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產階級，一個愛情故事_風聞

文 | 黃三思

中產階級這個詞，對於新潮的讀者來説應該並不陌生，所以在此也沒有必要花上幾百個字對這個詞的來源再做闡述。以我國的標準來説的話，中產階級大概可能屬於淨資產200~300萬，年收入15~80萬的那部分人，也即是有一定年資的專業人士——醫生，律師，工程師，中小企業管理人員等等——某種層度上來説，屬於非有產者金字塔的頂部。

當然，如果按照擅長做夢的公眾號共和國的標準——也即是北京三環內（或其他超一線城市核心區）有（至少一套）房產，每年無風險收入六位數，總資產四五六千萬——來衡量的話，我國能歸入到中產階級這個標準的人數恐怕無法超過總人口的1%，剩下的全都是自認為拉了全國人民後腿的貧困階級。

所以説，今天我們所面對的一個詭吊現實是，在事實上達到了中產標準的人羣裏，大部分人並不覺得自己擁有相應的生活水平；在大部分的公共場域都可以嗅到他們對於階級跌落的焦慮和痛苦，而這大概也是為什麼各種公眾號總是熱衷於鼓吹通過獲得和擁有消費主義所構建的符號來與更為低層的人羣劃分界限的原因——

同樣是手停口停的無產者，為什麼開豐田打領帶的就比騎電瓶車穿反光背心的更高貴？當然是因為前者願意支付金錢與時間去滿足並且踐行某種只有這個階層的人單方面承認的，涉及到體面與品位的複雜生活儀軌，進而在精神上實現社會地位晉升的原因。

這種精神上的自我滿足與異化，在更年輕的一代裏面表現得非常明顯——當然也可能是因為作者的樣本量大部分都屬於年青一代的原因——目前逐步開始進入社會主流生活的這一代年輕人羣心目中，最標準，最典型，接受程度最高的中產階級生活範式，可以近似的視為對美國70~90年代黃金時代的幻夢的複製——

也即是老一輩自己養自己，靠退休金搬去夏威夷或者佛羅里達長住，除了每年探訪一次之外等於不存在；

同等貸款壓力的情況下買得起3B2B兩層帶草坪游泳池的一千五百英尺獨棟而不是八十平的二手單元房；

有包括眼科和牙醫在內的全覆蓋醫療保險；

收入水平可以維持體面的生活標準，且工作強度不會擠佔個人生活空間；

每年全家在國內或者國外旅遊一次，同時夫妻雙方只需要其中一方全職工作便可以承擔起以上一應開銷並且還有餘錢可以放進401K賬户為自己老了以後搬去邁阿密做準備。

倒不是説有這種想法是錯的，而是找的參照系存在問題——這種中產階級，是在收入意義上相對於美國的資產階級而言的“中產”，如果我們考慮貨幣購買力的話，那麼這種所謂的“中產”所享受的生活水平在絕大多數的普通國家都毫無疑問的算上層；而且非常關鍵的一個問題在於——他們能夠獲得這種生活，主要的因素是美元作為結算貨幣而帶來的強大抗通脹能力和購買力溢價——

這也是為什麼哪怕是從事相近技術水平和勞動強度的工作，中國的勞動者的生活水平遠遠低於美國的勞動者；在這個客觀條件之下，僅僅是因為雙方在社會金字塔的位置近似，就認為雙方的生活水平和購買力也應該近似，實在是未免過於天真。

換句話來説，如果我們需要創造這樣的一個社會現狀，也即是所有位於社會階層中間的那部分人，在維持中等的工作強度與技術水平的前提下，能夠獲得接近於美國這個參考座標系上等同位置的人相近似的幸福感和物質生活條件，缺乏的到底是什麼？

要知道，之前提到美國的中產是打了雙引號的“中產”，他們被稱之為“middle-class”的唯一原因僅僅是因為他們的社會階層處在“middle”這個位置上；而從財富分佈這個角度而言，中國和美國其實非常類似，我國的收入基尼係數，按照西南財大2015年四萬樣本的統計結果來説，是0.62，這個數字的意思是，超過50%的財富收入由5%的人獲得；如果我們按照資產基尼係數來看，北大得出的我國資產基尼係數是0.73，作為對比，這個數字在美國是0.78。

也就是説，如果我們通過財產分佈的數據來重新繪製社會階級圖譜，那麼所謂的“橄欖核”型分佈顯然是過於離譜以至於毫無價值，不管是中國還是美國，如果我們以社會階層為豎軸，擁有財富總量為橫軸的話，貼近於現實的圖譜應當是倒金字塔結構——極少數人擁極多數財富，越接近社會階級的頂部，其占人口比例越低，擁有的財富量就越多；

20%的上層人口擁有的財富總量是中下層的十倍以上——更精確的數據是，前20%擁有近93%，剩餘80%擁有7%——而最頂層1%擁有的財富總量則比他們之前的19%人口的十倍以上。

如果説這個比例缺乏明顯對比以至於讓人難以理解的話，那麼一下兩個數據應當有所幫助：1.最頂層的1%，其財富總量估值佔美國財富總量的40%，也就是説接近一半的財富屬於這1%的人口；2.如果我們從最底層的美國家庭開始，一直往上數到最中間，這50%美國人口的財富總量全部加到一起，也僅僅是接近，但仍低於沃爾瑪家族繼承人所擁有的財富總量。

所以，讓我們用膝蓋好好想一想，為什麼在分配方式類似的情況下，美國的中下層，也就是理論上從事中低技術含量，中高勞動強度工作的這部分人，為什麼他們的生活幸福感更強？為什麼可以靠收入維持一個基本上在所有標準中都屬於體面的生活，而中國的類似階層做不到？

除了之前所説的貨幣原因之外，另一個同樣重要的原因是，在美國，最下等，最粗重，待遇最低下的那部分基本生活需求與服務工作，能夠外包的部分都外包了出去，真的過於具體細碎無法外包的部分，也大多都丟給了廣大不需要401K不需要醫保不需要勞工保護條例的偷渡人口——只要價錢夠便宜，誰關心costo賣39.99一大盒的剝殼熟蝦是不是使用奴隸漁工的東南亞捕蝦船捕撈的？誰在乎為大家提供基本日常生活服務的那部分人連自己的基本日常生活都負擔不起？

從另一個方面來説，分配體系其實並不以某些具體的個人的價值為基準，事實上，期望勞動與報酬等同本質上也一種幻覺，沒**有哪個煤老闆是因為挖煤挖得又快又好而走上人生巔峯的；**現有的分配方式本質上取決於你與資源——也即是生產資料的遠近為標準，否則為什麼從事類似工作的普通勞動者會因為所處國家的不同而收入不同？

而在中國，這又是另一個容易讓人感到不幸福的地方：自90年代以來中國在世界經濟體系內的快速膨脹和一線城市的爆炸性增長製造了大量什麼都沒做但是財富淨值突然猛漲的市民階層，上海市區內十幾套房的房東阿姨，深圳幾十萬平廠房出租的房東阿叔，任何人都應該見過或者至少聽説過這部分食利階層的存在，而他們能夠獲得如今的財富，和他們的勞動有多大的關係？

事實上，這部分市民階層擁有的財富總量真的很多嗎？也許對於個人來説確實不少，但是從總財富的比例上來説，能有1%嗎？大部分人的視線都集中在這些實際上並沒有佔據太大比例的人口身上，無非是因為真正佔了大頭的那部分人大家接觸不到，而接觸得到的人又不會公開談論，所以大家對真實的分佈沒有直觀印象罷了。

那麼現在的問題來了，在財富總量飛速增長的這幾十年裏，房東阿姨阿叔們在做俯卧撐，柳，王等等自強不息自食其力能力之外資本為零的成功企業家們在做仰卧起坐，究竟哪一個才是電梯上到十二層的原因？我知道現在大概又是某位朋友在評論裏説“我認識一個xx他當年如何如何”的時候了，不過這種xx系列的意義何在？我也認識一個小明，後來他出門被車撞死了，所以我們能從中學到什麼？

而且我們必須要認清並且面對的一個客觀事實是，黃金時代的中產階級，也即是很多人心目中的小資生活，只有可能存在於上升時期的金字塔顛，中國在世界經濟體系內的極速上升和一線城市的爆炸性增長並不是一個可以永存永續的常態。那麼在目前這個看上去已經開始停滯且可預期的將來無法再來一次爆炸性增長的現狀中，中產階級有什麼樣的資本去爭取這種待遇？他們能夠靠什麼手段來爭取更高生活水平？

更重要的是，為什麼僅僅是中間這少數人，而不是中下層這些提供最基礎，同樣也是最沒有技術含量，所以最缺乏議價能力和資本的這部分人——這才是任何社會中佔多數的中堅層的核心羣體——就可以被理所應當的排除在外？如果當絕大多數人的收入水平都獲得了整體性提高的話，增長的成本會體現在哪裏？最有錢的那部分人對基本服務有多少需求？

顯然，我們面對的是多個一環套一環且無法雙贏的問題，

但是在下結論之前大家最好想清楚，自己到底在天平上的哪個位置？

拋開消費主義所塑造的幻覺不談，中層和底層是否存在實質意義上的區別以至於他們可以被視作兩種不同的生物？

一條領帶，一個商標是否能讓人變得不同以至於可以在社會屬性上被區分開來？

要知道精神上自認為屬於某個獨特羣體並不能在物理意義上改變人的基本社會屬性，至少在我們如今身處的宇宙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