馬列主義,才對路了,才有了毛澤東思想,是吧?”
有點吃力,可是“對路”。一個合格的新黨員。
我照他的口氣説:“這,就是説,毛澤東思想,不能死背書,要親自作調查,根據調查到的真實全面的情況,用馬列主義的道理來分析,才能對路,是吧?”
嚴班長猛一拍大腿:“老何,真有你的!根據實際情況制訂政策嘛!”
嚴班長其實悄悄地愛上了蘆花,他坦率地向“我”(下放到飼養班的軍醫老何)吐露了這一切,然而小説寫道: 像嚴班長那樣的人,自然萌發的愛情一生很可能只會有一次。這一次是那麼誠摯,卻又是那麼短暫!當他拼上全力撐船挽救張犁生命的時候,每一篙都在把這愛情深深地埋到秋雪湖的底裏。

(1984年電視劇《秋雪湖之戀》的拍攝地)
當然,有人會説:《秋雪湖之戀》的戰士們是幫助文革中受迫害的一家人,這豈不是告訴我們那個年代乃至整個毛澤東時代是多麼荒唐,多麼糟糕嗎?
那麼,我們要問:《戰狼2》裏的冷鋒踢死的是改革開放年代裏的開發商的狗腿子,而且我們都知道,這樣的開發商和狗腿子,曾經比比皆是,難道這就是在告訴我們reform and open很荒唐,很糟糕嗎?
而且如果細論起來,冷鋒只是靠個人拳腳解決問題;嚴班長他們卻在保護蘆花人身安全的同時,始終堅持替她向上級黨和政府反映和申訴,而且最後獲得了勝利——這是不是説明:在嚴班長和蘆花的年代裏,我們的士兵和人民對黨有着更加堅強的信任呢?
其實,在這兩個故事裏,我們看到的都是“聽黨指揮,服務人民”的士兵們,在某些特別複雜的情況下,在惡勢力猖獗的時候,所進行的的無私無畏的抗爭。
當然,《秋雪湖之戀》所講的故事,更為細膩,也更為可信,因為它直接點明瞭戰士們這樣做的精神支柱和思想基礎——許許多多經歷過那個年代的同志(比如我在《激流·浪花(插入語)》中引用的那位幫助要自殺的女教師澄清問題的解放軍同志)告訴我們:他們在文革年代裏救助無辜,抵制某些極“左”的、過火的甚至別有用心的做法,後來又在改革開放年代裏揭露和反對某些人渾水摸魚,謀取私利,都是出於對黨和人民的忠誠,憑的也都是同一種思想武器:毛澤東思想。
而《戰狼2》因為種種我們可以理解的限制,沒有能作進一步的開掘。
《秋雪湖之戀》的結尾,描寫了當了幼兒園老師的蘆花十二年後和飼養班的戰士們故地重逢時的秋雪湖:
北窗外,秋雪湖的面貌大變了。十二年前顯得空曠的湖面上,現在整片整片地鋪着白茸茸的蘆花。今天西風五級,陣風六到七級,正是看秋雪的好時光。陣風起處,蘆花旋舞,藍天之下,碧水之上,無數朵秋雪在秋陽下閃着白光,無聲地、浩瀚地向東飄去。
這也是山河,是純潔的山河、神聖的山河。——我們又將它稱為“江山”。
共產黨及其領導的士兵們,不但要守護這片山河的完整無缺,也要守護它的本色、它的純潔、它的神聖。
因為,這才是士兵的山河;
這才是我們的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