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狸貓換太子”爆發一千周年(三):君與士大夫共治天下_風聞
阴山贵种-典午当涂2018-10-18 1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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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接上文,前文書説到,公元997年也就是至道三年,宋太宗駕崩,宋真宗趙恆登基。熟悉宋史的讀者都知道,趙匡胤從後周那裏篡權,搞了一個陳橋驛兵變,這一年是960年,趙大黃袍加身之後又花了十多年的工夫滅掉了其他割據政權,如果從大宋建政開始算,到宋真宗繼位差不多快40年了。
40年意味着什麼?意味着如果某20歲的得力干將跟着太祖南征北戰,到宋真宗這裏已經年愈花甲了,換言之,宋真宗即位後迎來的是宋朝高層班子大換血的時代。他登基時,身邊絕大部分都是父親趙光義留下的政治班底,而這個班子形成了一個太平興國年間的進士羣像,歷來被史學家所重點關注。
趙匡胤也並非是個泛泛意義上的赳赳武夫,但他喜歡讀書,而且同行是冤家,他對武人集團是如何亂唐,又是如何營造五代十國這樣一個非典型歷史間隔點的,深有褚懷。所以宋王朝在建政後開始的十幾年內,基本就確立了一個偃武修文的人才選拔體制。
真正把這項政策落到實處併發揚光大的,是他的弟弟趙光義,他發起了“幹部年輕化”和“大學擴招”等一系列有關取士的倡導。
中國歷史上的這個龐大的士人階層,就要登上歷史舞台了。行文至此,肯定有讀者狐疑,士大夫階層難道不是早就有了嗎?兩漢的時候就有黨錮之禍,隋唐的士大夫黨爭和權鬥也不少啊,這個階層怎麼能説從宋朝開始的呢?
因為宋朝的這個“士”是歷經上千年洗禮過的士,是門閥貴族時代徹底被打散、消亡後的士,是真正作為四民之首的士,也是真正意義上的“天子門生”的士,西方的不少漢學家們,把公元十世紀末開始的中國史標上“modern”(現代)的標籤,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趙光義上台後為了儘快打造屬於自己的班底,肅清“武人孽團”的餘毒,即後周入宋的那批老臣還有降服之後歸宋的關係户。他繼位後的第二年就猛搞開科取士。應試的貢生有5000多,進士109人,狀元郎是呂蒙正。後來太宗覺得還是不夠,有不少遺材,特批了191人,各科取士507人,也就是説,這一年錄取了參加考試的總人數的十分之一。
趙二擴招的步子邁得特別大,他一年錄取的人比趙匡胤整個一朝錄取的人都多。
又過了一年,已經下決心北伐的趙光義親自出考題,大部分都和怎麼用兵有關,這一年的狀元是胡旦,進士一共47人。和胡旦這一批的進士牛人特別多,如田錫、趙昌言、馮拯等都是宋初臣像中的佼佼者,他們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會影響大宋的歷史走向。
和宋初取士相配合的還有兩大歷史新現象,限於篇幅不能多提但又不得不提,一個是印刷術和造紙術的飛速進步,讓知識的傳播更加方便,重文的社會風氣在社會上蔚為大觀,這就是為什麼宋初可以一下子搞出幾個大部頭的類書如《太平御覽》、《冊府元龜》、《太平廣記》等,這在其他朝代難以想象;第二是理學也就是**“新儒學”掀起了中國思想史的新篇章**,“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於趙宋之世。”史學家陳寅恪的這番話可不是瞎説着玩兒的。

趙恆搞出來的這套《冊府元龜》完全可以當砸死人的兇器
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人,説的就是真宗初年。趙恆坐在龍椅上也不得不適應這個新時代新氣象,他親手打造了一個更加系統化的經廷講學制度,即侍讀侍講的諫身之制。找幾個大儒,他穿着便服帶着儒生帽,在朝堂之上喝茶吃着水果,“遇疲則罷”,一派重文士的皇家取向。而且趙恆親自下詔,在州縣官學之外這些聚徒講學的地方頒發九經,這就承認了書院等私學的合法性,更加推動了社會上尤其是基層的文化事業上的發展,書院制度的確立不但極大地拓展了知識階層對趙宋王朝的文化認同,而且為“君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局面打下了牢固的根基。
以幾位宰相為主的精英士大夫們,如果單獨把他們拿出來做一個切片研究,無論美醜忠奸,都可以以點帶面大致勾勒和映照出太宗、真宗和仁宗三朝的政局的光怪陸離和波譎雲詭。 千絲萬縷的亂麻必須找一個線頭,需要捻出一個提綱挈領式的人物,在這裏筆者決定首先從這個人開始。
不是別人,這人就是廣大麴藝愛好者們耳熟能詳的寇老西兒寇準。在膾炙人口的評書楊家將中,寇準扮演着和朝中奸臣作鬥爭的關鍵角色,很多時候和天波楊府形似同盟關係,也因為楊家將和廣泛傳播,寇準在民間大有奪取兩宋第一名相的頭銜。
陝西渭南人寇準,和大宋朝幾乎同時出生,趙匡胤黃袍加身,寇準緊跟着呱呱落地,他是太平興國五年的進士科,主要活躍在太宗、真宗兩朝,他是一個任何研究宋朝政治外交史的學者都無法忽視的人物。
如果我們細細追尋北宋士大夫集團黨爭之脈絡,就會發現政壇高層首次激烈的站隊和傾軋發生在雍熙北伐和“端拱政爭”期間,趙光義發動如此大規模的軍事行動,攘外與安內的平衡,分寸的拿捏要求他掌握地很好,但軍事上的挫敗連帶着的是朝野因私人恩怨利益糾葛日趨庸俗化和激烈化,但這如果和後來的黨爭高峯的慶曆新政和熙寧變法作對比,這只是小巫見大巫。
寇準是太平興國五年的進士,那年他19歲。端拱撕x大戰趨於尾聲的時候,他剛滿30歲,基本上沒怎麼參與,因為那時候他的最高官職還只是個鹽鐵判官(相當於財政部副部長),但每次入朝輪對,寇準的發言總能直陳利害,而且給出合理的解決方案,居然讓趙光義發出了“我有寇準就好比李世民有魏徵”的感慨,被太宗賞識,這是他逐步走向政治中樞的關鍵跳板。

他正式頻繁出現在各類正史和野史的記載,始於太宗朝晚期的立儲之爭。整個過程中,對後來的宋真宗趙恆來説,可謂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因為一開始是自己的兩個哥哥趙元佐和趙元僖兩黨惡鬥。一開始宋太宗屬意趙元僖,但忌憚當時的宋皇后這些太祖舊人,沒有立刻挑明立場,但已經聽到風聲的眾臣不少都開始依附元僖,其中包括和寇準同一年進士的馮拯,但是人算不如天算,趙元僖沒有太子的命,居然吃壞了肚子直接中毒身亡(同一年太祖時期的老臣趙普也病逝),四年之後宋皇后也去世,那麼,天命看來要落在趙元佐頭上了。
前文中已經敍述,和趙恆競爭太子之位的主要就是這個趙元佐,他背後有李皇后撐腰,李皇后的哥哥就是禁軍頭領李繼隆,此外還有太宗身邊的親信太監王繼恩,李皇后迅速勾結有意暗通宮闈的宰相胡旦,元佐一黨迅速起勢。
此刻的寇準堅決站在趙恆這一邊,這一立場成為他後來政治資本的原始股,可以説,在真宗趙恆逝世前,他雖然也幾經沉浮,但宦海基本有驚無險,靠的就是這個時段的君臣際遇。後來的事情就如同第一篇所講的那樣,外派到青州的寇準雖然在立儲之爭鞭長莫及,但大事不糊塗的呂端一錘定音。當然,最關鍵的還是皇權之源——趙光義的態度,他背傷復發自覺時日無多,馬上從青州急詔寇準入京安排後事,寇準堅持立趙恆也讓趙光義下定了決心,可以這麼説,宋真宗趙恆登坐金鑾殿,呂端和寇準立下了汗馬功勞。
本來在趙光義走向生命終點的三年前,寇準已經拔為了參知政事(副宰相),但地位相當於執行宰相,但至道二年,原來和元僖一黨的馮拯和胡旦、李皇后結成同盟,抨擊寇準專權,太宗出於大局考慮,忍痛割愛,將寇準外放去了青州,這是寇準一生中第一次罷相,在和後黨的鬥法中敗下陣來,不過他從政的經驗值大幅提升。為後來的澶淵之盟的訂立埋下了積極正面的伏筆。
前浪推後浪,一代新人換舊人。真宗繼位第二年改元鹹平。就在這一年,呂端告老還鄉,全身而退,復任樞密使的曹彬,也在這一年的6月逝世。從這時候開始,太宗太平興國年間的那批“擴招生”開始了全面的搶班奪權。
彼時,朝中權臣幾乎皆為太平興國三年——五年的進士,李沆、趙昌言、馮拯、王旦等等輪番上馬,而且這個時候還有一個政治新星冉冉升起,他就是淳化三年(992年)進士甲科及第的王欽若。
王欽若和寇準的年紀相仿,但拿到進士甲科的時間差不多足足晚了寇準十年,當然寇準也算個神童級的人物,用現在的話説就是wonderkid, 讓他當政壇上的範本就對其他人未免太苛刻了。鹹平四年王欽若以翰林學士的身份參知政事,在真宗面前很是得寵,其原因就是他摸準了趙恆那種神神叨叨的脾胃。他順着皇帝的心思搞點讖緯,算卦和解夢什麼的,而且説的頭頭是道,把趙恆唬的一愣一愣的。
趙昌言、王旦等政治理性派出於公義的考慮暫時結成了同盟,對抗王欽若為代表的這羣妖魔邪祟派,舊臣們漸漸老去,為了平衡派系(呂蒙正也告老還鄉了),真宗決定召回寇準。
鹹平五年,即公元1002年,寇準以知開封府尹的身份回朝了,而且馬上官復原職,還是副宰相。這時候的他暫時還顧不上參與選邊站隊的黨爭,因為一件大事要發生了,邊患!
契丹人在北境的咄咄逼人的態勢讓鹹平年間的真宗時代很是壓抑。別説像他老爹那樣搞北伐了,老趙家的這點基業還能否守得住否還是個問題。
在夫妻感情問題上一向有主意的趙恆這時候如坐針氈,不知如何應對越來越緊迫的邊患問題,是戰是和?是跑是留?王欽若這時候又看準了趙恆軍事上沒主心骨的懦弱本性,明裏暗裏挑唆趙恆:“皇上,要不……咱遷都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啊。”

趙恆內心不是沒動過遷都的念頭,不過遷都意味着逃跑,臉面不太能掛的住,猶豫之間,他又祭出了改元的法寶,把鹹平改成了景德,看能不能換換手氣。
王旦、趙昌言這些主戰派力推寇準轉正,趙恆硬着頭皮正式拜相寇準。達到權力頂峯的寇準立刻在朝堂上以雷霆版的手段震懾以王欽若為代表的投降派:“誰再敢言遷都的事,我立馬把他斬在朝堂之上!”
而且寇準從內心深處看不慣王欽若逢君之惡的品性,為了好好整治一下王欽若,把他派到了戰事最為吃緊的大名府,把王欽若嚇得惶惶不可終日。
寇準算準了與遼一戰非同小可,立主趙恆御駕親征。駕着顫顫巍巍哆裏哆嗦的趙恆北行,一路上,趙恆如傀儡一般,事無大小皆由寇準專斷。

這時候寇準的同年馮拯就聰明多了,隨風觀望,但也沒擋住寇準心腹高瓊的嘲諷:馮老師,聽説你詩詞歌賦樣樣精通,現在到了你顯身手的時候了,何不作一首詩,嚇退契丹人?馮拯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只能陪着訕笑。
寇準沒有辜負太宗的士人擴招,這一批太平興國的進士們雖然平時不怎麼團結,但大敵當前基本做到了同仇敵愾,張詠、向敏中、馬亮、邊肅分別鎮守成都、長安、金陵和澶州,趙昌言扼守河陽。景德二年,澶淵之盟訂立了。宋朝沒有提前遭遇靖康之變之恥,也多虧了這一批肱股之臣。
對趙恆而言,平局就是個極大的勝利。寇準也因為訂盟有功,走上了人生的最巔峯,權勢日隆,而且可以一手安排和導演高層人事變動,他罷了王欽若的官,提拔了守衞有功的丁謂等出任三司使。
寇準也許沒想到,禍福旦夕之間,轉換會如此迅速。
景德三年三月,寇準再度被撤職。原因到底為何?筆者分析,真宗已經開始忌憚寇準功高蓋主,尤其是挾持他北伐,讓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嚴重打擊;加上寇準的反對派們死而不僵,不斷構陷和進獻讒言,真宗順水推舟,罷了寇準。
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此刻的趙恆,已經下定決心要搞封禪了,他隱約覺得,寇準這樣的人絕對是個絆腳石,如果不把他暫時一腳踢開,封禪的大業很難完成。
天禧元年。寇準又回來了。
這一年的寇準已經57歲,在那個年代絕對已經算得上一個老年人了。
當他決意再次捲入這場政治漩渦之前,他身邊曾有人獻上智諫:“「公若至河陽,稱疾堅求外補,此為上策。儻入見,即發乾祐天書詐妄之事,尚可全平生正直之名,斯為次也。最下,則再入中書,為宰相爾。」準不懌,揖而起。君子謂準之卒及於禍,蓋自取之也。”
上中下三策,寇準選擇了最下策。這一次的寇準和前兩次再起最大的不同,在於他不惜犧牲平生所珍愛的清譽,他也效仿王欽若獻上天書,討趙恆的歡心。
若從私德上看,寇準無疑是大宋這三朝的榜樣,可指摘的地方並不多。而且寇準相對其他同儕來説,他大約是最不喜歡黨同伐異的一個,但我們不能否認,寇準對自己一貫堅持的原則做了妥協以重掌大權,除了“重振朝綱”的道義感之外,絕不缺少對權力本身的渴望。不帶貶義地説,寇準其實也算個政壇戲精。
通讀他的傳記可以發現,他在政壇上屢屢受挫的一大原因,是因為背後捅他一刀的往往是被他提拔的人。
比如前文中提到的丁謂,本來是寇準一手提拔的,而且多次向同年進士李沆推薦之,可是他也沒有想到,上位之後的丁謂會成為他的最大政敵之一。
《續資治通鑑長編》天聖七年三月戊寅條,宋仁宗評定前朝(真宗朝)高級官員,這一句很有意思:
戊寅,上謂輔臣曰:「王欽若久在政府,察其所為,真姦邪也!」王曾曰:「欽若與丁謂、林特、陳彭年、劉承珪時號為『五鬼』,其姦邪險詖之墮,誠如聖諭。」
真宗的兒子仁宗不但欽定了王欽若之奸臣的名號,而且指出他爹養了“五鬼”,其中一個就是丁謂。
一開始丁謂和寇準是直接的上下級關係,丁對這位澶淵之盟的總導演畢恭畢敬,前倨後恭。有一次兩個人一起吃飯,寇準這個人比較啦和(北京話,意思是粗線條),湯汁粘在了他的鬍子上。丁謂一看,馬上抬起袖子給寇準擦鬍子。
寇準擺了擺手,笑着説:“國之大臣,乃為官長拂鬚耶?”成語溜鬚拍馬的“溜鬚”這兩個字就是從這裏來的。
丁謂的這個舉動起了反作用。至此之後,寇準對丁謂愈加厭惡,倒不是因為工作能力,單單就是因為他的人品。惱羞成怒的丁謂也徹底和寇準翻臉,真宗朝的後期掀起的政壇滾滾波浪,都和這兩個人的舉動分不開。
話説回來,這一次寇準以近花甲的年齡再次出山,友人告誡之“君子謂準之卒及於禍,蓋自取之也” 也不是沒有原因的。因為當時的政治形勢跟以前大不相同了。
宰相王旦逝世之後,朝廷的中樞政治看起來和以往亂象紛呈,但和太宗晚期和真宗中期時候對比的話,這個時段的內朝與外朝的廝殺相對來説較為涇渭分明。
一團亂麻中,有兩條戰線越來越清晰和顯露:後黨和太子黨。
前文已述,寇準進入核心羣臣的一大貢獻和活動就是參與太宗後期的奪嫡之爭,當時他懟的是李皇后,這一次,寇準將再一次扮演皇后殺手的角色。
就在寇準回朝重返政治漩渦的不到一年的時間內,接連發生的幾件事讓大宋的中樞神經系統有了重組和再格式化的可能。

趙文瑄在《開封府傳奇》中飾演宋真宗
天禧三年年底,身材比較肥碩的皇帝趙恆中風,一病不起,衰朽之軀的他從這一年開始無法做到完全料理政務了;
天禧四年年初,首相向敏中逝世,寇準失去了一個重要的盟友;
天禧四年六月,政事逐漸決於內宮”的主角劉皇后,被貼了第一張大字報:劉寇準以“奪人鹽井”之罪懲辦了她在四川的宗人;
就在同一個月,病於卧榻之上的趙恆密詔寇準入宮議事……
他們要商量什麼呢?
就在真宗朝晚期高層權鬥掀開最高潮的時候,我們的狸貓換太子故事卻將進入尾聲。請看下篇,也是本系列的最後一篇——趙受益找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