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真實世界的精神戰鬥_風聞
驱逐舰051-人民主体的历史和政治哲学。2018-10-14 21:18
在某羣,有人轉發了一位叫“迷路”的網友對辯論賽的質疑:
“提出的論點原本就兩方都可以,只是角度不同,原本大家都是兩面都贊同的,一定要爭個你死我活有必要嗎?
如果這只是一個展示個人語言能力和辯論能力的平台,為什麼要叫辯論賽這樣誤導別人的名字?直接叫語言能力比賽不好嗎?準備這麼長時間去辯論一個原本就不需要辯論的話題真的有必要嗎?”
這也許是很多人,尤其是那些認為自己“理性、中立、客觀”人,對辯論賽以及一切讓他(她)們感到太“氣勢洶洶,各執一端”的爭論的真實看法。
我從2015年到現在,除了當幾次評委,並不太參與辯論賽的指導,而且我一直就不是什麼“專業的辯論人”,但因為畢竟做過,而且現在我在當的這個哲學教師,如果要讓我自己當得舒心的話,很多時候做的也是在某些“純學者”看來未嘗不可以(而且最終往往是)“兩面都贊同”而非要“爭個你死我活”的事情。
所以我感到有些話想説。
於是我在那羣裏答覆了我的看法:
“你轉的這位叫“迷路”的人的問題,是已經有一些哲學意味了。我的看法如下:
辯論賽,是在有限的時空範圍內,縮微式地重演人類社會最重要的活動之一:話語權與精神控制權的爭奪。
這種爭奪,在實際生活中,發生在個人內心之中,發生個人之間,家庭之間,集體之間,企業之間,利益羣體之間,階級之間,國家之間。——這時,它是自我意識的分裂與整合,家庭和社會的規訓,利益和榮譽的追逐,權威的形成和被接受,組織化程度的提高,實力的展示與檢閲,戰爭與革命的前奏……
這就是這個社會風起雲湧的精神世界,一個洋溢着無數人的信念、意志和理性的力量的無邊無際波瀾壯闊的世界。
必須投身於這世界,你無可選擇。
為了在這世界活出自我,至少不被它無聲無息地吞沒,你需要一套你認同的話語,作為你和你的同道者共同的精神符號,一起去挑戰誰,或與誰和解。
你需要説出它,説出這些話語,併為之英勇搏擊:你要學會分辨,學會承受,學會權衡之後義無反顧地決斷,學會可以控制的偏執,甚至學會用隱瞞和説謊去追求極致的真實。
經歷了這一切,你就是一個完整的真實的人,你與自己,與他人,與世界的關係就有了活生生、血淋淋的真實性。
“迷路”列舉的那些迷惘,説明他(她)意識到辯論賽有許多超出通常的邏輯、理性的東西,有許多屬於權力意志乃至非理性的偏執的東西。
他(她)這點看得很對。
遺憾的是,他(她)看到這些,就退縮了,覺得這不好,不真實,不誠實。他(她)想退回一個“理性、誠實”的世界去。
但他(她)要明白,逃避沒有真實,往前走才是真實。
相信他(她)決不是這樣想的,他(她)內心是另一個自己——能存活至今的人類都有的自己。
去面對內心裏那個好鬥得像雄獅一樣不甘屈膝的自己——你的全部真實、全部力量,都來自這裏。
去戰鬥,在戰鬥中才能發現戰鬥的理由。
另外,我們應當認清我們這個世界現在所處的時代。
偉大的德國哲學家黑格爾在他的《哲學史講演錄》中曾經這樣描述古希臘之後的羅馬世界及其精神狀況:
“在現實世界的悲苦中,人退回到了自身,並在那裏去尋求現實世界中已經再也找不到的諧和。羅馬世界是一個抽象的世界,在那裏是一個冷酷的統治、一個霸主支配着文明的世界。各族人民的個性被壓抑着;一個異己的權力、一個抽象的共相沉重地壓在每個人頭上。在這樣沉重痛苦的境地中,便有了尋求和獲得滿足的要求。由於有權力的乃是一個抽象的意志(注意:這裏已經提出了後來尼采的著名的“權力意志”),所以世界的統治者的個人意志也是抽象的東西:那思想的內在原則也必定是一個抽象的東西,這個抽象的原則只能帶來形式的、主觀的和解。羅馬只有抽象統治的原則;羅馬精神只適合於一種建立在一個原則上面的獨斷主義,這個原則是通過理智的形而建立起來並取得有效性的。因此哲學和世間觀念如此緊密地結合在一起。那個扼殺了各族人民的活生生的個性的羅馬世界誠然也產生了一種形式的愛國主義,一種與之相適應的道德以及一個相當發展的法律體系,但從這種死氣沉沉的世界中不可能產生出思辨的哲學,——所有的只是一些長於辭令、善於辯護的律師和塔西佗式的世俗道德。”
這一長段話看起來或許頗為費解,我們將它分解為這樣幾點,並整理出其中的邏輯結構:
1.羅馬世界的現實是悲苦的,因此人們只好從外面的現實世界退回自身去尋找和諧,即“只是在自身內、為着自己個人而尋求合理性”。
2.這種悲苦是因為羅馬世界是一個壓抑各族人民個性的抽象的世界。
3.然而,完全退回個人自身,是否就能找到和諧與滿足呢?答案是否定的。
4.這是因為,在羅馬世界裏,有權力的是一個抽象意志,它所有的是一個抽象的原則。由於這個原則是通過理智而建立並取得有效性的(而並不全是外在強加給人們的),因此即便逃到個人自身,也逃不脱這個抽象原則的統治,也就不可能在內心中建立獨立於這個原則的哲學,“因此哲學和世間觀念如此緊密地結合在一起”。
5.因此羅馬世界只有一種表面形式的愛國主義及其道德,以及形式上發達的法律體系,但這些東西因為扼殺個性,而並無真正的生命力。
6.適應這個沒有生氣的世界的“哲學”,只是一些會説漂亮話的辯護律師的説辭和平庸的世俗道德,而不是真正深刻的、具體的思辨。
接下來黑格爾敍述了三種這樣的哲學——斯多噶主義(宿命論)、伊壁鳩魯主義(享樂論)、皮浪主義(懷疑論)——是如何企圖逃入個人內心世界尋求獨立自由而終不可待的,這裏就不詳述了。
我們應該敏感到,黑格爾講的羅馬世界,與我們現在的這個世界,是極其神似的:
現在這個世界,整體上是一個資本主義的世界。
1.這世界是有霸主統治的,即壟斷資本家,及其集中代表——那個世界唯一的超級大國,所謂“新羅馬帝國”。這個統治也是極度壓抑世界人民的個性的。
2.資產階級的統治和霸權,不光是靠暴力,而也是靠一種抽象的原則——商品的原則、金錢的原則——以及建立在這些原則上的法律、道德、文化藝術、哲學,等等。它們在形式上都是讓人感到完善、嚴密、符合邏輯,可以由一幫律師式的衞道士頭頭是道地為之辯護的。
3.在這個世界裏,如果你感到個性受壓抑,沒有真正的自由,該怎麼辦呢?
為了避免與這世界“你死我活”,而逃入內心,或者嘻哈度日,或者佛系人生,或者懷疑一切,解構一切,以這些來達到自我和解,來成全自己的“個性”嗎?
那麼,黑格尓告訴你:你註定無法逃脱,你終究還是要以這種或那種方式屈從於那個原則的統治,還是會讓你的個性成為一種不能自主構建其客觀內容的東西而消解掉。
因此,向內就必須同時向外,回到內心就必須同時回到世界,要直面衝突,要在現實中對自己的立場進行抉擇,熱情而堅毅地承擔起進行鬥爭的責任。
當然,辯論賽也好,哲學或別的思想爭論也好,總有一些衝突是無聊的、瑣屑的、多餘的。——然而,你只有熱情勇敢地投入,才能分辨出哪些是,哪些不是。
不要總是充當旁觀者:
旁觀並不等於客觀。
所謂“旁觀者清”,是因為這個“旁觀者”有過“當局”的經驗,他是一個當過局的或者有“當局者”意識的“旁觀者”,因此他能跳出眼前的一時利害而抓住“局”的本質和大勢——如果是一個永遠的“旁觀者”,那他是什麼門道也“觀”不到,最後只能厭惡地轉過臉不“觀”了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