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大學憑什麼不開放校門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13684-2018-10-18 14:43
撰文 | 程漁亮
出品 | 浪潮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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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在一片爭論聲中,北大南牆被推倒,原來的牆基上建起了一條熱鬧的商業街。那一年,北大學生創作出版了民謠唱片《沒有圍牆的校園》。
儘管在2001年,北大又將商業街推倒,重新建起圍牆。但這並不妨礙,“圍牆”早已成了人們對大學精神的隱喻。
人們在談起理想中的高校時,總喜歡説“沒有圍牆”,高校也熱衷於推廣各種共享的概念。但自由地進入大學卻變得越來越難。繼2017年中山大學發佈“限外令”之後, 2018年9月,南京大學也設立門禁系統,師生需要刷卡才能進入。
每當有學校宣佈限制外來人員進入時,都會引起一波爭議,從號稱開放包容的大學,為什麼在開放校園這件事情上,始終不能達成共識?
大學本來就該開放
教育要面向現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來
——1983年10月1日
鄧小平為北京景山學校題詞
2015年,一篇名叫《花20塊進門的大學永遠不配一流》的文章將廈門大學推到了風口上,作者賈葭説,“開放,就是‘大學’的應有之義。”只在特定時間段才允許限量遊客進入的廈大,不配稱為一流。
配不配一流不知道,但在中國,不管是政策倡導還是實際規劃,大學確實本來就該開放共享。
在中國,建設大學城有明確的政治目的,就是將大學校園的擴張作為城市擴張的先導。在政府的規劃中,大學城本身就具有“社區管理政府化、教育資源共享化、基礎設施市政化、運轉機制市場化”的特點。

南京大學仙林校區內名為“闖”的雕塑,被學生們愛稱為“裸考門門過”。棲霞區位置偏僻,如果不是仙林大學城帶來的活力,這裏還會是一片片農田 / 視覺中國
不僅是在設計理念上,各種已經出台的政策也一直提倡大學的資源共享。
比如2017年,教育部、國家體育總局聯合印發的《關於推進學校體育場館向社會開放的實施意見》就提到,公辦學校要積極創造條件向社會開放體育場館,鼓勵民辦學校向社會開放體育場館。
那些説“大學不是你家後花園”的人也該意識到,大學體育館本來就是鼓勵開放的,更別説通往體育館之路了。
還有圖書館。早在2002年,《普通高等學校圖書館規程(修訂)》中就指出:“有條件的高等學校圖書館應儘可能向社會讀者和社區讀者開放。”2015年更新的版本則更明確了“為社會服務”的這一功能。

重慶大學的圖書館裝修精緻,體現出復古風情。像這樣的優質資源普通市民卻很難享受到 / 視覺中國
甚至一向被認為是非常專業的科研儀器,也並非只有學校可以使用。國務院2014年就發佈相關意見指出,要建立健全管理機制,推動非涉密和無特殊規定限制的科研設施與儀器一律向社會開放。
為什麼要強調大學的開放共享,首先最重要的,當然是這樣本身就有利於大學的發展。哪怕是北大學生,也可能需要找其他圖書館借書。開放不是誰佔了誰的便宜,是所有人受益。
但對於中國大學來講,開放資源還是對前20年大學激進擴張的一項補充。
由於政府大規模的校園擴建和資金投入,大學擁有非常多硬性資源,遠超全國平均水平。以體育場為例,根據第六次全國體育場地普查,全國人均佔有場地面積是1.46平方米,而高校為3.32平方米。

2015年3月,南開大學的學生在體育場晨跑。這樣好的運動場,出了校園就很難找到了 / 視覺中國
圖書館資源也是如此,根據國家統計局的數據,2016年中國共有3153家公共圖書館,這背後是近14億的人口。在擁有近2170萬常住人口的北京,公共圖書館只有24家,平均90萬人才擁有一個公共圖書館。相比之下,大學簡直是寶庫。
政府通過建大學城來拉動經濟增長,推動城市化進程,大學通過政府的投資得以實現迅速擴張和發展,這看似相輔相成的發展模式下,最不被重視的其實還是普通民眾的公共資源。拿瞭如此多資源的大學,很難説沒有一點義務和責任。
不開放的大學是怎麼回事
(今日)是北京大學准許平民進去的第一日。從前這個地方是不許旁人進去的,現在這個地方人人都可以進去。
——1920年1月18日
蔡元培在北大開學典禮上的講話
不過一定會有人反駁説,一流大學確實未必全部開放。比如牛津雖然整體上沒有圍牆,但每個學院都有圍牆,而且大部分不對外開放或者是收費的。

劍橋大學國王學院的正門,這裏對想要參觀的遊客收取每人9英鎊的參觀費 / 視覺中國
確實,早期教會大學都以封閉為主,1860年至1911年間的中國大學,也是有圍牆的。在當時,圍牆為了讓大學與“城市的誘惑”隔絕開,專注於追求自我完善。
但在二三十年代,這樣的大學因為其封閉性和精英性,受到了很多推崇自由平等、兼容幷包的人的批評。他們認為,教育不是隻屬於上層精英,教育更應當服務民眾並提高民眾,於是在這一階段不僅出現了很多工人夜校、自修大學,大學也紛紛打開校門。
此後,多年的抗日戰爭和內戰,很多大學校園遭到摧毀性的洗劫和踐踏,學校也被迫內遷,辦學條件十分艱苦,更談不上封閉校園。

抗戰時期,眾多學府被迫內遷,北大、清華和南開在昆明共同組成“西南聯大”,條件十分艱苦 / 《無問西東》劇照
但是為什麼,到了1949年之後,大學又變得封閉起來了呢?這是出自計劃經濟時代的人口控制。
計劃時代,城市規劃通過在各單位建設完備的生活設施來緩解城市交通壓力、提高工作效率。因此包括高等院校在內的中國事業單位一直都嚴格限制人口流動。無論外部世界多麼混亂,大學總在自己院牆內建立一整套平靜而有秩序的生活。
封閉而規整有序的大學校園,與其説是為了專注研究,倒不如説是計劃經濟的產物。大學只需要生產符合社會要求的人才,他們畢業後也直接由國家分配。
直到80年代,儘管已經開始了改革開放,中國大學仍然作為“事業單位”處在圍牆之下。真正推倒圍牆,是在1992年南巡講話之後。
1992年鄧小平南巡強調“經濟發展,教育科技先行”,這直接促使1992至1994年招生數分別增長22.1%和19.5%。招生人數增多,校園擴大,而運營、發展經費上部分“斷奶”所產生的經濟壓力迫使它們要尋找能夠轉換為經濟利益的機會,包括校園空間。
最先改變的就是校園與城市邊界,原本樹立圍牆的大學,在其周邊建立起了一個個的消費場所或者產業園區。比如北大拆掉南牆建起商業街,這一模式被紛紛效仿,90年代在武大校園邊界就曾出現的錄像一條街。

一對學生站在北大南門重新豎起的圍牆外,這拆而復建的圍牆難免引起人們的爭議 / 視覺中國
隨着更多資本的流入,大學更進一步與城市融為一體。大學周邊地區出現產業集羣,同時催化了餐飲、娛樂、商店等服務空間,大學校園也開始修建更多公共空間。
開放不僅使大學受益,學生也因此有了更多選擇。比如很多大學的學生公寓也放在城市社區中,學生可以自己選擇住什麼條件的宿舍。
誰讓今天的大學不開放了
什麼時候未名湖的湖畔 / 來往着一個個的旅遊團 / 什麼時候南牆建了又拆 / 校園附近變成了商圈
——李曉《什麼時候》
大學迅速市場化的過程,並非沒有問題。大學成了圈地拿錢的項目,學生成了商品,這些歷來被人們所詬病。於是,一旦大學出現了浮躁、娛樂化的傾向,很多人就認為市場化是“大學墮落”的根源,繼而希望建起田園牧歌般寧靜祥和的封閉校園。
但實際上,中國或世界校園開放封閉的歷史都説明,大學的校園能維持封閉,通常只有兩個原因,一是強烈的精英性,只有極少數的人能進入大學,大學所教授的知識也與市場相隔甚遠;另一個就是計劃性,控制校園的開放,也控制師生的生活方式、與外界的聯繫。

美國的Smith College,一所精英級女子文理學院。看起來是個完全脱離市場設定,但她的校園卻是對外界開放的,時常見到來散步和學習的周邊居民 / 史密斯校友供圖
真正脱離市場的大學(比如教會學校、文理學院)在中國已經不存在了。大學也不再只屬於少數人,2002年中國就完成了大眾化高等教育15%毛入學率的指標。
説白了,真正讓大學關上校門的,與其説是對“純潔校園環境”的追求,不如説是計劃思維下的管理思路。
比如,中山大學以“安全”為理由限制外來人口進入,南京大學則以“維持校園秩序”為理由設置門禁,是因為外來人口破壞了學校安全嗎?當然有可能是,但解決方式是不是隻有關上校門這一種方式?

2018年10月11日,南京大學鼓樓校區北園教學區東門,人們刷卡出校園 / 視覺中國
事實上,封閉校園並不能解決如盜竊、騷擾之類的問題,這些問題很多時候都是安保體系的問題。2010年3月,《黑龍江省學校安全管理條例》規定,普通高等學校及中等專業學校保衞部門人員編制按照在校師生總數的千分之二至三配備。
而反觀中大,保衞部在編工作人員僅有48人,全校的師生加起來有5.4萬人。保衞幹部人數與管理對象的比例不到千分之一,即便中大將更多的人排除在校門外,也無法阻止在真正的校園安全問題上可能出現的疏忽。
實際上,在2011年左右,中大保衞部門就通過排查安全問題、分析可能影響學校安全穩定的各種因素,最終通過物防、人防和技防相結合的防範體系,降低了校園內安全問題的發生。倒是要問,為什麼原來的辦法都看不見,只會封校?

中大南校區2004年至2011年刑事警情數據 / 大學校園二級單位安全防範工作模式構建--以中山大學南校區為例
而廈大、北大、清華等則是以遊客眾多為理由限制遊客參觀,雖然看樣子也不是完全封閉,但實際操作起來就會發現,要想進入學校內比他們聲稱的那一套預約參訪的方式難多了。
如果要論遊客眾多,哈佛顯然更有經驗,但他們也沒有因此拒絕遊客參訪,而是以公告的形式,明確要求訪客尊重校園隱私,禁止拍攝學生老師的照片、不能使用擴音器、不能進入私人活動、保持步行等。
設置規則,在遊覽的過程中教會遊客去遵守規則,本身也應該成為大學與城市接觸過程中應當學會的一門課,而不是直接指責遊客沒素質。話又説話來,真有惡意破壞上課秩序的人,不是還有《治安管理處罰法》嗎?

2011年7月,美國哈佛大學圖書館。對於遊人,哈佛大學採取了引導而非限制的方式 / 視覺中國
實際上中國大學校園不願開放,本身還是因為不願市場化。大學仍然傾向於通過整體規劃,把自己變成一個能夠獨立運行的空間,而不需要市場力量進入。比如餐廳有政府補貼,外面的餐館也開不進來,外面的人當然也就進不來了。
當學生髮現食堂的飯菜太難吃,而外賣員甚至不能進入校園時,不知道能不能意識到,封閉校園,真的對每個人都沒好處。而它毀掉的,是1992年以來僅存的那點大學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