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遐之老師：有一種血緣是後天的 ——寫給髮妻的生日_風聞

有一種血緣是後天的

——寫給髮妻的生日

 

文/王遐之

1

你還在孃家扎羊角辮的時候

我們並不認識

你上中學拋着馬尾走路的時候

我前後體驗過兩段與你無關的失戀

你打小

沒在咱家的土灶邊上吃過一碗飯

沒在咱家的井口舀過一瓢水喝

沒在咱家的後山採過蘑菇

沒在咱家的門前摘過櫻桃

可是長成大姑娘的你

就奔着一個情字

硬是離開生養的父母

因了一塊紅蓋頭的鼓動

把你齊刷刷劉海的額頭

磕在了咱家的堂屋

把你脆生生小巧的膝蓋

跪在了咱娘還有咱祖先的墳前

從此我的老爹成了你的老爹

而你成了我的四個弟妹的長嫂

從此你的體己填補了我的賒欠

而我的貧賤卻轉化成你的勤儉

從此你的被窩也就是我的被窩

我的血脈決定了你的妊娠和遺傳

有一種命理關乎陰陽輪迴

有一種福報修在五百年前

有一種運程來自爹孃

有一種血緣締結在後天

2

你出生在挨近重陽的日子

這時候籬笆跟前的菊香

悠然而又幽遠

那燦黃或者淡紫的開放

便成為你的花語

我於是給你起了個暱稱

就叫九月

你喜歡它的簡潔

我看重它的素淡

你追問可有別的含義

我誇你生在司空圖的詩品

落花無言

人淡如菊

書之歲華

其曰可讀

你説你可不是讀書人

長不出先生筆墨裏的詩意

其實自打“九月”成了你的簽名

你的呼喚

你的圖騰

你的自戀

你就彷彿完成了傳統嫁孃的改口

從此隨了夫家的姓氏

從此交融了婆家的血緣

3

我們結婚在農曆四月初八

民諺説四月八吃枇杷

那一年枇杷熟了

我們的婚姻也熟了

這個在老黃曆上未必顯眼的日子

成就了你我生命的隆重

兩顆寒門自強的心靈

在親友們合巹交杯的吶呼中

終於跳動為一個節律一種聲音

喜宴寒磣卻也熱鬧

祝福樸厚卻也真誠

大紅的雙喜和雜彩的拉花

佈置在工作母校的一處簡陋宿舍

如同陶淵明詩賦中的所謂衡宇

門楣低矮

如同歸有光散文裏的所謂南閣子

室僅方丈

西檐屋面上的一排明瓦

有如車前的擋風玻璃

坐在書桌邊側身而望

就能欣賞到馬路外行道樹影的婆娑

這個曾被我戲稱吉普書屋的居所

那一天終於昇華成

我和你神聖而又温馨的洞房

從此

你完善了我枕邊的夜話

你興旺了我青春的活力

你復甦了我一度休克的詩草

你抬舉了我的久鎖的眉頭

還有低迷的器宇

從此

一對白手起家的小夫妻

在這裏起居作息

在這裏出雙入對

4

等到肚皮漸漸地古陶似的隆起

你弱小的身軀卻煥發出強大的忍耐力

為了腹中的寶貝

再大的嘔吐反應

也攔不下你三餐海吃的功課

再大的抽筋疼痛

也停不住你深夜安眠的自習

體重再沉

行邁再不方便

你也堅持鍛鍊

於是平日的步伐輕盈

終於演變成企鵝遛彎的緩慢

也許在你而言

十月懷胎的負擔

乃是驕傲的委任

一朝分娩的陣痛

可以視同光榮的賜予

你把青春託付給了我的家譜

終於拼大命換小命

迎來了母女平安

千般恩愛都在你的汗水和呻吟裏

成長為一聲

用我的姓氏為姓氏的美麗的啼哭

成長為一張

最喜逗樂的可愛的笑臉

5

而我自從成了你的男人

情緣就漸漸涅槃成血緣

愛情就漸漸淘瀝出親情

有道是

女人最容易婆婆媽媽

女人最容易磨磨唧唧

女人最容易事兒事兒

女人最容易神經兮兮

所以

當你像世俗女人一樣世俗的時候

當你像嘮叨女人一樣嘮叨的時候

當你把邏輯混亂當成辯論技巧的時候

當你用稟性難移反襯江山易改的時候

我便很是無措

我只能讓靈敏如引信的聽覺偶爾潮濕

藉以麻痹你的囉嗦

我只能用火星文的語法

編造你覺着不太離譜的答案

我只能栽種了四季的菜蔬

每到成熟便可以討好你的烹調

我只能將沒有規律的作息

努力適應你忙忙碌碌的飯點

我只能把小花細草藤蔓菁蕪

熱熱鬧鬧地養進陽光屋裏

每到花香的瀰漫有如富氧

草色的翠綠有如春天

就能勸導你懂得將就

權當置身於一處具體而微的山水聖地

還有

我只能把臭襪子

偷偷脱換在離洗衣機不太遠的地方

造成你有心教導卻又無可奈何的

腹誹或者埋怨

一個積習難改而且不會使用洗衣機的丈夫

有什麼辦法呢

學懂女性心理學其實只有一個要領

人家能幹的事

你千萬不要比她高明

6

世間的女子自然多

可是你成了我宿命裏的唯一

清貧的夫妻

不圖張狂那身外的三兩個虛名

知足常足的美好

最是常日起居的和睦與温存

不拿昭君比你的眉眼

不拿玉環比你的容顏

不拿西施比你的腰肢

不拿貂蟬比你的顧盼

不拿高顏值的擺拍比你的舉手投足

我只是一介草民

一介書生

一介平頭老百姓

記得住卓文君的期許

願得一心人

白頭不相離

記得住盧照鄰的誓言

得成比目何辭死

願作鴛鴦不羨仙

吳越王錢鏐寫給戴妃的情書裏

佈置了陌上花開

長腳蜂相親了一萬朵

我就是為你註冊的你的男人

邶風擊鼓篇那動人千古的節奏

永遠地重章疊唱着

死生契闊

與子成説

執子之手

與子偕老

我常常自負於一個書呆子的出身

因為少壯時節

那些嚶嚶成韻的美麗的縈懷

許多時候堪比摩崖洞口的銘刻

7

那年秋末我病了

一個時辰心肌梗死的絞痛發作六回

暮靄坍塌

黑雲壓城

軀殼收縮

性命飄忽

是你用柔弱的攙挽

挪動我鐐銬沉重的腳步

是你用撕心的呼喚

拽住我靈魂出竅的衣角

身邊沒有你

今天的世界便不會再有我

斜倚在急診樓白大褂一樣的四壁

經過施藥搶救

我送走最後一波劇痛

便瞅見了你的驚恐

瞅見了你的疲憊

瞅見了你餘悸不安的眼神

正在一會兒注視我

一會兒注視吊瓶導管上的滴漏

彷彿為我的生命復甦作虔誠的讀秒

而我終於能夠暗自慶幸

誠知此恨人人有

貧賤夫妻百事哀

元稹的這兩句喟嘆

適才準備告訴你的此等普世的憾恨

現在彷彿不用了

是你把千斤重的黑暗

扛過如山如堵的漫漫長夜

第二天向老家報平安的時候

你化裝在電話裏的輕鬆

只有我妹妹聽了不信

她哭着説

我知道

我知道若是沒有嫂子

我大哥就死了

8

相比於彼岸花的命途

那種望眼欲穿也不得花葉相逢和廝守

我很慶幸生命的荷塘裏

幾十年熱鬧着並蒂的花事和蓮蓬

也許親情

由愛情演變而來的親情

密切了血緣關係的親情

家常得不過是一鍋米飯一盤菜餚

而浪漫

縹緲如雲霓的浪漫

斑斕如彩虹的浪漫

就像温在八仙桌上的一壺老酒

人們在饕餮之餘

喜歡評論的是酒香的微妙

而常常忽略那一碗米飯的口感

一箸時蔬的清鮮

浪漫必定氧化嗎

親情亦會風蝕嗎

這個世俗社會的回答也許不用猶豫

但寒門夫妻的法寶

簡單得好比家中的一把雞毛撣子

既可共患難

亦能共安樂

故爾我的髮妻

我能告訴你也能信任你

婚姻之大

大如乾坤

我將愉快着你的愉快

你也悲傷着我的悲傷

我將思慮着你的思慮

你也幸福着我的幸福

大凡是恩愛的夫妻

那些個曾經滄海的更歷

原都是強化着除卻巫山的篤定

而傳統作坊裏的防鏽大漆

永遠護佑着每一塊鳳凰和鳴的牌匾

永遠在捍衞每一個伉儷永篤的門庭

9

時間都去哪兒了

幾十載走南闖北漂泊流徙

沒給你主題高調地過一回生日

沒陪你從容休閒地度一個長假

沒讓你綾羅還鄉

沒帶你遠涉重洋

是為了那三千桃李嗎

是為了這一碗稻粱嗎

是在尋找一個古老的傳説嗎

是在成熟一個遙遠的夢想嗎

愧疚如煙

籠罩往事若千年

所幸天佑善願

天將以酬長厚者

且盼

或許等到鬢髮如雪步履蹣跚

儘管昔日的風華不再

我希望還可以牽着你

我的髮妻

我的女人

走進大理去看花

走到錢塘去觀潮

走去愛女曾經求學的海外

走向兩個平凡生命的邊緣

暫住抑或冒險

把曾經虧欠你的許諾

在一天又一天的夕陽下

在一年又一年的九月裏

在桑榆晚霞的掩映之間

數着如丹的紅葉

一片一片地

一幕一幕地兑現

作者簡介

王遐之，北師大附屬實驗中學高級教師，北京市學科帶頭人，北師大教育學部中文教育碩士生導師，高教出版社培訓中心首輪新課標國培課程主講人，全國中語會首屆教師專業素質比賽“五項全能一等獎”獲得者。執教高語38年，高三25屆，別具魅力，成績優異。出版學術專著兩部：文言長篇小説兼文化通識教材《三老會》，現代第一部詩誦詩教自選集《一粒火》。

特別鳴謝

書院中國文化發展基金會

敦和基金會

章黃國學

有深度的大眾國學

有趣味的青春國學

有擔當的時代國學

北京師範大學章太炎黃侃學術研究中心

北京師範大學漢字研究與現代應用實驗室

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古代漢語研究所

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古代文學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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