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鮮肉"的虛幻與真實_風聞
驱逐舰051-人民主体的历史和政治哲学。2018-10-15 15:22
這些天在上課的時候,我總是有意無意地提到所謂“小鮮肉”的話題。
這其實是因為,我的女兒今年開學時,也應學校要求觀看了中央電視台的“開學第一課”,而她也覺得節目裏請的有些人,實在太女性化了,而且沒有什麼內涵,如果讓這樣的人來給她們當老師,她會很反感。
於是我得意洋洋地説;“所以爸爸這樣的才像男子漢吧?”
女兒白了我一眼,説:
“爸爸,我對你實在是無語了。男子漢當然不該像女的那樣,但也不能像你那樣又醜又髒好不好?你是嫉妒別人有顏吧?”
我被懟得呼天搶地:“爸爸難道是那種心理陰暗的人嗎?親愛的寶寶,你為什麼就不能説一些讓爸爸高興的話…….”
懟歸懟,女兒經常能讓我去思考一些東西。
從她以及我瞭解的一些青少年的情況來看,他(她)們雖然欣賞高“顏值”的美男,但這並不影響這些孩子對真正的英雄人物的肯定、崇敬。
另外,我還發現:很多女孩甚至婦女喜歡所謂“小鮮肉”,確實不見得都是像有些人説的那樣,是享受什麼“男色盛宴”,而也可能是因為:
他們能從這些外表俊秀、精緻,孩子氣甚至帶有一點女性氣質的小夥子身上,感到一種久違的純真。
這種美麗和純真,可以追溯到《紅樓夢》裏那位賈寶玉:他“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鼻如懸膽,睛若秋波。雖怒時而似笑,即瞋視而有情…..面如傅粉,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若笑。天然一段風韻,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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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也讓人想起名著《牛虻》裏年輕時代的亞瑟:他“不像是三十年代的一位英國中產階級青年,更像是一幅十六世紀肖像畫中的一位意大利人。從長長的眉毛、敏感的嘴唇到小巧的手腳,他身上的每一個部位都顯得過於精緻,太弱不禁風了。要是安靜地坐在那裏,別人會誤以為他是一個身着男裝的女孩,長得楚楚動人。但是在他走動的時候,他那輕盈而又敏捷的體態使人想到一隻馴服的豹子,已經沒有了利爪。”
亞瑟後來成了充滿陽剛之氣的英勇而沉毅的革命者;
而賈寶玉呢?雖然他沒有像後來的亞瑟那樣為了解民倒懸而叱吒風雲,可是在四大家族那相斫不已、污穢不堪的名利場中,喜歡親近女孩,也有着女孩心性的他,代表了一種多麼難能可貴的誠摯、温暖和清澈——他柔弱而倔強的存在,不正在傲視着那些顢頇強橫的“鬚眉濁物”和他們背後的那個弱肉強食、欺壓良善的制度和階級嗎?
我們這個時代的社會,有很多角落,也讓人想起賈寶玉和亞瑟所處的那個時代:
這個年代也有着很多的污濁:比比皆是的野蠻橫暴,恃強凌弱,或是爾虞我詐,不擇手段,在很多人那裏被推崇為“雄性氣質”、“強者精神”——有些地方,甚至真如賈府焦大説的“只有門口的一對石獅子是乾淨的。”
一想到這樣的人和事,許多人會本能地感到噁心;
一想到現在或將來,要與這樣的人和事周旋不已,許多人會感到説不出的焦慮和疲倦。
尤其是那些內心敏感善良的女性,可能更會如此,更加需要尋找某種能夠即時得到的心靈寄託。
實際上,她們並不會拒絕真正的英雄人物,但是當這樣的英雄人物很難找到,或者因為種種原因而顯得很虛幻,很難讓她們真心信任的時候,她們有可能會選擇對這些外表精緻、柔弱、乾淨,漂亮到簡直與現實世界不兼容的男性青睞有加:
既然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那好,那就讓我不顧一切地“知面”吧,讓我就沉浸在這足以遮蔽一切,讓我擺脱一切的“唯美”感受中,其它東西我不想考慮。我不會上當,不會受騙,也不會那麼疲倦,因為只有追求“真相”的人才會上當,受騙,才會那樣疲倦,而我壓根就不想要什麼“真相”、“本質”,我根本不想“看透”什麼東西——難道這不行嗎?
我們經常説:“小鮮肉”是資本營造出來的商業化的、消費主義的偶像。
這是完全正確的。
可是我們不要忘記:
如果説人們就是喜歡“不男不女”的人物,那麼最受歡迎的偶像不應該是“小鮮肉”,而應該是太監,但事實並非如此。
因此,每一種能夠被大眾接受的偶像,總是多多少少代表了大眾的某種真實的、深層次的需求。——資本的操作,可以誇大、扭曲、腐蝕這種需求,甚至可以讓它變得面目全非,與初衷背道而馳,但無論如何資本並不能完全憑空臆造出這種需求。人們在陶醉於資本製造的文化偶像時,所體驗到的那種如癲如狂,如醉如痴,那種釋放感和親切感,不能被視為完全虛幻的東西,而應該看到:它們有真實的甚至某種程度上合理的根據。
其實,人們在“小鮮肉”身上,還是嚮往那份青春的美麗與活力——而在很小很小的青春時代,男女之間的差別其實不大,“中性化”的男孩正讓人想起了那個時期。
當然,美若潘安,似乎弱不勝衣的“小鮮肉”亞瑟,最後成為了閲盡滄桑的堅定無畏的革命者,用鮮血和生命澆灌了他心中的理想之花——繞指柔化為百鍊鋼,這是一種真正的震撼人心的成長。
而更加震撼人心的對照是,小説的結尾告訴我們,這個外表粗獷、視死如歸的“裏瓦雷士”的內心深處,仍然是和當年那個像姑娘一樣秀氣文靜的亞瑟一樣的孩子氣的柔情:
他仍然愛着出賣了他的蒙泰尼裏神父,也仍然愛着他自小就愛着但一直不敢表白的瓊瑪。 在他們面前的舉動和言語表明, 他還是那個亞瑟,他還是很想像過去一樣,可以撒嬌一樣地對待着他所愛的這些人。
然而他終於選擇了走向刑場,指揮着那些在他的英雄氣概面前手腳發抖的劊子手槍斃了自己。
當年讀到這裏,我只有一個感覺:
這是人間;
這是我們居住的人間;
這是我們中間那些鮮花一樣美麗的生命為之灑盡熱血的鮮花盛開的人間。
今天的“小鮮肉”以及他們所塑造的形象,或許可以給人暫時的情緒緩解和宣泄,但無法再給人們帶來這樣的震撼。
審美是一種非常微妙的東西:如上所述,人們對“小鮮肉”的推崇,本來未嘗不是發自對現實的某種批判性的審視,某種帶有革命性的審美需求。
然而資本的厲害之處就在於,許多革命性的本能需求,會被它“招安”,被它整合進自己的邏輯,成為對資本秩序的另類維護,成為用一種病態來反對另一種病態:
既成為那些在資本邏輯中活得身心俱瘁的人的宣泄渠道;
也成為那些不甘於臣服這些邏輯的人鄙視、傷害那些其實本身也是受害者的“迷妹”們的理由。在被壓迫者中間製造類似“王胡-阿Q-小D-小尼姑”那樣的“鄙視鏈”,不正是歷來的剝削階級用來對被壓迫者分而治之的屢試不爽的“高招”嗎?
擺脱這些,主要不是靠別人的鞭笞和嘲笑,而應該靠每個人自己的自覺,靠自己去領悟:
什麼才是真正的青春?
像女兒那樣涉世未深的孩子們反而更加懂得:人是可以而且應該追求美的。漂亮、精緻,這些東西無論男女都可以去欣賞、追求,都是無罪的,而沒有美的追求,安心活得“又醜又髒”的人,是不足為法的。
但她們也懂得:人的生命應該更加充實。
實際上,這些八九歲、十一二的孩子們,才是真正的“小鮮肉”:不僅因為他(她)們更加年輕,更是因為一種本能的生命衝動使他(她)們追求成長,追求智慧,追求對這個世界的理解——這種追求才真正體現了生命的質地、青春的鮮美。
花的美豔,不正是為了追求果的成熟嗎?
知道嗎?當你以一種有些病態的“純情”的追求來反抗這個“污濁”的世界的時候,它正在處變不驚地嘲笑和利用着你;
知道嗎?當你一味地追求和依戀那種“嫩得出水”的感覺,總是幻想着自己和那些“小鮮肉”偶像一樣“駐顏有術”的時候,你其實倒真的是老了,因為屬於真正的青春的活力、衝勁,正在離你遠去,你所謂的青春正在變成一束塑料做的假花(假花可以永遠是含苞欲放的樣子,但這正説明它是假的)——而你還不得不欺騙自己説:這是真的。
如果你真的喜歡“小鮮肉”的話,真的珍惜你的青春的話,為什麼不讓自己的生命——無論內在,還是外在——真正鮮活、美麗、強大起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