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小偷家族”_風聞
东八区北京时间-不分东西南北,只知上下左右2018-10-16 1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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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劉家孩子不多的記憶裏,他們一直在很遠的地方奔走,那些地方坐很久的火車才能到達,一直走,在人羣和商場裏穿梭迂迴,一直走,身邊的大人不停更換,一直走,直到最後回到家,走就變成了跑。
文 | 王一然
編輯 | 王珊珊
14歲的劉富興有過三四個乾媽。她們給他買衣服,帶他去剪頭髮,洗澡,把他打扮得像“大高樓裏的小孩”。白天,乾媽帶他在城市裏走,“賣衣服、賣玩具的地方,很多大高樓,有電梯”,他不用做任何事,只是跟着乾媽走,有時是跑。
劉富興有時會被警察帶去派出所,“是你親媽嗎?”警察盤問。劉富興一言不發,被領出去後,就會換一個乾媽帶他。劉富興説,他在外面沒捱過打,只是要不停換地方睡覺。
兩歲時,劉富興就被父親租給盜竊團伙,六歲快要上學時,才被幹媽送回來。沒過多久,父親就開始打他,用煙頭碾在他的手背上。印象最深的一次,他的手腳都被捆上,嗓子哭啞了,母親被父親一腳踹在地上,嚇得發病,抱着撿來的玩具熊,當自己的孩子哄。
劉富興有七個弟妹,其中五個都被租出去,弟弟跟着去偷超市、妹妹租給賣黃碟的打掩護。在劉家孩子不多的記憶裏,他們一直在很遠的地方奔走,那些地方坐很久的火車才能到達,一直走,在人羣和商場裏穿梭迂迴,一直走,身邊的大人不停更換,一直走,直到最後回到家,走就變成了跑。
六七年來,劉富興陸續帶着家裏的幾個弟妹逃跑。他們白天在街上四處遊蕩,晚上睡在街邊、橋洞和廢棄房屋裏,如果被父親抓回去,等待他們的,是新一輪的毒打。
無休止的逃跑被一段視頻終止。今年8月,河南省商城縣雙椿鋪鎮趙畈村村民劉明舉將老六捆在牀板上,被鄰居發現報警,並將孩子被捆綁的視頻發在網上;9月6日,當地法院判決撤銷劉明舉和妻子為6個子女的監護人資格,劉富興被送入中學,弟妹們進了福利院。
一位記者告訴劉富興,曝光後,其他孩子就能避免像你們一樣出去受苦。劉富興愣了愣,看着他。
對劉家孩子來説,身處異鄉顛沛流離的那段隱秘時光,才是日子裏少有的糖:他們曾在寒夜裏彼此分享外面的世界,甚至寄希望於“乾媽”。“老三想回去。”劉富興把頭偏過去,“他乾媽對他好着咧。外面好……回來幹啥?回來就開始捱打。”
已經被福利院帶走的孩子,從左至右依次:老八、老七、老六、老五、老三。石闖攝。
三蒯子家的勺
劉明舉外號三蒯子(kuǎi),在雙椿鋪,這是“傻子”和“無賴”的意思。三蒯子的妻子李少菊得過小兒麻痹症,口齒不清,發病時抽羊癲瘋,不認人。李少菊上了三次節育環,都被劉明舉逼着取了下來。兩人沒領結婚證,一共生了八個孩子。
村鎮裏,沒人知道劉家孩子的名字,他們全被叫做“劉勺小孩”“三蒯子家的勺”,“勺”和“蒯”一樣,也是傻子、無賴的意思。三蒯子打起勺子可一點都不手軟,打井的鐵鍁、手腕粗的棍棒、隨手抄起的拖鞋,還有手指粗的麻繩。
劉明舉打孩子,也打妻子。有次半夜,劉明舉睡不着,起身踹醒妻子,用凳子砸她,劉富興在牀板上閉緊眼睛,手按着老三讓他別亂動,孩子們一個按着一個裝睡,直到父親發泄完,再集體逃跑。
黑暗裏,父親的呼嚕聲一聲比一聲大,劉富興仔細聽着,弓起身子,像只隨時準備攻擊的小貓。他一點點向牀外挪,趿拉着拖鞋,走到窗前,一點點將窗户打開,直到出口能容下一個十幾歲孩子蜷身而過。他雙手一撐,整個身體像只小燕兒,半跪在窗台上,回身衝弟弟輕聲喊:“走!”
六七年前,弟妹們都在外地,家裏只有劉富興一人,沒人幫他看着父親是否醒來,離窗户還有一步之遙時,劉富興總是心驚肉跳,怕回身撞到父親猙獰的臉,像平常一樣抓起他的頭髮,喊着“我打死你個小畜生!”現在,他有五個弟弟妹妹,逃跑團隊開始壯大起來。
有時,劉富興沒有機會逃出去,就躲在雜物堆裏,等父親離開再跑,如果劉富興跑了,老三與老六就變成了“重點捆綁對象”。解繩子是一件需要勇氣的事——無論是誰,只要解了繩子,就要挨劉明舉的打,即使是劉明舉的岳母、孩子們的姥姥高秀芬也不例外,高秀芬和老伴兒回憶,劉明舉曾威脅他們,管閒事就拿雷管炸掉他們家。
孩子們幾乎不怎麼上學,因為父親會在放學路上堵他們。
老六被捆綁在牀板上,兩個最小的在旁邊陪他,孩子們都光着身子。視頻截圖。
幾個月前,劉明舉又把老六捆在牀板上,手腳腕的肉被繩子勒得微微凸起,鄰居們怕劉明舉鬧起來,不敢解繩子,用手機拍下視頻,又報了警。“警察敢解,我們不敢啊!”一位目擊者説,派出所的警察來了之後,把老六放了下來,舀了一大瓢涼水,老六抓過來,大口大口吞嚥,噎得要吐出來,説不出話。
劉明舉被曝光後,許多愛心人士和媒體湧入了劉家。“捆小孩是怕他出去害人,偷東西。”劉明舉説,幾個孩子在外面出租時,學會了盜竊和開鎖。但據其他村民説,劉家的孩子只是調皮,有時候會破壞東西,但沒聽説偷過東西。
最終,劉明舉與李少菊被剝奪監護權,老大被交給學校監護人,其他孩子都被帶到商城縣福利院。
“我損失了不少錢!”劉明舉牙齒黃黑,額頭上有個碩大的包,一雙三角眼總是斜着看人,他是村裏的貧困户,幾個孩子也都有低保,今年開始,每個孩子漲到了每月252元,錢都打在劉明舉的賬户裏。
事發後,劉明舉跟在村幹部後面,“不把小孩帶回來我就喝藥!”負責扶貧的村幹部説,劉明舉把農藥瓶子倒在魚塘裏,嘴上泯了一點,被送到醫院搶救,“回來後發現魚死了,又管村裏要錢。”
在劉明舉眼中,孩子總是和錢掛鈎。出租孩子時,租金一度從500塊錢每年漲到了4000塊錢;領低保時,孩子的錢也都進了自己的口袋;很多愛心人士捐的錢和東西,也都被他收了起來,曾有人給劉富興一部黃色的老人機,被劉明舉搶了過來自己用。
按照村民的説法,也有人懷疑劉明舉虐待孩子是因為精神有問題,前段時間,他被送到精神病院去,在裏面打牌,大吃大喝,沒多久又給送回來了。回來後他到處説:“裏面有吃有喝,下次送我還去!”
劉明舉有一條黃色的土狗,叫翹嘴,跟了他17年,形影不離,“狗聽話得很。都要聽話,小孩女子不聽話不得打呀?”劉明舉一腳將狗踹出去,翹嘴翻了個趔趄,又回到劉明舉腳邊縮着,過了一會兒開始搖尾巴。
劉明舉,村裏人稱他“三蒯子”。王一然攝。
冬夜裏飄着彩色小馬
村裏沒有孩子相信劉富興説的話。草莓牛奶、黑色的雞蛋和杯口粗的火腿腸,劉富興每次説吃過,都惹來其他孩子的嘲笑,“劉勺小孩又撒謊啦!”
但劉富興記得那些食物的味道。黑色的雞蛋,吃着有肉味兒;桶裝的方便麪,裏面有小塊的肉丁,含在嘴裏很久都捨不得吃掉。劉富興説,他被幹媽帶着坐火車,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一路上買了很多好吃的。
老三劉富貴的經歷和劉富興差不多,到了出租老三時,劉明舉每年能有一千多的收入,老三告訴劉富興,他在外面“抓超市”,專門在一些大超市幫乾媽偷東西;到了老五,已經有三千塊錢左右。“租孩子的女的説,是帶小孩賣黃色光盤,被抓到了,孩子一哭就放了。”劉明舉説。
老五和乾媽被警察抓住了。劉明舉回憶,警察盤問時,“小妮兒説是她親媽,警察帶着做親子鑑定,一看不是。”劉明舉被警方通知去上海接老五。
據村民們描述,近幾年,帶老三出去的乾媽回到了附近鄉鎮,開了連鎖超市,不再做租孩子的生意。
今年正月,老六被送回家,完全不接受剛見面的父母,“你們不是我爹孃!”老六想跑,被劉明舉掐着脖子拉回來,一腳踢在胸口,“跑了你狗日的!”
劉富興看見弟弟捱打,撒腿就跑。他已經摸透了父親的脾性,只要一有新孩子回家,被打的最狠的就是他,“不知道為啥,總是先打我。”劉富興記得,老三回來時,他被父親扔進糞溝裏。
回家的孩子很快就掌握了逃命的竅門:跟着哥哥跑。老三劉富貴很聽大哥的話,老四跑得慢,很多次都只能留在家裏捱打。老五和老六性格孤僻,管母親喊“勺妹兒”,喊父親“劉勺”,笑話大哥劉富興是“勺娃”。
“他們就不是嗎?”劉富興躲起來生悶氣,老三找到他,給他半個爛蘋果,“才在垃圾堆翻的,大哥吃吧。”
老三敬重大哥,但對弟弟妹妹暴戾,“富貴拿棍子敲他們頭。”劉富興比劃了一下,“像俺爸那樣。”老五和老六因此很聽他的話,叫老三“大哥”。
村民何國富對劉明舉家的孩子有印象,是幾年前一個入秋夜晚。何國富打牌回來,看見燈下有兩個箱子在動。
他第一反應是“誰家的小狗拖箱子耍”,路過一瞥,其中一個黑腦袋瓜冒出來,何國富嚇了一跳,是兩個小男孩,頭髮粘在一起,在燈光下泛着焦黃,臉髒兮兮的。
後來何國富才知道,他們是劉明舉家的男孩,白天四處遊蕩,晚上幾乎都睡街上。
孩子們街上的“常駐點”,除了冬天,他們晚上幾乎都睡在攝像頭的燈下。王一然攝。
孩子們最常睡的地方,是三里坪鎮的主幹街上,一個電線杆子旁,那裏有盞瓦數很高的大燈,夜裏照着像爐火一樣暖和。夏天時,這裏是蚊蟲聚集地,孩子們無法睡覺,劉富興就帶着大家圍着電線杆子閉着眼睛走,免得被蚊子咬。
冬夜裏,他們躲在一處沒蓋好的小樓頂層,就在老三乾媽開的超市不遠處,老四吵着冷,劉富興和老三劉富貴把他圍起來,湊在一起取暖。
“以後哥帶你吃棉花糖。”劉富興説,乾媽曾買過棉花糖給他吃,到嘴裏就不見了,甜得很。
“我也吃過!”老三説,“我還吃過牛肉串!這大!”劉富貴比劃出一個誇張的形狀, “俺乾媽買的!”
劉富興拽了拽他:“你乾媽還給你買啥?
劉富貴告訴大家,乾媽帶他去過一個很大很大的遊樂場,裏面有彩色的小馬,飄在空中,小孩可以騎在上面,“還有滑梯,知道不,是一個很長的桶子,小孩一下子滑下來好久,從地下鑽出來。”
劉富興不説話了,他沒去過遊樂場,更沒騎過那樣神奇的小馬,讓老三講了好幾遍聽。
第二天,劉富興帶着弟弟們去超市,希望三弟的乾媽能收留他們,帶他們去有遊樂場的地方。超市的老闆娘給了他們一些零食打發他們走,“你們太大了。”老闆娘對劉富興説。
劉富興安慰弟弟:“長大就能跑的更遠,能去坐火車,就能去遊樂場了。”
即使是在街上睡覺時,孩子們也分配好職責,一個人醒着放哨,其他人睡;等醒着的人困得不行,再叫醒下一個,以防被父親抓回去。
有一次劉富興帶着老三在街上,靠着一個小樓梯休息,見到父親搖晃着走來,劉富興掉頭就跑,快跑到別的村時,他停下來,大口喘着粗氣,發現老三並沒跟上。他放心不下,跑回去查看,結果被劉明舉抓了個正着。
劉富興回憶,那一次,父親用鐵鍁戳他的胳膊,至今還在靠近手腕的地方留下青黑的疤痕,看着大哥捱打,老三在旁邊偷偷哭。那次被抓回去後,劉富興就在街上找了幾個不容易被發現的藏身點,遇到危急情況,他負責引開父親,其他孩子就藏到藏身點去。
在劉富興的心裏,某種意義上,母親是父親的幫兇。“俺媽説我們偷東西,弄壞東西,其實都是她弄的。”父親經常聽信母親的話,把他們吊起來審問。不管他們承認還是不承認,都會遭到虐打。
被租出去的幾個孩子,回來後都與母親李少菊很少親近。母子間少有的温情記憶,是一次老六被劉明舉反捆在牀上,李少菊在一旁發抖,不敢説話,劉明舉踹了老六幾腳,就出門了。老六盯着李少菊的眼睛忽然喊:“媽!救我!”
李少菊用力站起來,歪歪斜斜朝老六走過去。
“他叫我‘媽’,我高興,不怕打。”李少菊説,她的手使不上勁兒,很久才解開老六的手腳,老六幾乎沒有緩身,蹭着牀板站起來轉頭就跑,留下母親守着空空的繩子。
劉明舉回來後,用拳頭狠狠捶了李少菊的胸口。
劉家門口的魚塘,劉富興説他們曾被父親逼着喝魚塘的水。王一然攝。
弟弟長出青草
兩年前的秋天,天已經有些涼,劉富興記得,老四劉富有光着腳晚上會凍得發癢。有一天,劉明舉説丟了錢,拿出鐵鍁要打他們,劉富興拽起老三就跑,但老三被父親拽了回去,老四劉富有也沒敢跟着跑。
劉富興在街上躲藏了三天多,直到老三來藏身點找他,眼睛直勾勾的,像被嚇壞了,“富有被開水給燙了,肉都掉沒了。”
劉富興回家時,老四劉富有已經認不出來原來的面貌。從頭到腳,身上幾乎沒有一塊好地方,肉皮一碰就掉落下來,不停往外冒着血水,疼得腰直不起來,縮在地上。
老三告訴大哥,“劉勺捆的,媽燒水燙的。正面背面,都澆了開水。”
據村幹部回憶,當時,劉明舉帶着老四到鎮上醫院,鎮裏建議馬上轉縣醫院,劉明舉説沒錢坐車看病,帶着孩子管村裏要錢,村支書往劉明舉的卡里打了五千塊錢,但劉明舉沒帶孩子去醫治。
村幹部説,見到老四劉富有時,他背駝得厲害,疼得縮成一團,只能被劉明舉提着走,大家説“孩子都直不起身”,劉明舉笑笑説“不打緊”,一隻手掐住老四的脖子,一隻腳踩住他的腳,用力一抻, “抻抻就直了。”劉富有的身子劇烈顫抖。
劉富有的屍體是在水溝裏發現的,在燙傷的五天後。關於劉富有的死亡,村裏有兩種不同的説法:據劉明舉説,他回到家用酒精給老四擦身體,傷快好了,結果掉在水溝裏爬不上來,餓死了;而劉明舉的岳母説,孩子燙傷嚴重,還被劉明舉用腳踩過,快活不成了,被劉明舉扔在水溝裏。母親李少菊描述,劉明舉逼着她燒開水,把孩子捆起來燙,“他説我不燙孩子他就要燙我。”
老四劉富有就埋在劉明舉家後面的地裏,劉家幾乎每天都能見到那堆沒有墓碑的小土包。
“富有死了。”劉富興説。
“啥是死了?”老三問。
“就是永遠都見不到了。”
“那我想和富有玩呢?”
“不行,他被埋土裏了。”劉富興甩開老三,一個人跑到魚塘。
“要是那天我把老四拉跑了就沒事了。”劉富興垂下頭,咬着嘴唇。老四死了很久之後,他靠近過一次老四的墳,那裏和平常的荒地沒什麼不同,長滿了搖搖晃晃的野草。
“看他幹啥?我給他燒紙錢紙錢都不飄,沒良心。”劉明舉説,他每年都給兒子燒紙,並稱孩子是被姥姥姥爺燙的,與自己無關。
弟弟死後,劉富興幾乎不再回家。他五官秀氣,有高高的鼻樑,眼神比魚塘的水還澄澈,即使臉上身上都是土,還是有村民願意給他剩飯剩菜吃。
一旦劉明舉知道誰給孩子飯吃,就找上門去。“我家小孩吃了你的飯肚子疼!”劉明舉賴在門口不走,拽着劉富興的頭髮過來,“拿錢給小孩看病吧!”長此以往,不再有人願意接濟孩子們,其他孩子也不和他們説話,他們只能在垃圾堆裏找食物。
劉富興的小學同學小鳳説,在少有的上學日子裏,學校的同學都嫌棄他,喊他“劉勺”,“五年級的時候還在班裏拉尿。”
劉明舉夫婦與老七老八合影,除了幼年就被拐走的老二,只有這兩個孩子沒有被出租過。王一然攝。
就像抱兒子那樣
劉明舉捆綁虐待孩子的視頻曝光後,除了劉富興,其他的孩子都送到了福利院。劉富興已經快15歲,政府在新學校給他找了一名九年級的班主任,做他的學校監護人。“不能讓他爸有任何機會抓走他。”監護人許老師説,劉富興上了六年級,平時住校,週六日回姥姥家,老師護送回家,姥爺再送去上學。
劉富興喜歡聽同學大聲叫:“劉富興!”不知道名字的,也會叫他“劉娃”,沒人再叫他“劉勺”。很多同學都看過他弟弟的視頻,知道他家裏的事情,幫他寫沒完成的作業。
但還是少有同學願意和他做朋友,宿舍是通鋪,誰也不願意和劉富興挨在一起,“離我遠點,你臭!”劉富興被擠到一邊,老師只能安排他單獨睡一個牀鋪。
監護人老師説,劉富興總是畏畏縮縮的,一雙眼睛老盯着學校的攝像頭看;送劉富興回家時,老師問:“你在食堂吃得飽嗎?”劉富興“嗖”地躲在姥姥身後,探出頭來説:“吃不飽。”老師拉過他,他眼睛眨了幾下,“只敢吃一勺飯,怕他們説我吃得多。”
劉富興身上穿着黑色的寬大夾克,下身是緊身牛仔褲,一雙略大的白藍色運動鞋套在腳上,鞋帶還是新鞋的樣子。這是老師給他新添的行頭,劉富興把手縮在寬大的袖子裏,一直左右張望,自從弟弟妹妹被抱走後,劉富興沒了跟班,總覺得害怕。
母親李少菊並不怎麼搭理大兒子劉富興。她梳着短髮,穿一件黑紅花襖,眼神呆滯,倚在門口,懷裏整天放着老八的照片,老七和老八都在她身邊長大,沒被租出去過,跟她格外親。李少菊去福利院時,不到兩歲的老八拽着她不撒手,哭了起來,李少菊也跟着哭。
鎮上的村民説,出事後,劉明舉到鎮上炫耀“曝光了還挺好,我每個月多2000塊錢”,沒有人主動和劉明舉説話,他們私下裏轉發劉明舉的視頻,見了劉明舉就走開。
入秋之後,小鎮氣温陡然下降,枯葉開始掉落,地裏燒起麥秸,冒出清冷的煙。劉富興趿拉着母親的拖鞋走出來,後腳跟懸在外面,不時活動冰涼的腳趾。他把老師買的新鞋每一處都細細刷過,“同學嫌我臭,洗了就好了。”
劉富興已經一個多月沒見到弟弟妹妹們了。家裏8個孩子,老二丟了,老三暴躁,老四死了,老五老六孤僻,剩下兩個小的還不懂事。他沒有朋友,總是在課堂上發呆,想着和弟妹們一起的日子。他不確定還想不想回到那個家裏,也從來沒恨過誰,“大家都討厭我,我不能再恨別人,沒資格討厭他們。”
弟弟劉富有死後,父親的脾氣變得更大。有一次,父親發火,説家裏的東西被劉富興搞壞了,跑到灶台邊抄了一把菜刀,“他要殺了我……”劉富興的聲音有些顫抖,以前,父親也説過這樣的話,他沒當回事,認為“長大了就能跑遠了”,但親眼見到老四被埋起來後,他覺得後背發涼,拼命掙脱了逃跑,“他真能殺了我!”
可劉富興沒有像老三和老六對父親憎恨,一心想回乾媽那兒去。幾個孩子中,只有他還叫“爸”“媽”。他有一個秘密,連最親近的老三也不知道——他篤信自己被租出去前被父親抱過,別的孩子都沒有,“就像抱兒子那樣。”
(文中劉富貴、劉富興、劉富有、高秀芬、何國富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