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彬主講談世界文學困境,眾學者答疑“走出去”對策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27909-2018-10-15 08:19
【10月7日,第125期文匯講堂《讓世界認識賈平凹》在近七百位來自全國各地的聽友的掌聲中成功舉辦。五位中外文學界的翹楚——德國著名漢學家、作家、德國波恩大學終身教授顧彬,中國社科院外國文學研究所所長、中國外國文學學會會長陳眾議,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中國魯迅研究會副會長郜元寶,上海交通大學外語學院副院長、多元文化與比較文學研究中心主任彭青龍深入探討了賈平凹小説的中國價值和世界意義及中國文學的國際傳播等話題。著名作家、中國作協副主席賈平凹在回應中指出,真實、準確地寫出中國現實社會、寫出中國人的生存狀態和精神狀態,就是世界文學的一部分。本次講座由上海交通大學和文匯報社主辦,文匯講堂工作室和上海交通大學外語學院多元文化與比較文學研究中心共同承辦。】
顧彬主講
中國當代文學“走出去”,瞭解讀者羣體是首要
德國著名漢學家、作家、德國波恩大學終身教授顧彬
今天,我非常高興與大家在這裏探討中國當代文學問題。不少人對我存在一些誤解和誤會,這很正常。我喜歡與人們談論文學,因為從14歲開始我就寫作,至今都未停筆。當然,我的觀點不是真理,只是道理,我希望大家可以多批評,這樣我可以學到更多。
對文學的理解不同:歐洲分嚴肅文學與通俗文學,美國只有一種
從德國當代哲學來看,對人而言,最重要的是我們的語言。因此,德國當代哲學主張“成為人最重要的條件是對話的能力”,如果不進行對話,那麼什麼都不能學好。什麼是文學?這個概念無論從哪一個時代,哪一個民族或國家來看,都沒有清晰的答案。我們現在談論的文學史,從歐洲來看只有200年曆史。18世紀以前,我們對文學的理解和了解與今天完全不同。所以,如果今天我們談論文學,應該先明確文學的含義是什麼?文學起什麼作用?我們需要文學嗎?從歐洲與從美國來看文學的意義全然不同。在1968年德國大學生運動以前,文學的概念均源自於法國,對我們德國人來説,法國是文化的發源地。但到了1968年以後,當時的西德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由於美國發動越南戰爭,當時20多歲的西德學生全都反對美國文學。一些美國文人始終堅持自己的觀點,認為只有一種文學,他們不認同歐洲人的價值觀,尤其是法國人和德國人,因為後者把文學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是德國所説的嚴肅文學,另一部分是通俗文學。現在的德國文人和法國文人依然會這樣分類文學。
長篇小説對作者要求很高,但人類需要從“故事”中獲自信?
當代文學還存在翻譯的問題。我與中國學者在探討小説的時候,並不清楚他們指什麼題材,因為從德國、美國文學的角度來看,我們對小説的分類非常清楚,包括短篇小説、中篇小説和長篇小説。但中國學者説的小説,我並不知道是指哪一種,因此總會產生誤會。不僅是我誤會中國學者,中國學者也會誤會我。我認為這不是當代中國文學的問題,也不是德國、美國當代文學的問題,而是一個世界文學的問題。
我的心在中國詩歌、散文、短篇小説和中篇小説這些領域裏,中國當代文學有許多很好的作品,例如韓少功的短篇小説,王安憶的中篇小説。問題是,無論是中國、美國,還是德國,文學好像大部分時間都處在社會的邊緣。從德國來看,散文不存在,德國人不看散文;從中國、德國來看,話劇很少。在各國唯一留存至今的題材就是長篇小説。但是如果要寫長篇小説,我們不得不與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前所有偉大的長篇小説家進行比較,這樣我們就感到自己存在困難,因為我們不自信。像我自己只寫短篇或中篇小説,永遠都不會寫長篇小説,因為它非常複雜。現在如果想創造作品,作者可以創作短篇小説、中篇小説、詩歌或者散文,而最難的就是長篇小説。
幾年前,我曾在中國某個研討會上説“長篇小説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但遭到了多數人的反對。我也説過,我們不能再寫長篇小説了,因為創作長篇小説對作者的要求很高。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我開始反思,是不是我們不需要一個長篇小説家再講什麼故事了?我原本是學哲學的,從哲學角度來要求文學會有些嚴肅,所以我嘗試着換個角度看文學。但我是幸運的,因為中國高校總要求我教授哲學,特別是德國當代哲學。有一次我在汕頭大學介紹德國當代哲學,碰到一位八十多歲的長者,他説的一句話讓我不斷思考,他説“人需要故事,如果人聽不到故事,他會很孤獨”。你們都知道,我學過神學,如果從《聖經·舊約》看這個問題的話,你會發現所羅門王很喜歡聽故事,但有一天他發現周圍的人都無法給他講故事,因此他生病了,這好像預示着人們聽不到故事就會生病,原因在於我們不能面對我們自己,不瞭解、不理解我們自己。
在顧彬看來,目前中國當代文學走出去是有挑戰的
中國當代文學“走出去”的首要:應知道我們的讀者是誰
“世界需要哪一種文學?”這個問題我始終無法回答。我愛好唐朝的李白,我認為,中國當代文學作品中最好的是詩歌,中國至少有12位詩人能與世界上最好的詩人比肩。我每天翻譯中國當代詩歌的原因是,我培養的譯者從事翻譯中國長篇小説的工作,為了避免重複翻譯和競爭,我翻譯他們不翻譯的中國當代詩歌與散文。在德語國家,中國詩人有市場嗎?應當承認,中國長篇小説家與中國當代詩人,都有他們的市場。中國詩人現在想要走出去,受到了阻礙,這是漢學家的翻譯工作不夠,還是他們的翻譯出現了錯誤?其中必然是存在一些問題的,但也可能會説德語國家都是翻譯民族,有什麼新的文學作品德國譯者會盡快翻譯出來,翻譯好壞是一個問題,是否能賣出去則是另外一個問題。如果有人精通德文,就會發現基本上20世紀的德國作傢什麼作品都翻譯過。
在我看來,目前中國當代文學走出去是有挑戰的。為什麼?因為如果要走出去,就應該知道我們的讀者是誰。比如在德國,70%的讀者是女性,如果要走出去,應該專門針對女性讀者進行翻譯工作,不需要過多考慮男性讀者。比如,書對於女性讀者而言,應該是美麗的,它的封面與味道非常重要。因為女性有自己的美學感與審美價值。但至今為止,我在中國碰到的鼓勵走出去的人,他們還未認真思考讀者接受心理,如果只按照男性心理來策劃,女性就無法接受。所以,走出去的效果並不理想。德國人認為女性比較柔弱,所以她們喜歡重量較輕的書,但是中國出版的書太重,不便於隨身攜帶。如果你能跟我同行,你會發現我身上有許多口袋書,都是帶在路上看的。所以,如何走出去應該先找找問題根源所在。我不僅是譯者,也培養了一些學生,現在他們是我的同行,我幫他們找到出版社,並與出版社商量書籍應有的模樣與味道、目標讀者,等等。
我認為,中國有很好的作家,詩歌與散文都是在第一梯隊的,短篇小説與中篇小説也都很優秀,如果説長篇小説遇到挑戰的話,那這不是中國的問題,而是世界的問題。
現場互動
(部分問題講座結束後由講堂補充採訪)
以比較文學的方式將中國當代優秀小説推向各國精英層
杭州師範大學文學院鍾明奇:賈平凹先生是可以和莫言先生比肩的中國當代傑出作家,他的小説創作捍衞了長篇小説創作的尊嚴。其作品要走向世界,除了藉助學術翻譯或者市場的力量,是否適當藉助政府的力量?
彭青龍:是的,政府一直在推動中國的文化走向世界。據我所知,就有中華學術外譯、中國經典作品的外譯等。但我們需要在更多層面進一步推動,作為外國文學界的學者,我們想搭建一個平台,讓一批既懂中文、又精通英文的學者對賈平凹先生作品的藝術價值進行深度研究,並通過比較文學研究的方式,把它傳播到西方世界。譬如,賈老師的作品刻畫了中國社會在轉型期的變遷,那麼,我們可否把他的作品和大英帝國時代狄更斯的現實主義作品進行比較研究?清華大學王敬慧教授想把賈平凹的作品和澳大利亞的布克獎獲得者理查德·弗納瑞根的作品《曲徑通北》做比較。這種比較文學研究成果在國際期刊上發表就是傳播中國文化。
想做好國際傳播,必須先對文學對象進行學術史的梳理
上海外國語大學德語系王琪然:作為一名外國語言文學專業學生,我有志於中國當代文學走出去,如何增強中國文學素養?
陳眾議:我經常跟博士生、碩士生説,年輕人不要總想未來做什麼,也不要覺得現在無事可做,當前最重要的是積累,無論是中國文學還是外國文學都一樣。我很佩服德國人,他們從19世紀末脾斯麥時期就開始了學術史研究,從中可以發現,每個經典作家都有從起步到現在的經典化的過程,是一步步被學院派、被大眾奉到神龕上的。而我們中國文學卻缺少大量的學術史的基礎工作。要想做一名中國當代文學的對外傳播者,首當其衝的是對自己所關心的文學對象進行非常完整的學術史的積累和梳理,否則無從入手。這也是我對年輕人的一個忠告。
“翻譯即背叛”,民族美感的傳遞是翻譯作品很難完全承擔的
上海師範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學生胡藝昕:中國文學在對外傳播過程中,是否會因為語言需要翻譯轉換而喪失其本身具有的本民族美感?
陳眾議:答案是肯定的,尤其是美文。平凹先生主編的《美文》雜誌,以及地域色彩較濃的文本,其翻譯過程也一定會喪失部分本民族的美感。拉丁文説“翻譯即背叛”,翻譯的過程就是背叛、丟失語言本身美感的過程,因此這是一個難以完全克服的障礙。有個別日本漢學家説林少華翻譯的村上春樹比日文版更美,因為他美化了原文,這是翻譯過程中經常容易出現的毛病。原作本來非常通俗,你卻非要翻譯成典雅,這必定產生問題。但若原作品風格獨特,想要原汁原味地展現出來,只有翻譯者的文學修養與原作家等量齊觀,才可能稍稍企及,也不能完全等值。由於文化體系、價值觀、作家素養等多個因素的差異,造成了翻譯的困難。平凹先生的作品因為極具個人特色,其翻譯也極有難度。
從語言角度看,賈平凹的中國色彩無疑最為濃厚
華東師大學中國文學教師李延風:是否有必要給中國作家按照具有中國風格的程度進行排名?賈老師是否代表一種純中國的寫作?
郜元寶:您説的純中國的概念,我一下子不太能領會。是説我們從1940年代提出的中國作風、中國氣派,還是説中國作家創作的作品未受多少外國元素的影響?其實,任何中國氣派、中國作風的寫作,仔細分析起來,可能都未必是純兒又純、不含雜質的完全中國的東西。我們只能相對來説,有些作家的寫作在內容和形式兩方面都更加貼近中國的傳統、中國的現狀,而有些作家則比較偏離這個現狀與傳統。
目前當代中國作家確實可以大致地分出幾類,一類受外國文學影響較深,或者他(或者批評家們)告訴你,他受到了外國文學這樣那樣的影響。還有一類受外國文學影響較淺,或者他(或批評家們)故意告訴你,他沒有受到這樣那樣的影響。這要加以區別,作家和批評家的話,我們都不能全信。
從賈老師的作品看,他的中國元素無疑最濃烈。但我們也要進一步説明,他的中國元素哪方面最強。就賈平凹來説,我前面講過最值得注意的,是他對中國鄉村的現實與歷史的強烈而持久的關切。這兩點屬於內容脈絡,我覺得最重要。
此外在小説形式上,除了借鑑中國傳統小説的一些敍述方法之外,當代活生生的方言土語和古漢語這兩個元素的融匯與化合,賈老師無疑是中國作家做得最好的。從語言角度看,賈老師的中國色彩最濃厚。這個無可爭議。
各國文化接受程度不同,翻譯作品不必強求,可求同心圓
上海師範大學大一學生閆心玉:您作為一名漢學家,在翻譯中文作品時,如果遇到價值觀衝突等問題,如何處理這種文化差異?怎樣讓中國的現當代文學作品可以詩意地展現在德國文學市場上?
顧彬:我在翻譯中沒有遇到這種衝突,翻譯其實是一種再創造的過程。從今天小説的藝術來看,我們應該區分作家和小説中敍述者,這是不同的兩個角色,這些是讀者的素養和習慣,或者説閲讀嚴肅文學應該有的知識背景。在德語國家,女性讀者數量眾多,她們擁有絕對的發言權,男性一般都沉默不語。出版社選擇出版書目時,必然要考慮這些要素,有些作品,儘管我也請人翻譯、力推評論,但出版社的考慮、女性讀者的口味,是我無法改變的。
主持人:每個國家的文化決定了其接受程度不一樣,比如顧彬翻楊煉的詩,就非常成功地將其打入德國文學史,所以我們沒有必要強求,可以求同心圓。
1930年代的庫恩版《紅樓夢》在德國至今很受歡迎
華東師大法語專業學生袁絲雨:您一直強調文學應該是國際化的,包括您在翻譯楊煉先生的作品時,當他成功進入德國文學史時,中國性會有所丟失。那在您看來,中國文學作品中的民族性和世界性是否有不可調和的矛盾?在法國文學、德國文學,甚至是英美文學中也存在這種矛盾?
**顧彬:**優秀的文學作品是不分國界的,其中的一些價值觀能夠被不同的國家和民族所接受,讓大家產生心靈的共鳴。以弗蘭茨·庫恩1932年翻譯的德文《紅樓夢》為例,他所用的是有點古典意味的德語,這些語言和今天的德語還是有些區別的。可是幾十年過去了,庫恩版的《紅樓夢》在德國依然很受歡迎,多次再版,他的德文譯本還被轉譯成多種第三國文字。可以説,中國的《紅樓夢》是世界文學。
世界性和民族性有些差異,但並非不可調和
優秀文學作品中的民族性和世界性不一定存在不可調和的矛盾。當然,由於不同國家的文化不同,歷史背景(也可以説是民族性)有差異,在翻譯中我們會遇到很多困難,但這些都是次要的。楊煉1980年代的文學作品中有中國神話故事,我用最現代的德文翻譯;如今他的詩歌風格有所變化,語言是現代性的,但這些都不影響我對他的作品的翻譯。對我來説楊煉是一個國際詩人,他説他寫的不是中文,有他自己的語言,我只是把他自己的語言翻譯成我個人理解的德文。
優秀的文學作品不太可能既入了現代性,又保持很強的民族性,入了現代性的作品就成為了世界文學。優秀的文學作品、好的藝術、美食都是國際性的、世界性的。披薩最早是意大利的美食,如今美國人、中國人都吃披薩,披薩不是意大利民族獨有的,而是世界的美食。
德語翻譯界同行依據喜好各有選擇,但避免重複競爭
**自媒體人姬華奎:**您翻譯的作品中,詩歌佔了很大比例,而且這些詩人、詩歌都非常有名,另外還翻譯了很多現代文學作家的作品。請問,您是否可能譯介一些新作家,甚至一些非主流的比如做網劇的作家,將他們的作品推到德國和海外?
**顧彬:**我本人的興趣在中國當代詩歌、散文、中國古代哲學,基本上不翻譯非主流的作家和作品。我在德國以及德語國家培養了眾多的學生,大多數是女性,有的具備國際一流翻譯水平,如今他們已成為我的同行,其中有人在翻譯這類作品,他們告訴我這類作品在德國也有市場。具體我不太清楚。為了避免重複翻譯以及競爭,我和同行們會翻譯不同的作家和作品。選擇翻譯什麼內容是每個譯者的自由。
建議中國的德語譯者將近30年的德語優秀作品譯介進來
**上海交大大三學生常簫:**作為交流的一方,您對於中德雙方的交流有哪些建議?
**顧彬:**我和我培養的譯者們一直都在翻譯中國的文學作品。德國統一至今近30年,產生了大量優秀的文學、哲學作品,這些作品的水平都是一流的。中國如今也有德語很好的學者,他們應該把德國近30年優秀的文學、哲學作品介紹給中國讀者。
中國網絡文學部分已被翻譯到德國,但沒有編輯部會審核
**上海交大工商管理專業學生馮麗卿:**您認為中國的網絡文學是否有希望走向世界?
**顧彬:**我的同行們有人在翻譯中國的網絡文學,他們的譯作也能賣出去,會有部分德國讀者看這些作品,但沒有編輯部去審核他們翻譯的網絡文學。在德國,編輯部是很重要的,編輯部的成員德語水平也很高。我翻譯的一些中國當代詩歌、小説,會有編輯部審核。我和同行們的翻譯道路不同,我們避免重複翻譯相同的作家或作品。我個人感覺,德國的讀者不是特別喜歡網絡文學。然而,不同的讀者有不同的口味,每一類的作品或許都有受眾,只是受眾多少的問題。
我隨身帶着德國格律詩的書籍和德中小詞典
**上海交大電子信息與電機工程學院學生羅鑫:**您最近口袋裏隨身帶着的是什麼書?
**顧彬:**我最近在寫德語格律詩,寫十四行詩。為了更好的創作,我隨身都會帶格律詩方面的書,學習如何更好地押韻。我還帶了一本中德小詞典。漢語普通話的四聲很奇特,當我遇到不確定的音調時,我會查小字典。遇到令我疑惑的詞彙,我也會查小字典。
(整編、採訪:李念、袁琭璐、袁聖豔)
精彩瞬間
著名作家、中國作協副主席賈平凹認為,真實寫出中國人的生存狀態,就是世界文學的一部分
顧彬、陳眾議、郜元寶、彭青龍(從左至右)暢談中國文學國際傳播的觀點和方法
排隊籤書《山本》的90位聽友有序入座“簽名區”
講座結束後,聽友們有序上台,等待賈平凹簽名與合影
現場聽友積極參與“我最想向哪位嘉賓提問”的問卷調查
本次講座吸引了近七百位來自全國各地的聽友到場,創下了講堂舉辦以來的最大規模
(本文原載“文匯講堂”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