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神話遇見科學,造就了比《影》還要慘烈的替身故事_風聞
动画学术趴-动画学术趴官方账号-2018-10-10 09:38
公眾號:動畫學術趴/babblers
作者:龍六
這些神淵島的孩子想要發出屬於自己的聲音,想要獲得世界的承認,歸根到底只是想要一個自由,只有自由能證明他們是“人”而非“工具”。
今年國慶檔上映的電影似乎死磕上了**“替身”這個話題,截止到10月8日,佔據票房前三位的作品《無雙》、《影》、《李茶的姑媽》**皆是圍繞着這個話題展開的。
“替身”一詞本身就建構了一對充滿矛盾的“真”“假”人物關係,無論是分辨真假,還是探究假何以為真,亦或是討論真假的辯證關係都將為敍事增添不少張力。
上圖為木偶動畫《真假李逵》
我們自小看得《西遊記》中就有《真假美猴王》的回目。除此之外,耳熟能詳的還有《水滸傳》中的“真假李逵”、《紅樓夢》中的“甄”姓、“賈”姓等等暗喻。可見替身梗當真是被古今文藝工作者喜愛的一個經典敍事套路。
本次學術趴藉着這股“替身”熒屏熱潮,想要介紹一部“替身”大作——來自少女漫畫家清水玲子的長篇作品**《輝夜姬》**。
關於清水玲子
上圖為清水玲子
提起清水玲子,可能國內的讀者並不太熟悉,這位世家出身的少女漫畫家1983年憑藉《三叉路物語》出道,讀者立刻就被她細膩柔和的畫風,唯美精緻的人物造型打動了。
從畫面效果來看,可以説是地地道道的少女漫畫畫風。但是這位漫畫家最與眾不同的地方就在於,她對於軟科幻題材的執着。
所謂“軟科幻(英語Soft Science Fiction,簡稱Soft SF),是相對於硬科幻的概念,指情節和題材集中於哲學、心理學、政治學或社會學等傾向的科幻小説分支。軟科幻作品中科學技術和物理定律的重要性被降低了。因為它所涉及的題材往往被歸類為軟科學或人文學科,所以它被稱為“軟”科幻小説。”
傳統的少女漫畫以愛情故事為中心,在這樣的題材中,科幻也好、神話也罷,常常用以點綴愛情故事。但是清水玲子在這方面顯得格外與眾不同。循着她作品的軌跡,我們能看到她在軟科幻作品創作方面的大量探索。從最早的“傑克與艾麗”系列開始,清水玲子展現出了她對於軟科幻題材的熱忱——不老不死的機器人與深愛着機器人的少女。
這個系列看似有點像吸血鬼題材的變種,但是清水用這對人物串起了不同時空的故事,這些故事在軟科幻的背景下,重點探討了不同種族、不同生命維度的孤獨與情感。其間夾雜着清水對於政治、宗教等層面的思考。
到了九十年代前後的《月之子》,清水初步奠定了“科幻+童話(神話)”的敍事基調,《月之子》圍繞人魚和人類的愛戀展開,但是設定更加硬核——美人魚來自數千光年之外的宇宙,更加入反核污染(切爾諾貝利核電站核泄露事件)的元素。
帶着這樣的敍事基調,清水玲子最終為我們拉開了《輝夜姬》這個奇譎故事的序幕。
關於“輝夜姬”
《輝夜姬》的故事原型來源於《竹取物語》,2013年高畑勳指導的《輝夜姬物語》基本還原了《竹取物語》中,輝夜姬的相關設定與情節走向。
上圖為高畑勳《輝夜姬物語》
在《竹取物語》的文本里,輝夜姬是月宮中的天女,因犯了罪被罰入人間,後又被一對老夫妻從竹筒中發現,帶回來撫養。長大後因美貌傾城,求娶的人絡繹不絕。輝夜姬提出了條件,只有取得她心愛之物才能與她結成夫妻。然而無論王公大臣還是青年才俊無一成功。後來月宮的天人來接輝夜姬回家,天皇遣眾臣挽留,終究輝夜姬還是身着羽衣奔赴了月宮。
高畑勳的《輝夜姬物語》中,輝夜姬奔赴月宮
這本是一個日本家喻户曉的神話故事,在清水玲子在創作中加入了嶄新的科幻元素。一切要從月球開始講起。在很多年前,月球尚且不是地球的衞星,因“誤入地球的軌道”,受地球的地心引力影響而被迫成為地球的衞星。
在故事的設定中,地球本無人類,是由於月球的守護,地球開始出現了生命的進化,逐漸進化出了與月球上的輝夜姬相似的人類外形。而月球上的輝夜姬,為了尋找能夠使月球脱離地球的關鍵之物(月球遺失的一半羽衣)而來到了地球。
來到地球的輝夜姬因為貌美而有了大量的追求者。故事到這裏我們終於看到了《竹取物語》中輝夜姬的原型,她為了拒絕這些追求者,而提出了苛刻的條件。但與原本故事不同的是,輝夜姬依靠這個完成了“物質的原始積累”,她所在的神淵島因此積累了大量的財富。
後來時間到了1972年,伴隨着阿波羅登月,人類從月球盜回了另外半件羽衣(月之石)並且秘密送往了五個國家。而輝夜姬因為最終跟人類結合,永遠喪失了回到月球的機會,絕望之外仍然在為找到羽衣努力。
這個故事最為詭譎的部分就在於此。輝夜姬為了能夠深入各個國家的高層,找到月球的羽衣,她開始為各個國家的官員、財閥的後代服務,為他們克隆替身,用於將來可能需要的器官移植等問題。
為了降低器官移植的排異反應,替身的製作是從受精卵時期就開始複製,一個送回母體,一個在神淵島冷凍起來,需要的時候,這些替身將被克隆出來。這些從小被養在神淵島的孩子並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只知道他們的夥伴到達十六歲時會離開神淵島,然而真相卻是因為喪失了器官移植的價值,被精神在崩潰邊緣的輝夜姬吃掉了。
這些身為替身的孩子們在發現自己的身世之後,他們將何去何從構成了《輝夜姬》這部漫畫的主線劇情。雖然因為主要人物眾多,加上清水對劇情的浪漫主義化處理,從劇本結構上來説完成度並不是非常高。
但是饒是如此,**將科學幻想融入神話故事這種操作,迄今為止還沒有多少能與其比肩的後來人。**要知道《輝夜姬》連載開始於1993年,而多利羊是1996年才被成功克隆出來的。從該作諸如克隆、衞星控制潮汐進而影響行星生命進化等概念裏,清水玲子對於軟科幻的創作熱情可見一斑。
我們説回替身的這個概念。
其實即便是在動畫漫畫作品中,替身梗也並非只出現在清水玲子的《輝夜姬》中,不説**高橋留美子《亂馬1/2》中創造性的雌雄同體,單就《無間雙龍》**就有類似孤兒院孩子作為器官提供者的設定。《輝夜姬》之所以經典,其實就在於它的整個框架本身就是一場關於替身和本體的寓言。
上圖為高橋留美子《亂馬1/2》
宏觀一點説,**整個故事構建了三對大的矛盾關係——**月球與地球;輝夜姬與人類;神淵島的孩子們與各國高層官員、財閥。
細細探究下來,月球在誤入地球軌道之前,有其他需要守護的星球,對月球來説,地球是個贗品。對於輝夜姬而言,模仿輝夜姬(天人)進化而來的人類是贗品。然而對於神淵島的孩子們呢,誰才是贗品?
憎惡地球、厭棄人類的輝夜姬造了“假”,這些神源島的孩子們成了贗品的贗品。清水玲子所創造的世界遠比真假二元還要荒謬:作為主人公的這些贗品中的贗品,有的被按照預想的路徑損失器官,丟掉性命,而有的則在重重計謀之下,被誤認為本體,甚至奪去本體器官,併成為本體。更荒謬的是有的成為了本體的生育工具(某財閥切除了卵巢,身體又過於虛弱難以接受移植,神淵島的“捐獻人”成為該財閥的移動子宮)。
人是什麼?大部分的替身梗中討論是人的社會身份、倫理身份。然而畫風清麗的清水玲子大刀闊斧,將人的功能像機械的零件一樣拆散開來。連作為一個完整的生命體都難以為繼,更何況是社會身份?
輝夜姬眼中的神淵島的孩子是贗品的贗品。對於各國高層官員和財閥來説,這些孩子是待拆解的零件。相對的,這些神淵島的孩子想要發出屬於自己的聲音,想要獲得世界的承認,歸根到底只是想要一個自由,只有自由能證明他們是“人”而非“工具”。
另一方面,作為紛繁人物關係的起點,地球與月球的關係成為本書中最具浪漫主義氣息的想象,月亮在中國的意象有譬如相思、團圓、孤獨等等。但日本文學中月亮的意象常常帶着“人月交融”之感。
川端康成曾提過一位詩人(也是僧人)明惠上人所寫的月亮是代表日本民族審美趣味的。而這位酷愛寫月亮的詩人的作品中,明月是可以與之共眠的,明月是與之不分彼此的——“心境無翳光燦燦,明月疑我是蟾光”。這種“人月交融”的審美意象賦予了日本文藝工作者對於月亮的不同審美體驗。
或許也正因如此,清水玲子才會將月球與地球作為一對真偽關係來進行考量。月亮被束縛於地球,被迫幫助地球孕育了形似天人的人類。這和因與人類發生關係,而被束縛在地球上的輝夜姬,何其相似?
上圖為電影《無雙》
張藝謀的《影》中,替身最終完成了復仇,吞食了本體。莊文強的《無雙》中,在一個又一個謊言之後,假的終歸還是假的。可在《輝夜姬》中,地球與月球成為了體量巨大的喻體,在這之下,天人與人類的矛盾,克隆人與本體之間的矛盾——這些尖鋭的對抗如果交給其他的作家,大概會變成轟轟烈烈的復仇,非血肉橫飛,命殞當場不可,可是清水玲子的筆墨盡然繞開了這些“熱血”場面。讀者們期待的痛快復仇,都化成一絲若有似無的憂傷。
是真是假早已經不在討論的範疇之內了,**身為替身的地球,被奪回羽衣的月球拋棄;身為模仿者的人類,被輝夜姬拋棄;身為複製品的神淵島孩子們,活下來的也大都失去了這段記憶。**這種離別帶着一絲殘忍卻又有一絲快意。無謂相互理解,無謂原諒,無謂仇恨,如此尖鋭的矛盾最後竟然只是陌路。
清水玲子站在了一條名為“人文”岔道上,兩端連接着科技與神話。科技在發展,神話被不斷解構,下一個交點上,清水玲子又會創作出怎樣的作品呢?
- END | 動畫學術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