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狸貓換太子”爆發一千周年(一):走進宋真宗的內心世界_風聞
阴山贵种-典午当涂2018-10-16 1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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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年前,也就是公元1018年,是北宋天禧二年,契丹開泰七年,再把眼界放寬一點,拓展到時髦的東亞史的視角,這一年還是日本寬仁二年。
這一年的諸夏版圖,説不上天下一統,華夷一家,彼時南北宋遼並立,互相承認了對方的法統之正,出現了“天有二日”的局面。這一年,上距波譎雲詭的澶淵之盟也已有十三年的時間了。總的來説,這個時候,北伐之意逐漸消平的趙宋王朝還算的上百姓康樂,户口蕃庶。
在位的皇帝是老趙家的第三任君主——宋真宗趙恆,他治下的北宋帝國隨着他爹在雍熙北伐的挫敗和他親手打造的澶淵之盟的外交體系下,“幅𢄙弘廣,中外臣服,復漢唐舊疆”恐怕夢已成煙。
為什麼單獨把這一年拎出來,倒不是硬蹭千年紀念的熱點,而確實有個看似對當時來説不大不小的事情,而且此事對整個北宋政治架構運轉走勢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
這一年的九月,趙禎被立為了皇太子。
倒退兩三個月,趙禎這個名字問宮闈內外的大大小小,恐怕沒有人會知道,因為他原名叫趙受益,當時的爵位是壽春郡王兼昇王,立為太子後賜名為趙禎,擺脱了一個很土的名字的同時,也開啓了自己的一段“傳奇”的經歷。
這裏的“傳奇”加引號是必須的,倒不是因為他後來創下了北宋在位時間最長、改元最多的記錄(在位時間41年,改元八九次),而是估計連他自己都沒想到,300年後,他成了戲劇、話本、小説的主要男配角,《狸貓換太子》中那個懵懵懂懂中破亂反正的青年帝王就是他,在剛正不阿的主角包公的光環陰影下,他化身為弘揚孝道、修齊治平的工具性角色。
也正是從趙禎被立為皇太子的這一年開始,圍繞“狸貓換太子”的北宋宮斗大劇進入了白熱化階段。
看官們也許會説,這不是扯嘛,狸貓換太子的傳説從元朝的《抱妝盒》開始,到明朝的《包公案》再到《萬花樓》和《忠烈俠義傳》,期間經歷了差不多200年的時間,才從最基本的故事梗概和骨架演繹成了有血有肉,情節飽滿,跌宕起伏的一個成熟的宋傳奇,加工整理的次數不知凡幾,哪怕是這十幾年來的電視劇《包青天》還有《大宋奇案狸貓換太子傳奇》也還在不停地充實這部戲,使之更戲劇化,符合聲光電化時代的傳播模式,這一點,也頗為契合顧頡剛“累層地創造”的理論。

它依託於歷史,也遵循着上千年以來我國的演義講史原則,三分實七分虛。不過,哪怕是對這三分虛的來源,也眾説紛紜,明朝後期就有文人指出,狸貓換太子是借宋朝的事説當朝,其實本於明憲宗朱見深的萬貴妃殘害皇子事件,還有考古派中的“找爹黨”認為這事也是西方傳入的,因為古印度有“豬崽換太子”的佛教經文,傳入中土之後改頭換面,再加上説書人的附會焊接,才有了狸貓換太子的故事。
俺認為上述幾個論點都不值得一駁,仔細檢尋宋真宗宋仁宗兩朝的宮闈“密事”,就會發現此傳説的腳本根本無需外求。筆者壯着膽子再把此事所依託的史實之來龍去脈再梳理一遍,也不諱言為宋明兩朝的宮鬥戲份叫屈,説實話,真要把皇帝后宮的事情掰開揉碎了細説,兩宋那真叫一個精彩,清朝相比之下反而是比較沉悶的。
走進宋真宗的內心世界
筆者假定讀者們對這出戏的梗概都有基本的瞭解,就不再贅述這則傳説的具體情節脈絡了。不過下筆之前著名京劇老旦袁慧琴蒼啞的流水板突然迴響在耳邊,不得不有了一個再錄入一遍的衝動,這是京劇《打龍袍》的結尾和高潮部分:
一見皇兒跪埃塵,開言大罵無道的君。二十年前娘有孕,劉妃、郭槐他起下狠毒心。金絲狸貓皮尾來剝定,她倒説為娘我產下妖精。老王爺一見怒氣生,將為娘我推出了午門以外問斬刑。多虧了滿朝文武來保本,將為娘我打至在那寒宮冷院不能夠去見君。一計不成二計生,約定了八月十五火焚冷宮庭。多虧了恩人來救命,將為娘我救至在那破瓦寒窯把身存。
李宸妃訴苦
這段流水板如泣如訴,是京劇老旦行當的精品戲碼,角色就是劇中的最大苦主,已經淪為盲乞婆的劉妃,“ 開言大罵無道的君”就是罵的親生兒子宋仁宗趙禎。“老王爺一見怒氣生”,這個老王爺不是別人,就是趙禎的親爹宋真宗趙恆,咱們的故事,就從趙恆開始。
前文已經提到,趙恆是繼趙匡胤、趙光義之後的北宋第三任君主,到他那裏,北宋混亂板蕩的皇權轉移體系才真正進入了正常運轉形態。
北宋的開國皇帝趙匡胤欺負了後周的孤兒寡母,以軍事政變的方式黃袍加身;他的親弟弟趙光義在“燭影斧聲”的鬼影重重中登基九五,早有史學家指出,趙二北伐的“雄心壯志”也是有消弭朝堂之上對他奪嫡合法性的質疑的考慮,無論如何,兄弟倆的上位吃相都比較難看。而趙恆,則是正兒八經通過皇太子的身份按照正常程序成為了大宋天子。
然而,趙恆在整個正常繼統的過程中一直在空中踩着鋼絲,如履薄冰。他本是趙光義的第三子,上面還有兩個哥哥,用郭德綱的話説,兄弟三人的年齡“踩着肩膀”下來,彼此之間的年齡差的並不大。
在嫡長為繼的傳統政治輪替模式下,本應是長子的趙元佐應作為皇太子接班,不過他在雍熙二年九月丁巳這一天被趙光義下詔廢為庶人,原因是他參與了叔侄謀逆案;老二趙元僖和趙光義的父子關係一度很不錯,不過上天不眷顧這個悲催的次子,淳化三年十一月丙辰,他“突發疾病”不明不白地死去。
於是機會留給了老三趙恆。在這裏要插一句,嫡長子被廢之後,非嫡長子作為替代品繼承大統的皇帝,在登基之後多少都有會流露出某種人格缺陷,這類現象在歷朝歷代屢次發生,也許,可以從“心理史學”的角度去解釋,限於篇幅就不多説了。
趙恆當年望着奄奄一息,生命即將走向終點的父皇,心理也許在不停地暗示自己:“天命在我,沒錯的。”他的這種心理暗示並非完全沒有依據,他出生的時候,左小腳趾的旁邊就帶着一個字:天。
從現代醫學和生物學的角度看,這個天很可能就是嬰兒身上的皮膚皺褶,無甚出奇。但蒙古人編寫的《宋史·真宗本記》就是這麼記載的,春秋筆法還描繪了這麼一件軼事。四五歲的時候頑皮淘氣的趙恆跳上了趙匡胤的龍椅,宋太祖問他:“龍椅坐上去感覺如何?”他回答:“由天命耳。”

趙恆長得很富態
“天命在我”的趙恆和那個謹小慎微,恐懼步兩個哥哥後塵的趙恆構成了奇異的反差。
帝位傳接背景下的父子親情是被異化的。立太子之後趙光義心情也是複雜的。在北宋,皇位接班人很多時候都被委任為開封府尹(相當於現在的北京市市委書記兼市長)掛職鍛鍊。
趙恆在開封府尹的位置上幹了三年,民聲頗佳,還有一次因為蠲免開封府屬縣的租税被京城的老百姓高呼為少年天子。這一幕讓趙光義很是忌憚,《宋史·寇準傳》記載了宋太宗對這位名相吐苦水:“民心都讓我兒子拿走了,老百姓心裏還有我嗎?”
為了打消父皇的疑慮,作為儲君的趙恆處處謹言慎行。北宋有一個特殊的帝佐體系,即侍讀侍講制度,對東宮的太子和已經即位的皇帝上課,儒家經典書聲琅琅,告訴最高統治者通往堯舜的路上應該怎麼走。這一套體制後來被明朝的老朱家學去了,這就是後話了。
當時還是太子的趙恆,他的老師就是趙光義指定的大儒,士林領袖李沆。李沆與趙恆的君臣際遇比較有意思。李一開始當東宮伴讀的時候看到太子趙恆畢恭畢敬,見面稱:“臣……”沒想到趙恆聽了之後臉色煞白:“李老師,不要自稱臣啊,我還沒繼位呢,讓父皇知道了可不得了!”而且反過來他對李沆每見必拜,體現了天地君親師的一個未來最高領導人的精神風貌。
不過,他對另一位位極人臣的丞相呂端見面時又鞠躬又作揖,這個習慣一直保持到他登基之後,整個大宋朝皇帝給臣子有如此禮節的,只有趙恆一個,很有可能和他的童年陰影有關。
有個東西看起來伸手可觸,但差一點又拿不到,這個時候的恐懼感是沁人心脾的,趙恆是真心體驗過的,因為無論怎麼“天命在我”的心理暗示多麼強烈,畢竟還有從彼岸到此案的鴻溝,局勢需要渡人。
橫亙在兩岸之間的這個人,還是趙光義的長子。
趙元佐雖然被廢為了庶人,但是他在宮廷中依然有影響力存續,他當年佯狂放火燒宮殿,主要是為了掩護秦王趙廷美,朝裏的老人們不會忘記,當年隨宋太宗徵太原、幽州的薊地的是他,被認為和趙光義身形舉止最相似的也是他。趙元佐才是真正從小被當成未來皇帝去培養繼承大統的那一個。
趙恆和趙元佐是同父同母,親媽都是元德皇后李賢妃,但顏值和聰明勁兒趙恆都不如兄長,而且從小李賢妃也特別偏愛老大,太平興國七年趙元佐被廢之後,她也一直念念不忘這個寶貝兒子,所以在老皇帝宋太宗彌留之際,李賢妃想做最後一搏,看看有無翻盤的可能。
在這裏還有必要再插一句。清宮劇的一個套路就是特別喜歡拿後宮嬪妃的起落映射前朝政治鬥爭的形勢,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大清近三百年,總的來説後宮和前朝隔斷非常嚴格,後宮的一言一行對政治決策的影響力很小,後來西太后和恭親王勾結髮動辛酉政變是北京——熱河“二都”政治體制下的產物,也不得不佩服葉赫納拉氏的殺伐決斷。她確實是大清後宮中的一個異類。
但總的來説,後宮和前朝重臣勾結,大宋要比清朝嚴重的多。李賢妃很快拉攏了知制誥胡旦、參知政事李昌齡結成同盟,密謀擁立趙元佐回宮。
知制誥負責給黃帝起草詔書,官職不大但作用突出,參知政事相當於常務副宰相,平時往往衝在前線,比正兒八經的宰相干的活都多,這倆都是一線決策和執行派,再加上心腹太監王繼恩,臨時形成了一個“後黨”。後黨起勢的最大障礙,還是朝中的實權派宰相呂端。

呂端大事不糊塗
派去呂端宰相探口風的太監王繼恩進了門就沒再出來,被扣下了。因為呂端敏鋭地覺察到內廷瀰漫着一股不詳的氣息。陰謀逐漸敗露的李賢妃索性親自和呂端攤牌,説當年太宗是多麼多麼喜歡李元佐,現在我們可以聯手把事情矯正過來,呂端以太宗遺訓駁斥,並急忙從中書省的辦公室趕到萬歲殿。
祥和昌瑞的登基典禮中往往不乏明槍暗箭。司儀讓羣臣拜賀在簾子後面的新帝登基。呂端直挺挺地站着,內侍有點着急:“老呂啊,新帝登基,你咋不拜呢?”呂端提高了嗓門:“把簾子掀開!我要看看後面坐的是誰?”
都説呂端大事不糊塗,這件事體現得淋漓盡致。如果殿上簾後趙元佐不是趙恆,那狸貓換太子的好戲就要提前上演了,羣臣一拜,生米煮成了熟飯,這事就算成了。
呂端看到簾後那張臉確實是趙恆的臉之後,才高呼萬歲。
登基後的宋真宗一直對呂端恩禮有加,不乏感激,就在於呂端在擁立趙恆的衝刺階段立下了大功。
至道三年(997年)三月,趙恆正式成為了大宋新一代帝王,他立年號為鹹平。他當太子的時間並不長,只有兩年,但這兩年他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壓力,鹹平也説明他覺得是時候向戰戰兢兢的日子説再見了,想好好放鬆一下,過幾年安穩日子。
他坐在王座上,遍觀羣臣,心裏卻有説不出的異樣,羣臣們的一張張臉,看起來很熟悉,卻又那麼陌生。
宰相呂端朝着還有些驚魂未定的龍椅之上的趙恆投去慈祥的一瞥,趙恆不由得默唸:“構盡乾坤,作我之龍鳳樓閣,開窮日月,為君之玉户金關。”
史學愛好者們提起趙大和趙二,很多都對這兩任君主未能復漢唐舊疆而蹠言不止,但不可否認他們曾經也躊躇滿志為此夙興夜寐宵衣旰食。
曾吟詩“一輪明月照天衢,逐退羣星與殘月。”把自己的比做成太陽,四夷比作羣星和殘月,太陽出而星月一掃而盡,他首開殿試出的考題就是讓廣大考生們以“六合為家”寫一篇作文,什麼叫六合?就是宋太祖理想中的盛世疆域。
現實的殘酷性讓“六合”隨着宋太宗的駕崩變成了鏡中花般的自我安慰,終宋一朝,別説六合,就連幽燕一隅也始終未能克復。
坐在龍椅上的趙恆,恐怕真正讓他感到焦慮的已經不是帝國邊界的內縮,也早已不再奢望睥睨四方、君臨萬國的豪霸氣,其實雍熙北伐失利後,宰相趙普早就構造了一個“攘外必先安內”的大政策略讓太宗安心,而趙恆接手的更是一個“新時代”的大宋。
經過伯父和父親的“辛勤耕耘”,以武力定天下的大宋的權力合法性看似已經牢固確定,但帝國的權威和秩序,思想與信仰世界的有效性需要進一步夯實,民眾對國家權力的認同需要禮制的恢復與重建,王朝合法性需要此岸和彼岸世界(“天”)共同維繫。換言之,它需要人們對同一倫理之思想秩序的合理性緩解緊張的邊患帶來的統治心理的逼仄感。

北宋疆域
前文中已經提到,**澶淵之盟最讓宋真宗耿耿於懷的倒不是軍事上的止步不前,而是挫傷了對契丹這樣一個草原蠻族的夷夏優越感。**在“天子”的意義上,遼帝可以和宋帝平起平坐了(關於這一點,有興趣的讀者可以查閲宋遼簽署的條約,看看雙方互相是怎麼稱呼的)。
居天地之中曰中國,居天地之偏曰四夷。但是契丹這羣蠻夷居然學起了華夏的君臣、禮樂、婚喪祭祀、明堂寰丘和宗廟制度。北地以夷變夏,宋君有何面目存於天地宗廟社稷?
為了重振文化和民族自信,整飭“奉天承運”的法制綱紀,趙恆決定把步子邁大一點,他有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封禪。
趙匡胤和趙光義這倆不是沒有過封禪的念頭,都因種種原因取消了,真正付諸實施的是趙恆。前面兩位沒能去登泰山,史學家們給出過種種解釋,説在國家內政治理、疆域開拓和祥瑞現世等等條件都不太具備,但主要原因筆者覺得還是這倆還是“要臉”的。
趙恆何德何能,能和秦始皇漢武帝一較高下?你有什麼資格封禪?不少歷史愛好者痛斥趙恆沐猴而冠,極大地拉低了封禪的檔次和儀式感,把嬴政和劉徹好好黑了一把。趙恆好像確實搞臭了封禪,在他之後,元明清的帝王就再也沒幹過這事。
但宋真宗這次踐行的是郭德綱對剛入門徒弟的經典訓誡:“要臉就是不要臉,不要臉就是要臉。”作為相聲演員,你在台上耍怪賣壞看似不要臉,其實這才是藝人的藝德,是要臉;在台上端着勁兒勁兒的看似要臉,在觀眾面前,恰恰是不要臉。
趙恆心理估計也是這麼想,我自己不要臉恰恰是為了大宋的臉面,我要臉的話,那大宋的臉就要送給北邊一個叫耶律隆緒的蠻子了,更何況,泰山和孔子的故地尚在大宋的疆域內,萬一後世的子孫不肖,連山東河南都丟了,你們想封禪也不可能了(趙構一臉黑線)。

真宗封禪泰山
為了擺平眾臣的非議,他竟不惜動用小金庫賄賂宰相王旦: “老王啊,我聽説你喜歡喝酒,朕這裏有一罈子人頭馬,你拿回家好好品嚐一下,勿負朕意。”回家打開罈子的王旦一看是金光閃閃的一罈子珍珠,當晚就給封禪書打好了腹稿,《封祀壇頌》就是他寫的。再加上一直對此事持極大熱心態度的另一位重臣王欽若,生米煮成了熟飯。
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十月,已經在皇位上坐了十個年頭的宋真宗自汴京出發,東封泰山。千乘萬騎之中,有這麼一個女人,她當時只是趙恆身邊的一個修儀。如果我們穿越回浩浩蕩蕩的封禪隊伍中,就會發現她也許連最起碼的羣眾演員都不是,但是她即將登場,並且成為我們“狸貓換太子”故事的女主角。她是誰呢?請看下一篇《紀念“狸貓換太子”爆發一千周年(二):從馮提莫到魏瓔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