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幕"演講,開啓比爛式新冷戰_風聞
新潮沉思录-新潮沉思录官方账号-2018-10-16 17:57
文 | 劉夢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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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一篇被很多媒體看作是第二次鐵幕宣言的演講引起國際關注,相伴的是近期中美貿易的進一步增加。實際上貿易戰暫時並沒有導致中美貿易的收縮,反而刺激了市場的不良預期,引發囤積居奇。這就像經濟危機人們飢腸轆轆於是要趕緊倒掉牛奶,加税反而增加進出口,資本的運做帶來了不可思議的一幕。
但這並不意味着貿易戰將就此結束,而是意味着雙方對抗的領域,手段,甚至強度的進一步增加。實際上我已經談過,由於中國目前在全球貿易中巨大而難以替代的體量,單純的貿易手段是背逆於資本的全球化的趨勢與逐利本能的。至少在現有體制內純貿易壁壘是難以實現的。正因如此,中美對抗要維持下去,手段必須從貿易領域拓展開去,就像美國有一些人已經在主張從技術上分別架構兩個互相獨立的全球電子通訊網絡,從而減少對中國電子零件的依賴。這是兩個平行市場的先聲,一個是西方的,一個是東方的,這很可能成為一種新方向。
因利益紛爭所引發的衝突應該説是我們並不陌生的。正如中日,中美之間關係,在我們這一代人所經歷的變遷,其源頭是中國國力的變化。但我們正在經歷一種我們大多數人之前沒有經驗過的全面對抗,一種陣營的劃分。以目前世界的經濟規模是不足以支撐一個十四億人的發達國家的,這是相當於所有發達國家人口總和的存在,也就是某些人説的經濟危機是因為印度人要吃飽飯而中國人要喝牛奶了。中國所選擇的道路是產業升級和一帶一路,要進一步壓榨舊體系的剩餘價值和並使自己成為主導。這和美國主導下的世界體系是帶有根本性矛盾的,但非如此中國不能成長下去,只有進入內卷化的未來。
**迄今為止我們仍然沒有辦法擺脱經濟規律的限制,始終面對着週期性經濟危機的資本世界裏。這和我們過去一百年的遭遇和努力放在一起很有嘲諷的意味。**自1840年開始,列強以戰艦和鴉片強行將中國拖進了全球體系,之後中國努力的方向一直是爬上西方主導的體系頂端以尋求現代化,不管是民主主義,資本主義,還是社會主義,概不能外。
然而在中國人好不容易要趕到隊伍前列的時候,突然發現很可能此路不通了,在長期的追趕之後,與當代中國崛起同時發生的是西方的衰退,這真是讓人唏噓的,我們漫長的時間裏追趕的居然是一種虛影。如何超越侷限性已經越來越明顯的西方舊體系正在成為今日中國的課題。不論中國願意或者不願意,一種新的東西方對抗的格局正在形成。最重要的這種格局並不是中國的主觀意志為轉移的,它既是中國內發的,也是由西方世界所強加的。
在過去的三十年裏,我們通過努力融入西方,主要是美國主導的世界體系並獲得了巨大的成就。不可避免的,我們從上到下也對外部世界抱有善意,習慣以理性和互利來處理外部世界的一切問題。而隨着時代的變遷,與中國國力崛起相對應的是這種戰略環境的再一次嚴峻,利益已經不足以動人,而理性的交流正在被偏見的對抗所取代。
總有人在幻想,現階段的對抗是短暫的,貿易戰將會停止,更激烈的對抗不會發生。即使共和黨贏得中期選舉,也不過再持續兩年,即使特朗普贏得連任也不過再持續六年。然而這不過是幻想而已,只是稍微瞭解下二十世紀的歷史我們就會知道,激烈的對抗一旦開始,直到一方無法承受為止,是不會停止的。即使短暫停止,長期對抗所積累的力量和情緒無法釋放,將導致新的統治危機,進而開啓新的對抗。事實上,對於處於衰退的集團來説,一個強大的外部敵人是必須的,這不但有利於進一步榨取內外各個階層的利益,也有利於維持霸權和統治。古人説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正是這個道理。
古人沒有説的一個潛台詞是敵國外患是衰退的藉口,直白的説,當面臨衰退時,為了維持與強化統治迫切需要一個敵人,這與敵人自身的作為和意識無關。實事求是地説,任何帝國的衰亡往往不是因為外敵的強大而是因為內部的衰退,就像唐朝衰退始於安史之亂而不是與吐蕃,阿拉伯帝國的對抗,羅馬不亡於戰神漢尼拔而亡於自己軍隊的蠻族化。但內部的問題往往是無法解決的,因此就需要一個外部問題,越是民眾參與度高的社會政治結構越是如此。在西方的衰退過程中,中國正在扮演的就更接近這樣一個角色。
02
哲學上有一個它者的概念,這個概念也被引入社會學。作為個體的個人,作為集體的社會,就像人需要照鏡子來觀察自己的面容,人們必須是通過它者的反射來定義自身的形態。隨着多元社會的崩解,意識形態的極端化,作為它者的中國正在形成一種新的政治符號,併成為所有問題的象徵。
亦或者説,伴隨西方的衰退的,是對東方的恐懼。這種恐懼並非來自東方的威脅,而是來自對自身深層問題無法解決的恐懼,這時的東方不過是一個想象的罪惡集合而已。這很難不讓人想到上個世紀的初流行的黃禍。上個世紀黃禍的興起實際上是對歐洲緊張形勢的一種移情,顯然那個時代的地方沒有真正能挑戰西方的力量,是一種純粹的假借。和上個世紀更多停留在想象的黃禍相比,對華的惡意這一次有了實際的載體,將變本加厲。想象中的中國和實際上日益強大的中國,被充滿惡意的疊加在一起,一同為愈演愈烈的衰退背書.
不久前爆發的瑞典電視台辱華實際上算是這種情緒的一種折射,一個和中國經濟,社會交流的有限的發達國家,卻流動着難以讓人理解的反華情節。
當然,有一種比較通行的分析,這次事件的升級和瑞典的政治格局變化有關。由於中左翼政黨在這次大選中失勢,瑞典政府即將重組,新政府中中右翼力量將佔到優勢。這種情況下,即將失去政權的左翼政黨並不在意對華關係的傷害,而願意進一步造成分裂和傷害,並把這個傷害作為留給反對黨的執政陷阱。這種魯莽激進,缺乏長遠考慮,完全以國內選票考慮的做法,在近些年的歐美政黨政治中並不少見。
但實際上並不這麼簡單,為什麼目標最後會是中國,這僅僅是因勢利導嗎?隨着事情的進一步發展,瑞典既然宣稱是一個多元社會,為什麼幾乎沒有大的反對之聲,是整個社會普遍對此抱持默認的態度嗎?利用公共媒體辱華這在當代國際社會的政治輿論裏也是極端敏感的一部分,這時整個瑞典的沉默,乃至西方的沉默又是為什麼?可以想見,如果這個視頻的主角不是中國人,而是穆斯林,猶太人,甚至是印度人,印第安人,早已經不是這樣的模樣了。有一些歧視和傷害是隻發生在中國人身上的,而且這種行為在瑞典和瑞典之外的西方世界上有着巨大的社會基礎,這才是值得深思的問題。
瑞典之所以存在這種廣泛的惡意,至少有兩個因素,一者,這種惡意本身在泛濫,所以可以輕易找到突破口,二者,恰恰是因為瑞典本身和中國的交流規模不大,使得對這種惡意的敏感性不高,所以更容易爆發出來。這種惡意絕不僅僅彌散在瑞典,而是在整個西方開始逐步蔓延,愈演愈烈,就像一切極端主義更容易在小國爆發出來,但實際上在早已在大國間暗流湧動。
具體到瑞典,整個瑞典社會恐怕上充斥着對外來者的厭惡,比如大量湧入的難民。由於地緣的關係,實際上能進入瑞典的難民並不完全是依靠財政供養的被救助者,相當一部分應該是經過挑選的勞動力和技能者,但任何外來者一旦數量夠大都足夠讓一個相對封閉富裕的社會產生排異性。
這種廣泛的排異性是目前我們經常提到的難民問題,但難民問題當然和善良無關。一來,雖然頂着難民之名,相當一部分是經過挑選的廉價勞動力預備軍,二來,大量湧入歐洲的中東移民本身就是舊體系崩解下的副產品和地緣下的無奈。當然最重要的是情緒為什麼會集中到中國身上,正是我們一開始説的一個以文明劃分的壁壘正在形成。
亨廷頓認為西方,伊斯蘭,東方能構成文明的對峙。現在看,西方社會目前是認為伊斯蘭的某些部分,比如經過挑選的廉價勞動力還是能成為西方的養料,進一步説雙方的文明是具備同源性的,未必不能彼此理解融合。因此難民即使形成社會問題,也是一個內部問題,最終作為一種政治正確所避諱,這也和善良無關,更多和視角有關。
作為惡意的投射,中國顯然不會有這樣的待遇。雖然經濟上還無法割捨,但地緣上足夠遙遠,實力上正處於一種不強不弱的態勢,幾乎是一個完美的它者。這種情緒會隨着中國的進一步發展而消解嗎?很可能不會這樣,隨着時間的發展,對抗長期化勢必帶來理性的進一步喪失,也就是即使中國的實力進一步增強,在沒有決定性的突破之前,這種對華的惡意將持續增長,直到形成一種完全非理性的排斥和污衊,到了這個時候壁壘才算真正形成。當然這種壁壘一旦形成,尤其是中國的力量能增長到和壁壘所要求的假象相適應,惡意就會和忌憚相持平,對於普通人來説能感受到的惡意反而降低了。
在這種對等的未來到來之前,在這種對抗開啓之初,是最危險的。就像一開始我所説的,過去三十年的經驗馬上就要失效了,外部世界對善意和理性的回應很快就會消失,未來發生的事情將越來越傾向於純粹惡意非理性的對抗。在最壞的情況下,這種情形將引向新的種族主義,猜忌和隔閡進一步擴大,以至於失控,從遠在天邊的不可及的中國轉向對觸手可及的華僑與華裔的歧視與迫害之路。
03
隨着對抗的發展,多元文化很可能重新讓位於保守主義,這是符合對抗的需要的。在一場激烈的對抗中,雙方都要迫不及待的標明自己打上標籤,而這種標籤很可能是以文明,種族為單位的。這是哲學也是戰鬥的第一個問題,我是誰,其次是一切鬥爭的最初問題,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一切又可以簡化為自己的標籤是什麼,敵人的標籤是什麼,以及基於不同的標籤的陣營劃分。
和這種保守主義的興起並起的是社會形態的復古。迄今為止世界範圍內逐步形成的福利社會,以收買和讓利中間階層來維持社會穩定的模式,**這種餘裕是建立在對市場的獨佔導致國內畸形的大繁榮之上的。**一旦壁壘形成,隨之而來的是市場的再分割和國內為對抗而產生的進一步統治強化。所謂中產社會這個虛幻的概念很可能到了破產的時候了。伴隨新對抗產生的是對內外部的進一步壓榨,只有最有限的大國才能勉強維持自己的福利水平以求團結,首當其衝的應該是按傳統處於第二世界的先進國家。當然這種消亡不是絕對的,如果中國能挺過這一關,很可能中國的中等收入階層會迎來一個新發展。這是因為中國原本在全球體系中處於下游,而這種鬥爭所追求的正是改變中國所處的產業鏈位置與擴展能與其產能相適應的市場。只是,這種衝擊必然會和保守主義,種族主義,乃至沙文主義的興起,與冷戰後多元主義的消退並行。
最重要的是,在外部世界變化的時候,我們自身對這種變化的感知和應對。試圖通過善意和退讓來贏得交流和彼此諒解將越來越不現實的。對中國與中國人的判斷不再取決於具體的人和事,而來自某種標定的固化印象,在這種印象面前,任何努力都是隻有一種結果。對中國來説,作為自身判斷標準的它者在壁壘形成的也將同時失效,這也意味着曾經作為理想存在的,那個外國和外國人也到了消失的時候了,甚至作為反面存在的外部世界將重新出現在人們的視野裏,當然這也同樣不是實際存在的。
該演講裏引述魯迅的話,中國對外國人只有兩種稱呼,聖上和禽獸,來表達中國人的沙文傾向。然而這未必沒有道理,其實我所説的是,嚴格的説無論我們過去所追趕的外國,還是未來所假設的敵人,都在本質上是一種虛像,是我們對外部世界的判斷。
固然,這是我們許多人一度期待的,虛幻的外國的消失。過去的三十年,這種被極度扭曲,被極度討好的外國充斥在我們的社會生活裏。對一部分人來説這種非理性的外部是一種類似宗教的理想天國。這次瑞典事件同樣有不少。而對統治來説,很大程度上這也是一種它者,特別是在維持內部穩定的時候,藉助遙遠而難以被確認的國外評價體系達成內部妥協。
這種轉變當然並全是完全的好事,作為一個理想目標存在的它者消失的時候,也意味着進步的期待被混亂的威脅所取代,這是另一個它者。過去一百年刺激中國的前進,過去三十年維繫中國的兩個工具,對進步的期許,對混亂的恐懼,前者一直高於後者。一個虛幻目標的存在,未嘗不是對社會進步的一種鞭策,一旦墮入失去的恐懼,也意味着社會可能走向停滯和保守。有時候真實的世界,並不是客觀存在的,至少在社會的羣體想象中是這樣的。
作為普通人,這些是在一代人身上會逐步看到的變化。怎麼樣去理解這種對抗情緒造成的社會意識形態的迅速轉化,怎麼樣去適應這種高速轉向的社會。可以斷言,這種集體意識的變化結合中國的巨大規模將帶來地緣格局的新變化,一旦走向全面對抗的新局面,將帶來內外部環境的一系列深層變化。
**每到歷史的巨大變革到來的時候,舊的幽靈就會開始徘徊,**有時候是共產主義的回潮,有時候是封建主義的回潮,但都不過是酒瓶裝新酒。用馬克思的話説,“當人們好像剛好在忙於改造自己和周圍的事物並創造前所未聞的事物時,恰好在這種革命危機時代,他們戰戰兢兢地請出亡靈來為他們效勞,借用它們的名字、戰鬥口號和衣服,以便穿着這種久受崇敬的服裝,用這種借來的語言,演出世界歷史的新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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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的意識形態迴歸是很危險的,當前它的意識形態是和英國精英集團融合後轉嫁而來。其本身由於特殊的地緣形成的歷史背景,孤立主義的幽靈無時不在。而當代美國顯然無法迴歸孤立,這種欲孤立而不得帶來的焦慮,以美國優先的狂亂表現出來,未來更可能通向種族隔閡對意識形態的重新割裂。這無疑會侵蝕美國強大的根基,美國當前的社會基礎,離開作為其主體的白人還能存續,但沒有世界範圍內精英的補充帝國還是帝國嗎?這種和封閉的鬥爭比中國要危險的多,尤其是帶有強大力量的時候,某種程度説沒有一個強大的中國怎麼去維繫靠吸納整個西方精華而偉大的美國才是一個大問題,因此對美國來説,中國必須強大而危險。
對中國,因為革新而復古,意識形態的重建不可避免的要回到追憶榮光的華夏傳統中去,這是一種相對的優勢,**也帶着另一個層面的危險,**這同樣來自歷史深處。高度的自信心是華夏意識的核心,應對未來空前嚴峻的挑戰,重建這種自信力是至關重要的,可以説悠悠萬事,唯此為大。對於一個大國,甚至可能是超級大國而言,崩潰並不是來自外部敵人,而是來自內部信念的崩潰,這一點於俄國是這樣,與中國也是這樣。
危險的是,與華夏榮光喚醒相伴的很可能是沉渣泛起,封建的殘餘和自由資本主義最野蠻的結合。由對抗壁壘所形成的外壓下的內部穩定,由此形成的以大義之名維繫高技術條件下難以撼動的高壓社會。與近一百年來中國意識形態崩裂並行的是社會意識現代化的發展,三十多年來和中國的不自信相伴隨的是自由主義和個人主義的鬆綁。這些實際上是符合現代社會發展趨勢的,卻或多或少與過去的世界已經脱節。復古作為一種假借的旗幟能帶來光榮與號召,然而我們也很難否認中國文化深處有一種強大的保守和專制主義傾向,這是近一千年的內卷化帶來的。我們千方百計的避免中國要再次走向內卷化,卻不得不揮舞如此危險的雙刃劍。
這其實是和中國的復興同樣重要,甚至更重要的問題。**一個強大的中國是重要的,但這是一個對普通人而言什麼樣的中國恐怕才是更重要的。**我們可能很難避免一個新的分化的社會,中國體系的建立可能是建立一個遼闊的新邊疆,一個新中產這樣的緩和,但這也不過是一種暫時的緩和而已。能在多大形態上抵抗住這種回潮,探索新的社會結構,文明的進程到底應該是一種怎樣的方式呈現在我們的面前,是一個關係到我們每個人的新問題。
換一種説法,我們的世界怎麼不再比爛式的發展,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