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拯救”試驗:將“娘娘腔”消滅在萌芽狀態_風聞
今天敲钟人不来-2018-10-12 13:26
本文來源:後窗
特約撰稿|王丹妮 編輯|馮翊
“準備——”郭教練一聲令下,8歲的張越跟着其他小夥伴半蹲馬步,右手觸地。“哈!”地一聲,十幾個小男孩一齊抬頭,向對手投去一個“兇狠的眼神”。動作有模有樣,但張越的腿部鬆鬆垮垮,喊聲軟綿綿的,眼神躲閃,毫無“殺氣”。
張越是北京本色男兒俱樂部訓練營的學員。這傢俱樂部希望培養“陽剛、血性小男子漢”。這一宗旨似乎回應了家長們對央視《開學第一課》節目請到“小鮮肉”的憤怒和焦慮。近期,人民日報、新華社對“娘炮”的評論亦將沉寂多年的男性審美議題推向前台。
張越的媽媽孫琦不喜歡柔弱、“娘炮”的男孩子。兒子今年上三年級,已經長成一米五三的大個子,常被人當成四五年級的大孩子。但在她看來,兒子的內心和外形並不匹配,愛哭,怕累,“能躺着就絕不坐着”,一點都不像個男子漢。
俱樂部的創立者唐海巖覺得,張越柔弱、膽小、多愁善感,屬於“問題男孩”,需要改造,他形容熒屏上的“娘炮”對男孩教育來説“是雪上加霜。”而俱樂部的週末橄欖球訓練、户外挑戰活動、寒暑假的封閉式軍事訓練營能培育陽剛之氣。
上海市社科院社會學研究所副研究員劉汶蓉從事多年的家庭社會學、性別差異研究,她認為這種培育方式是在刻意改造男孩的天性,會對孩子的成長、心理健康,以及日後的親密關係產生影響。上海市社科院研究員徐安琪也認為,教練、家長們信奉了刻板、僵化的性別標準,一旦不合傳統認知就將男孩問題歸為“娘娘腔”,是一種粗暴的設定。
但俱樂部倡導的觀念市場巨大。創辦六年來,本色男兒俱樂部接納了將近兩萬多個5-12歲的男孩。唐海巖試圖將他們的“娘娘腔”消滅在萌芽狀態。
訓練中,男孩們會用哭、鬧、逃表達反抗,但總能被教練的“辦法”抵消於無形。有人嘗試了幾次活動就離開,有人一待就是好幾年。留下來的孩子選擇順從,一點一點被家長們和教練們裝進了心中想要的模型。

(俱樂部訓練營的孩子們手舉營旗,練習齊步走,表情各異。)
“最嚇人的遊戲”
北京奧林匹克森林公園南園足球場的草地上,一對一的摔跤比賽開始。輪到張越,哨響,兩個七八歲的男孩朝對方衝了過去。對手一把抱住張越,用力把他往右邊扯,接着用腿一絆,張越“咚”地摔到地上。教練還沒晃過神,就已經聽到他的哭聲。
“一邊哭一邊抹鼻涕,鼻涕都能流到這兒!”郭教練把手舉到胸前,笑着模仿張越哭的樣子,訓練時,隨行的攝影大哥得一直在旁邊遞紙。進入俱樂部三年來,張越每週訓練都哭,比賽時鼻涕混着眼淚,成了俱樂部的“名人”。
教練跟張越説過很多次,“眼淚不能解決問題”,這是訓練主題之一。這個封閉式軍事訓練營,用“思想點燈”的形式來傳遞理念,宣揚 “苦而後甜,痛而後快”,14天內,100 多個孩子每天接受訓練。
訓練場上,十幾個孩子大聲喊着“男子漢宣言”,額頭上的血管鼓起,雙頰通紅。八歲的丁其樂站在隊伍後排,緊閉嘴唇一言不發,偶爾混在人羣裏,呢喃幾句。在教練們看來,相比張越心理上的軟弱,丁其樂“弱不經風,説話細聲細語,眼神躲閃”,內在的柔弱已發展成行為上的“娘”,像張越、丁其樂這樣的,是重點訓練對象。
“我跟你講一個最嚇人的遊戲”,張越貓着腰,湊了過來。他回憶起一次訓練經歷:十個小孩兩兩一組把五根手腕粗的木棒舉到腰間,在空中搭成橋,他要爬上凳子,踩着木棒走過去,手只能在小朋友的肩上扶一小會兒。“季季(另一名隊員,編者注。)很害怕,差點摔下來。”
徐安琪注意到,張越等人的表現與性別角色不搭界,是天性,每個人都有男性特質和女性特質,只是比例不一樣。有時候男孩之間的差異甚至大於男女差異,不應該被套上“娘娘腔”的帽子。
但柔弱是俱樂部的敵人,它的訓練方式讓人想起 “西點男孩培訓中心”,這家培訓機構十幾年前被曝採用“鞭刑” “罰吃辣椒漿” “人格侮辱”等方式訓練,宣稱“用鞭子抽出陽剛”。現在,仍有家長把孩子往裏送,在“西點男孩”的貼吧裏,男孩們大倒苦水:“想逃跑又不敢回家”“想要活命,離開西點。”
唐海巖認為,“或許這種方式對一部分學生有用。”他一直把美國的西點軍校作為目標,談及手段上的爭議,他強調自己“以運動、訓練、引導為主。”
針對“柔弱愛哭”的孩子,教練們會進行摔跤等對抗訓練。孩子越是愛哭,越會被“多摔上幾天。”
張越記得,他總是被安排和季季摔跤,“他非常弱,身高只到我肩膀,我就總是贏。”季季一哭,就要被罰繞操場跑三圈,哭得更厲害就罰青蛙跳五圈,再哭再罰鴨子步七圈,晚上還會被罰在外面站崗到十二點。張越如果哭了,也要被罰,“我比他大會多跑幾圈。我不敢跟教練抱怨,不然得被罰蛙跳、站崗……”

(孩子們進行一對一摔跤比賽。)
“你覺得你爸這樣好嗎?”
四歲時,張越參加早教課程,會跟着老師玩一些智力遊戲。每次老師拿出道具揮一揮手,小孩們都圍上去,只有張越從人羣裏鑽出來,躲到一邊自己玩。偶爾加入遊戲,一旦磕着碰着或者違揹他的意思,就會哭起來。
“柔弱、孤僻,像他爸爸”,孫琦36 歲時跟在中科院工作的丈夫匆匆結婚,她很不滿婚後的丈夫:懶散、不愛説話,偶爾逗逗兒子,“像逗小狗一樣。”
46歲的孫琦常常覺得自己是“單親媽媽”。缺席的丈夫、學校裏清一色的女老師,讓她感到不踏實,她説不清為什麼男孩必須要有男子漢氣概,就覺得“應該有”,“血性、講義氣好,黑土地上的文化”“踏實”。
每次看到張越縮在角落裏,孫琦會擔心兒子複製出一個“自私、軟弱”的丈夫。
張芳和孫琦有着同樣的煩惱。7歲的兒子羅毅在她看來有一堆毛病:怕苦怕累、受挫能力差、愛偷懶不運動。不太愛和其他小孩玩,玩着玩着,就突然跑開。總是留下一臉尷尬的張芳。
這時,唐海巖出現了,他在2012年創辦了本色男兒俱樂部來醫治小男孩的“娘娘腔”。
孫琦意識到俱樂部能對抗丈夫的基因。2015年,孫琦給兒子報了名。她曾經對兒子説,“你這性格要是不改,將來就算把喜歡的姑娘騙到手了人家也不會對你好的。”她認為軟弱、娘是婚姻失敗的原因之一,不希望它們投射到孩子身上,“你看媽媽現在幸福嗎?你覺得你爸這樣好嗎?”
張越沒有説話,看了一眼爸爸。
當時“男孩教育”是熱門話題,暢銷書《拯救男孩》提醒,“中國正在喪失一代男人”,引起爭議。有輿論批評,這應是“教育危機”所導致的,與性別無關。在這種氛圍下,2012 年,上海市第八中學組建 60人的“男子高中基地實驗班”; 2016 年 3 月,南京師範大學附屬中學新城初中從初一學生中挑選30名男生組成“男孩班。”
唐海巖曾長期從事兒童橄欖球訓練,自稱在2006年美國的一個兒童橄欖球場上,被小男孩們無畏的奔跑、衝撞震驚,便萌生了讓國內男孩更硬一點的想法。後來擔任一個“問題班”班主任,看到一些男生帶着梳子到廁所梳頭,“遇到點事就吧嗒吧嗒掉眼淚”,他難以忍受這種“娘”。
俱樂部初創時一節課兩小時收費80元,比市面兩三百的價格低不少。彼時已有一些“男子漢”訓練機構。早他八年就有“西點男孩培訓中心”,如今收費從2011年的7000元漲到了 2015 年的15000元,還有人在南寧、商丘開了分校。
羅毅進俱樂部之前,張芳沒聽説過“男孩危機”,但常被一些網絡文章指出的男孩問題戳中。她在俱樂部的訓練現場看到,十幾個男孩額頭上繫着“男子漢”字樣的紅色頭帶,大喊“男子漢宣言”,似乎看到了期待中兒子的狀態。
一些家長對俱樂部趨之若騖,徐安琪覺得對男女孩的刻板性別認同是原因之一。她反對這一點,“男人需要堅強,難道女孩就不要嗎?”
“男人就應該是家裏的頂樑柱,當女人在家照顧老人孩子的時候,男人應該站出來頂住外來的風雨” ,孫琦説。小時候她是個女生,卻是家裏的“老大”,除了帶妹妹就要幹活,從小壓力就大。上小學時在體育隊練跳高,她看到老師為了出成績會用鞭子抽打男生。“相比我們那時候,他們現在就像是老師領着玩兒。”張越“再不好好練練都要上天了”。

(“火藍刀鋒”海軍陸戰隊訓練營中,教練在秦皇島海灘上糾正學員的俯卧撐姿勢。)
“連反抗的脾氣都沒有”
羅毅不是沒有反抗過大人們給的安排。當其他小朋友站得筆直,大風把寬大的T恤衫吹得鼓起來沒人動一下時,他“啪”地往地上一坐,大喊一句“我不練了!”躲在場外偷偷觀察的張芳一看到兒子哭着跑開,恨不得衝進去把他拽回隊伍。
張越表達不滿的方式温柔得多。一遇到累點兒的訓練,或是對抗性強的比賽,“肯定會哭”,輸了哭,再輸再哭,但也只是哭。
面對孩子的“不滿”,郭教練的辦法是,如果羅毅在一邊玩,讓他在旁邊晾一會兒,等他 “覺得無聊了”想回到小孩堆裏時,就會讓羅毅道歉,“承認錯誤了才能歸隊,不然就自己玩吧。”
羅毅聽話了,小聲道歉,保證下次再也不脱離隊伍。乖乖訓練的時間,從30分鐘、40分鐘、45分鐘,到兩個小時。對張越的“哭”,教練的策略類似:晾在一旁,或者不管。
唐海巖很排斥“娘”。兩年前,他曾在《三聯生活週刊》的採訪中提及,初中時因為不想上學,沉迷於打遊戲,父親一記耳光把他打醒。又曾與母親爭執,摔上房門,躲進房間,父親把他抓出來,打翻在地,“用腳狠狠地踢”。
多年後,唐海巖回憶起兩次訓誡,滿懷感激,他意識到要用父性精神管教男孩的天性:“當男孩是天使時,我們就是天神。當男孩是魔鬼時,我們就是鍾馗”。 他不能容忍男孩哭,“為什麼哭就是對的?有些眼淚代表懦弱、索取、惡。”
唐海巖有意將學員限定在5到12歲的年齡段,認為這是性格塑造期,給孩子注入的理念和想法,會被內化。“較為軟弱”的男孩,會默默接受。訓練時大多數孩子不會和教練正面衝突。“連反抗的脾氣都沒有。”
上海市社科院社會學研究所副研究員劉汶蓉研究過家庭價值觀,她發現,若是壓抑哭的表達,孩子會恐懼,會受到情感上的傷害,害怕時還不能哭,就會很茫然,身心會一直不安。“長大肯定是有缺陷的。”
張越想過很多次“強硬的反抗”,比如打架,但“肯定打不過”,“等我長大十幾歲就可以了!”現在他只能“講道理”和“哀求”。不過“哀求”一開始就被否定了,因為“那是女孩子做的事情”。“講道理”又經常緊張到講不清楚。
教練曾告訴孫琦,張越哭了。張越回憶,回家的路上,他被要求解釋哭的原因。面對媽媽的逼問,他緊張極了,眼睛眨個不停,説話結結巴巴。説到處理結果,他看了一眼媽媽,説自己“後來就被打了”。
“我現在很後悔當時沒有跟媽媽説‘就不練咋地!’或者記在本子上。”張越大聲説。他給媽媽做了個記仇本,“打我罵我的時候就扣十分”。
一些家長看孩子受不了,常常幫孩子請假,有些家長直接離開。
2015 年,孫琦曾經和另一個小男孩的媽媽在訓練場外閒聊,聽到教練對着一羣小男孩大聲喊道:“不要哭泣,哭泣沒有用!”
“你有沒有覺得,這樣可能會壓抑孩子的感情?”那個媽媽對孫琦説,“好像有點過於強調男子漢精神了,只有男孩也不夠多元。”
沒多久,這個媽媽就帶孩子離開了訓練班。孫琦和這個媽媽後來也彼此刪除了微信好友。

(教練帶領幾十個小男孩訓練。)
裝進套子裏
孫琦期待張越通過訓練,將來成為一個好丈夫、好爸爸。但最近發現,兒子在教練面前“陽剛氣”十足,一回家就現了原形,偷懶、怕累、扭扭捏捏的毛病又都回來了。
她偶爾會質疑訓練效果,但想到唐海巖説的“教育孩子,得慢慢來”,就安心了。再者,她也找不到跟自己觀念更契合的機構了。
大部分家長和俱樂部達成了共識,“男子漢”模型已經成形,接下來就是用各種方法把孩子們往套子裏裝。更多人在俱樂部一待就是好幾年。張芳打算讓羅毅繼續待下去,在俱樂部一年多,感覺“兒子懂規矩多了”。
但劉汶蓉覺得孩子沒有反抗能力可能是表面的進步,“這是被嚇得呀。”恐懼掩蓋了真實情感和需求,一旦離開俱樂部,再次回到舒適區時,這一段經歷會成為心理陰影。她主張氣質多元化,温柔、細膩、細心、關心他人的能力也很重要。
國外很少有以改造男孩天性為目的的訓練班,也存在單性別教育現象,意在縮小男女成績差距。但也存在問題,上世紀六十年代,加拿大的一所小學曾為解決小學生男孩成績落後於女孩的問題設立單性別課堂,結果男女生成績差距更明顯、男孩更具攻擊性。
今年七月,唐海巖決定做一些調整,把軍事訓練、橄欖球訓練、自主學習訓練等項目融進一天的課程裏,作為每週日男孩學校的固定課程,增加了四五倍的訓練時長。
訓練費用一學期要交一萬多塊錢。孫琦不覺得比以前更貴,已經給張越報了名。她把兒子原來放在週日的語數外補習班、編程課、鋼琴課塞進工作日晚上或着週六的白天。週日一整天全都空了出來,留給男孩學校。
張越很少抱怨,但一説到學校裏教了什麼、練了什麼,就説“忘了,忘了”。
孫琦曾問他,“媽媽會不會逼你逼得太厲害?你希望媽媽怎麼改進一下啊?”幾次岔開話題失敗後,張越結結巴巴地説:“現在已經很好了”,接着又説,“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離開”——想上廁所,就跟着爸爸跑開了。
孫琦笑着説,“這個孩子最大的優點就是聽話”。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的孫琦、張芳、張越、羅毅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