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史學泰斗松田壽男關於絲綢之路的一次文化之旅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44153-2018-10-18 16:15
文:松田壽男,來源:上河卓遠文化
“絲綢之路”生髮的意象固然美麗,卻淡化了人們一邊和嚴酷的乾燥鬥爭,一邊開闢和維護東西交通線的汲汲而生。甚至讓人誤以為好像那是一條高速公路似的筆直大道。通過提出中亞研究史上的核心概念,“乾燥亞洲”,作者用筆尖從北到南拓印出沙地路線、綠洲路線(狹義的絲綢之路)和海上路線彼此纏繞,複雜縱深的中亞地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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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朗之旅
文 | 【日】松田壽男
譯 | 金曉宇
伊朗是“沙漠之國”。它的東鄰阿富汗也是“沙漠之國”。這兩個國家掩埋在一連串的沙漠中,宛如沙制的台子高高隆起,東邊俯視着孕育了印度文明的印度河谷,西邊則俯瞰着閃耀過美索不達米亞文明的底格里斯、幼發拉底河谷。這次,我們展開考察之旅的兩個國家,就是這樣乾燥至極的桌狀台地,當然也是浩瀚的沙海。
在無人沙漠中奔走的吉普車,飛馳了五十公里,乃至一百公里,好容易來到一個村落。那裏的引水渠中,一些水在流淌,難得地生長着白楊和檉柳,還有小塊的耕地。
“呀,日本的汽車!”(我們的吉普車上插着日本國旗)
“日本人來了。”
孩子們聚攏過來。不過全都光着腳。婦女一律頭戴方形披巾,只露出眼睛。女人們戴着這方披巾,彷彿從頭頂披上了斗篷。這是自穆罕默德以來的戒律,至今仍然嚴格地遵守。還能看到如此打扮的女性頭上頂着水罐行走。
1.可怕的沙塵暴
首先,從沙漠講起吧。我們遊歷的這兩個國家,基本上到處是沙漠。無論面向哪裏,都是一望無際、黃灰色的大片沙漠,能看到的只有地平線。完全感覺是站在圓形的大沙盤上。這兒那兒變成白色的區域,是鹽分從大地冒出,或是鹽湖乾涸後的痕跡吧。飛鳥走獸均看不到蹤影。古時候的旅人,既沒有問路的對象,也沒有道路,所以搜尋微少的家畜糞便,或是散落的人骨、獸骨,作為可以憑藉的記號,在沙漠中長途跋涉。
這樣的沙漠之旅中,風暴是最可怕的。我們也遇見了這“沙塵暴”,那真叫伸手不見五指。吉普車當然不得不緩緩而行,沙子還從車窗的縫隙中鑽進來,車內立即變得一片銀白,即使拍打身上的西裝,細小的沙粒還是混入纖維的眼兒裏,連衣服的顏色都被染白了。這裏的沙子非常細小,所以即使是無風的日子在沙漠中行走,沙子也會透過襪子侵害腳上的皮膚。有時候,腳甚至磨得紅腫,夜裏躺下之後,癢得不得了。
使用文明利器的我們都是這副光景,所以,對從前的旅人來説,沙漠是多麼可怕,就可想而知了。這是因為,旅人中因受到“沙塵暴”襲擊而死亡的不計其數。首先,由於密不透風的沙子襲來而發生窒息,也不是稀罕事兒。然而,動物預知大自然淫威的感覺值得我們驚奇。特別是對商隊不可或缺的駱駝,一預感“沙塵暴”要發生,就圍成一圈坐下,脖子伸長衝着中間,屁股撅得高高。人躲在駱駝圍成的圓圈當中,防止沙子的直接吹打,勉強保住性命。流傳有很多這樣的故事。
來到大沙漠的周邊,赤裸的羣山突然從沙漠中隆起。海拔達四千米乃至五千米的扎格羅斯山脈和厄爾布爾士山脈,也是這樣蒙受着沙浪,高高聳立、延綿起伏。總之,即便是山高谷深,因為一草一木也不生長,所以深深刻在山坡上的褶皺,以及在山坡上描畫出直線或曲線的地層,全都裸露出來、一覽無餘。像日本那樣草木覆蓋的山嶺,想要看清它骨子裏的花紋,是頗不容易的。可是,在不下雨的乾燥地帶,一切都如教科書講的那樣,展現裸露的身姿。構成山體的土壤,因為受到金屬礦藏的浸染,呈現出色彩各不相同的美麗,這也是在日本絕對看不到的風景吧。
2.遊牧民的生活
在那樣的山麓,每每能看見雜草零星生長的場景。説是草,也只限於駱駝草或梭梭草。這兩種草都得天獨厚,具備根鬚扎得很長的性能,正因為如此,在這麼幹燥的沙漠上,根的尖端也能到達地下水的位置,生存下來。幾乎沒有葉子。全身化作硬硬的尖刺兒。草的高度僅僅三十釐米左右,地下的根部卻長達三十米。當然,草的數量決不算多。用一張日本榻榻米的面積舉例來看,您可以把它想成,一張榻榻米上僅長有一棵或二棵草。
這種狀態的土地稱為steppe,在日本譯做“草原”;東方蒙古高原的steppe,比這裏情況較好,像是禾本科的植物也混雜其中,有些地區雜草相當茂盛。然而,帕米爾高原以西的steppe,完全是半沙漠。而且,在這樣的土地上,遊牧民一直頑強地生活着。
在半沙漠中,發現羊羣、駱駝羣、或馬羣,實在令人驚訝。黑色帳篷聚集的地方,是他們牧民的基地。不過,這基地也要隨家畜的情況而變遷。他們以家畜的肉和奶為食物,以毛皮和毛織物為衣料。而且,是逐畜羣賴以為生的水草而居。這樣的遊牧民,現在的阿富汗和伊朗還殘存有很多。如大家所知,蒙古以及蘇聯的中亞等自古以來的遊牧地區,正在否定遊牧這種生活方式,將牧民漸漸往定居的方向引導。可是,在我旅行的地方,遊牧生活還保存在那裏。這應該從他們與居住在oasis(綠洲)中的農耕民的聯繫來解釋。
在遊牧民一直活躍的半沙漠中,某些區域有人定居下來,開闢出農田,這也是值得我們注意的。自不待言,沒有水人就無法生活。不管是乾燥地帶還是濕潤地帶,這是絕對的真理。可是,像我們這樣在濕潤天地生活的人們,對於水的難能可貴,不會那麼去深想。然而,在乾燥亞洲,沒有比那更迫切的問題了。從前,有學者用一句話來表現乾燥亞洲,斷言説“有水的地方,才有人的生活”,這才是貫穿乾燥亞洲歷史的基礎。而且,在阿富汗和伊朗旅行,沒有什麼比這句話更深刻地滲透到我們內心的了。即便是遊牧民,不光要給家畜吃草,而且必須尋求有水的地點,否則無法建立基地。
況且,在半沙漠中開闢耕地,不以水利為前提無論如何是不可能的。而且,在這樣乾燥至極的土地上,公元前三千年,即距今五千年前,就有人類生活,還建立了強大的國家,並伴隨高度的文明。如果是這樣的話,無論是伊朗曾經展現的國家組織,還是高度的文化生活,這些全都是人類如何利用水的結果,難道不是嗎?我們應該承認,這才是另外找不到類似例子的、沙漠人的智慧吧。
3.坎兒井(井渠)
總之,這個地方几乎得不到雨水這種老天爺的恩澤。人類能利用的只限於河水或地下水。而且,説是河水,其實終年流水的河流很少。多數河流只在融雪時期有水流,其它時期則完全乾涸,只在山坡或沙漠中刻下河道的印跡。因此,對於人類生活來説,地下水有多大的意義,諸位應該知曉了吧。注意地下水脈的智慧,現在似乎算不了什麼,但是請想想五千多年前。大家明白那是多麼先進頭腦的產物了吧。
説到利用地下水,也就是挖掘水井,從地下把水打上來。可是,地下有水,在地上很不容易知道。而且,即使挖了井,從一口井能得到的水量也是有限的。於是,離這口井稍微留些間隔,挖下第二口井。井雖然有兩眼,但在地下,水流是相通的,水量也相應增多。利用這一原理的,就是在伊朗及阿富汗有名的坎兒井。
實際在這個地方旅行,從山麓至沙漠邊緣,能看到無數將許多眼井排成一溜兒的坎兒井。通過這樣做,從山麓把水彙集到沙漠邊緣的低地,在那裏開闢出小塊的耕地。
經坎兒井引到低地的水,湧出地表,流入引水渠。引水渠的兩邊種有白楊或檉枊,防止水分蒸發,也保護其不受流沙的侵害。引水渠圍繞的小塊土地上,經營有耕地,從事耕作的人家也聚集於此。這就是oasis(綠洲)。
從飛機舷窗往下看,一片廣大的黃灰色天地中,一列列坎兒井,彷彿一串串白色的貝殼紐扣。這些坎兒井的末端,一定有定居地點,不久,有些村落還發展成為都市。看看這個地方的地圖,發現一圈城市圍繞着大沙漠分佈,這些城市全都具有這樣的發展歷史。伊朗的首都德黑蘭,毗連其南面的舊都列伊。其西面的庫姆、伊斯法罕、亞茲德、克爾曼、以及大沙漠南邊的巴姆。德黑蘭以東的達姆甘、內沙布爾、馬什哈德、以及阿富汗的赫拉特、法拉、坎大哈——全部如此。這次,我們行程超過四千五百公里的吉普車之旅,訪問的就是這些城市。
4.綠洲城市
剛才已經講過,這些城市是由oasis(綠洲)發展而來,就連在比較近代的時候取代列伊成為伊朗首都的德黑蘭,在水利方面也展現出不同尋常的努力。厄爾布爾士山脈南麓的盡頭,在斜坡上興建的這座城市,被稱作“中東的巴黎”,街景十分美麗。繁華大街上高樓大廈林立,身穿超短裙的年輕女子昂首闊步。還能看到頭戴方形披巾的婦女混雜其間。而且,馬路兩側,有鬱鬱葱葱的行道樹。其中甚至有四排的行道樹。
然而,這些行道樹看似尋常,但是萬不可等閒視之。這不是因為樹種有何不同。而是與日本的栽種方式不同。也就是説,這些樹是一棵一棵種在幅度較寬的溝槽中。為什麼?這些溝槽一週要輸一、二次水,這個事實回答了上述問題。如此這般,樹木才得以存活、生長。大家能夠知道,在沙漠中生活的人們,與我們不一樣的生活方式了吧。
如此形成的德黑蘭市,現在擁有三百萬人口,但只要踏出郊外一步,則仍是沙漠或半沙漠。那裏還留有許多成排的坎兒井,在其末端必定能看到村落。當然,村落伴隨有耕地,雖然耕地面積不大。那就是oasis(綠洲)。泉水湧出的地方有椰子樹林,帶領駱駝走來的商隊在那裏休息,不是隻有這樣的風景才是oasis(綠洲)。與其説oasis(綠洲)是依賴泉水這種大自然的恩惠,還不如説是人類絞盡腦汁開發水利,結果在沙漠上創造出的生活場所。可以説,oasis(綠洲)是歷史的產物。
5.伊朗文化
伊朗自古以來有兩種生活方式。半沙漠中從事的遊牧生活,以及可以在oasis(綠洲)看到的農耕生活。這兩種截然相反卻代表了乾燥亞洲的生活方式,在東亞是分別存在,又在萬里長城保持着接觸。然而,在以伊朗為中心的地區,二者則混雜在一起,這一點自然而然地為歷史的流程增添了特色。
大體上,遊牧民以羊肉和馬奶為主食,而小麥麪粉雖然是小量的,卻也是絕對不可缺少的。可是,小麥在steppe或半沙漠中,是無論如何不會生長的。在這一點上,説什麼也必須仰仗oasis(綠洲)人民或農耕地帶。另一方面,oasis(綠洲)人民想獲得家畜。出於這種情況,沙漠中的兩種生活,從遠古時期起,就處於友好合作的關係。
而且,oasis(綠洲)形成之後,會有商隊從遙遠的國度來到這裏。因為既可以住宿休息,又可以在這裏交易。所以,oasis(綠洲)對於橫越沙漠的商隊來説,不僅是行進的路標,也成為他們的商業基地。遊牧民在oasis(綠洲)尋求市場,帶着他們的商品,即家畜來這裏做買賣。因此,遊牧民、oasis(綠洲)、以及商隊活動這三種要素,才是阿富汗和伊朗歷史的基礎。
作為伊朗歷史的開端而非常有名的,是公元前五五零年左右出現的阿契美尼德王朝的波斯帝國。這是個佔據了當時大部分世界的大帝國,囊括了底格里斯河、幼發拉底河、尼羅河、印度河、阿姆河、錫爾河六大水域。而且,它的文化在古代世界屈指可數,今天,仍能從波斯波利斯的都城遺址,窺見那些文化的一鱗半爪。
可是,如此大國是如何形成的,對於這個重大而且基本的問題,到現在也沒有一個人予以回答。讓我來説的話,不得不認為,剛才所述的三大要素,即遊牧民的武力、組織能力、乃至機動力,和oasis(綠洲)的財力,以及商隊的活動,正是其重要的基礎,這三要素良好地結合,這個大帝國的出現才成為可能。
伊朗文化,雖説是受到美索不達米亞文化的激勵而得到提高的,但是它逐漸發展,在公元三世紀至七世紀的薩珊王朝波斯帝國,呈現了高度發達的面貌,當時的世界裏罕有能與其比肩者。伊朗文化的餘波,不僅及於中國,還到達了我們日本,這是誰都知道的事實。去奈良遊覽法隆寺,參觀正倉院的皇室珍藏品時,希望各位不光感動於佛教的繁盛和印度文化的影響,對於伊朗也要抱有些許的興趣。
(昭和四十六年一月二日稿。同年四月出版的雜誌《いづみ》)
《絲綢之路紀行》
【日】松田壽男 著
金曉宇 譯
ISBN:9787564930233
《絲綢之路紀行》是日本史學家松田壽男關於絲綢之路的一次文化之旅。敦煌、撒馬爾罕、巴米揚、德黑蘭……這部紀行文集,一邊粗略地由東至西探尋絲綢之路上散佈的綠洲城市,一邊把握地域特性、貿易狀況、拜火教、伊斯蘭教等等的地方誌、歷史、和風俗。從綜合描繪出亞洲史的歷史學家獨特的視點出發,栩栩如生地記述了中亞往昔的姿容。
松田壽男(1903-1983)
1903年出生於東京。東京帝國大學文學部東方史學系畢業。歷任國學院大學教授、京城帝國大學教授、早稻田大學教授。文學博士。專攻中亞史。亞洲內陸史學會首任會長。主要著作有《漠北與南海》、《古代天山歷史地理學研究》、《沙漠的文化》、《丹生的研究》、《亞洲的歷史》等。有《松田壽男著作集》(全六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