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憤的班農(之七)_風聞
昆冈青峰-2018-10-14 17:09
班農的孤憤是一種精神現象。
孤憤是人在孤獨狀態下難以宣泄的憤怒心態。
中國人對此現象並不陌生。因為每個歷史時期都有這樣的人物產生,而且都是正面人物;如聖賢,明君,忠臣,義士,節婦,孝子,等等。他們或於歷史重要關頭起到影響社會的作用,或在人生重要關頭起到影響自身以及他人的作用,其行為思想著述皆傳於後世。如司馬遷《報任少卿書》中所言諸等人物,他們在人生某個特點時期處於孤憤狀態。司馬遷寫《報任少卿書》時也處在孤憤狀態,因此他將諸賢者的孤憤之態描摹得如此傳神,迴腸蕩氣。韓非的《孤憤》更是天然自成,後世司馬遷,李白,杜甫,文天祥,于謙,龔自珍等眾孤憤格調皆未超出韓非子,因傷心之極未如韓非子慘烈。
西方人也熟知孤憤滋味。古希臘三賢都有過孤憤狀態,羅馬共和時奧勒留之輩有過孤憤,因為正確政治綱領難以實施,而腐敗之風盛行,德行者成孤家寡人。中世紀後期那些意圖突破宗教黑幕的思想家藝術家他們都是孤憤的,但丁孤憤,薄伽丘孤憤,喬叟孤憤,拉伯雷孤憤。文藝復興及其後的諸位巨匠,他們所謂的傑作皆出自於孤憤時的發憤之作。即使被稱為温和作家,如莎士比亞,歌德,托爾斯泰等人,他們最優秀的作品也幾乎都是在孤憤狀態下產生的。貝多芬的《英雄交響曲》就是在孤憤中譜就的。有人講貝多芬的《英雄交響曲》是獻給拿破崙的,其實這是誤讀。如果《英雄交響曲》是獻給拿破崙的,貝多芬就不會有孤憤之情,而應該充滿推崇激盪之情。也有分析認為,貝多芬在對拿破崙的希望破滅之後,才寫出了《英雄交響曲》,因此,英雄不是一個人。這比較接近貝多芬《英雄交響曲》所藴含的時代精神了。《英雄交響曲》是貝多芬獻給那個時代的,獻給開拓非洲殖民地的資本主義法國及那個使法國登上世界霸主地位的時代。交響曲開頭那隆隆的鼓聲,不是精神之手在扣命運大門,而是法國大炮在轟擊埃及亞歷山大城的堅固城牆以及開羅郊外的埃及軍隊。貝多芬歌頌的是法國殖民主義時代的英雄精神,這對被殖民國家來説,卻是最痛苦的時代。
因此,孤憤也有德性與非德性之分。
班農的孤憤為德性耶非德性耶?
有人將班農思想一概稱為符合美國利益,也有人將班農思想一概稱為違背美國利益,其實這都不全面。班農的思想有符合美國利益的部分,也有違背美國利益部分。班農對特朗普有如此深刻影響,中國就不得不對其思想做深入分析研究,找到其利弊得失之處,應對美國對中國的各種干擾破壞,以使中國在中美博弈中處於主導地位,並獲取最大戰略利益。
班農留給特朗普的政治戰略遺產是“讓美國重新偉大”,“美國利益優先”。而實現策略則是關税,匯率,資本,貨幣,市場,輔以強大軍事的共同作用,讓恣肆橫行在世界各地的超級資本回流,重建完整的商品生產體系,讓美國恢復成七十年前的工業化資本主義國家模式,一個全新的工業化信息化國家。這樣的國家戰略目標符合美國利益,無可非議,每個國家都有讓自己偉大的權利,成為一個強盛國家。但這樣的論述仍顯空洞,如何成為偉大國家,以及如何與其他國家相處,這才是問題實質所在。
美國如何重新成為偉大國家呢?具體方法很多,如貿易,金融等,包括軍事;但有個指導思想,那就是“美國利益優先”。如何理解“美國利益優先”?按照班農或特朗普的説法,“美國利益優先”就是在任何時候任何事情上,美國利益始終高於其他國家利益,優先於其他國家利益。換個説法,那就是美國利益是第一位的,其他國家利益等而次之。這其實是美國企圖繼續維持世界霸權利益的另類説法,仍是美國霸權主義實質。應該講美國的戰略目標與指導思想違背了世界發展潮流,既不符合其他國家的共同利益,也不符合美國長久利益。至於能否實現這個目標,以現在的世界局勢來看,恐成黃粱一夢。
班農的“美國重新偉大”以及“美國利益優先”看似維護了美國利益,實則損害美國利益,並且可能造成美國崩潰。班農思想離德性遠矣。班農以美國天主教道德精神傳承者自居,若其為道德,則天主教道德亦可以休矣。名為道德,實則為非,班農為無德性之人。特朗普棄班農亦有理可居,幾無後悔之虞。
對特朗普有關社會主要領域策略的分析甚多,對中美兩國大博弈的分析文章,高明者比比皆是。但對美國戰略策略的道德德性分析文章甚少,或者闕如。這是個研究空白。國家的道德德性,或如中國人所説的道德智慧道德理性,其實是現代國家的精神根本所在;即有什麼樣的道德精神,國家就有什麼樣的戰略策略,政治面貌,社會形態,國民體現。因此,研究一個國家的外在行為的原因效果,應該從其社會內部的道德體系着手。這既能準確把握關鍵原因,也能找到與己相關的興利除弊方法所在,幾有事半功倍之效。因此,對班農國際戰略的短中長週期結果預期分析,也可用國際倫理的道德邏輯推論,孰勝孰敗,也可預先得知大概。
班農自言為美國利益服務。
但為美國利益服務,仍是大體。為美國哪些人的什麼利益服務這才是真實所在。班農是為美國哪些人的利益服務呢?班農沒明説,但在其諸多演講中,他明確表示要維護美國資本主義制度,也就説他是為美國社會制度服務的,美國社會制度的收益者就是班農的服務對象。美國資本主義社會制度收益人是誰?應該説首先是美國資本家,然後才是其他人。有人説美國資本家也不是整體,其中也分本土資本家、國際資本家,工業資本家、商業資本家,實業資本家、金融資本家,等等。在美國資本主義制度的整體利益中,各類資本家的利益並不一致,甚或相悖。這隻能説明資本主義制度是造成美國社會分裂原因,而非其它。連既得利益集團都分裂,社會能不分裂?班農為之服務的統治集團是造成美國社會分裂的根源,這樣的服務豈能正確?班農欲以錯誤的政治方式去維護錯誤的社會制度,以求得美國社會重新強盛結果,豈非緣木求魚?班農所説的以天主教道德精神去拯救頹廢的社會機體,是意圖用傳統清教徒的道德自律驅使下層社會人們恢復吃苦耐勞精神,重新為資本家階層創造財富,使美國這部資本主義社會機器恢復正常運轉。
班農的意圖很清晰也很難成功。美國重走自由資本主義道路時機已不復存在,即使世界形勢允許,各大勢力寬容讓渡,美國也恢復不到上世紀巔峯狀態。且不談美國重建工業生產體系所需要的社會資源是否依然存在,就是國際資本也難忍受重建時的低利潤週期;美國放棄軍事金融殖民掠奪世界,國際資本就會放棄美國這個寄主。一旦失去國際資本的主持,美國就會成為名副其實的殼資源,美國又如何重新偉大?
再説班農的“美國利益優先”。
國際關係中,利益固然是重要因素,但取捨是有邏輯的。國際關係中的利益關係,即倫理關係,有道理存在。無論哪個國家都想獲取更大更多利益,這是本性,但最終一定以實力為分配標準。如果具備道德理性,就能獲得達到標準的實際利益;如不具備道德理性,就難以獲得達到標準的實際利益。道德理性在這裏特指國際倫理中的德性部分,每個國家都想多得利益,但如何取得則須道德智慧。欲多獲利即多利己,則必須與他人合作方能達到。如果對方也欲多利己,排斥利他,這樣的合作就難成功。因此,合作成功的必要條件就是欲多利己,必先利他;通過利他,實現利己。其實這是所有合作成功的必要條件,舍此無他。
有人會説,美國無須通過利他即能實現利己,而且是最大的利己,因為美國有世界霸權。短期看是如此,但在中長期就並非如此了。美國的世界霸權也是通過利他行為實現的。二次世界大戰後,因美國對戰勝國際法西斯主義付出了巨大代價,解救了很多被法西斯主義蹂躪的國家,並且當時美國也最強大,因此國際霸權之柄就落到美國手中。如果美國繼續堅持平等的國際主義方式,通過利他實現利己,雖有世界霸權但存而不用,扶弱助貧,抑制霸凌,鼓勵利他,合作博弈,則世界就會在美國帶領下步入人類世界新發展時期。但美國不具備這樣的道德理性。由於美國社會內部的絕對自利性導致國家極其自利性,進而引發美國使用世界霸權的無度性,造成世界秩序的混亂紛爭。世界霸權並沒給美國帶來無限利益,並且從成本收益看,世界霸權的成本遠高於美國收益。美國原想建立一個國內沒有階級矛盾的平和穩定社會,將社會貧富衝突轉移到外部世界,用掠奪世界財富來平抑國內階級矛盾。但資本的絕對私有性貪婪性是不會因為財富增多而放棄更多欲求,美國就成為一個不斷滿足更大欲求的私有制國家機器;愈努力滿足私有制欲求,私有制欲求就愈高。美國最終就崩潰在不能繼續滿足貪婪的私有制資本欲求的最高點上。
其實這是一個不斷沉迷的過程。美國從上世紀七十年代就已出現強烈的經濟危機,並且反應在社會思潮中,已經出現對美國社會制度與世界霸權的批評。這些批評有些是粗糙的,有些是偏頗的,但有些是中肯理性的。如美國部分學者對共和制歷史中德性主義的思考與批判,已經發出了私有制商業的德性需求與帝國霸權是反共和制的清晰聲音,但這種理性聲音很快即被淹沒在貪婪慾望的金融濁流中。有道是,人只相信願意相信的事情。大廈沒傾崩之前是沒有人會相信大廈能傾崩的;可大廈傾崩之時也是個人難以支持的。因此,班農的野望,只能看作一個尚存良知的資本主義者的絕望呼聲。即使如此,他的思想仍難為統治者所用,因為,用班農的思想,就必須改變現有的社會分配體系,即要動既得利益集團的蛋糕。大廈可以傾覆,但蛋糕不能動。
這樣的歷史現象中國人並不陌生,清朝末期即是如此,民國末期亦是如此。班農被統治集團拋棄是美國社會政治邏輯的必然,一個沒有道德理性的社會體系,是不具備自我革新政治能力的。如屈原於楚國。屈原的政治主張並不能改變楚國失敗結局,因為,楚國已經失去了對抗秦國的政治基礎社會基礎。即使楚懷王採用屈原政治主張,內修美政,外聯齊國,但天下大勢已不可檔,秦一統天下已非個人能力能夠阻擋得了的。
屈原的孤憤具有文學之美,但失去歷史道義;可為欣賞,卻不可主張。
班農的孤憤也是如此。
可以將他看成個面對美國夕陽西下,眼含熱淚,口中喃喃唱頌輓歌的虔誠僧侶;縱使心中有萬般不捨,但天意難回,一腔悲憤只能付予逐漸濃厚的黑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