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所有音樂綜藝都涼了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12103-2018-10-19 07:55
來源:微信公眾號“耳帝”
一、
最近天涼了,當然,在當下我們的生活所能看到的資訊裏,每天都有東西涼了,不止是天氣,還有某主播涼了、某app涼了、某女星涼了、某博主涼了、某品牌涼了等等,各種涼從你的手機屏幕裏跳出來,涼得人瑟瑟發抖,而且,這些還是看得見的涼,看不見的涼想必更是陰冷。
其實我發現,“涼了”這個詞很形象,它帶有一種風涼跟涼薄在裏面,説者並不會對涼者有所同情,即便是惋惜也是吃瓜興奮式的惋惜,否則就換個詞了。所以最近幾個月我每天看着不計其數的涼了與涼薄,內心疲憊而失落,因此有兩個月沒更新了——這些都是藉口,其實只是我懶而已。

每年的夏天都是我很忙的時候,因為音樂節目很多,這忙倒不是業務上的豐厚,而是一種表達上的興奮,然而今年是個例外,其實今年夏天的音樂節目也很多,《中國新説唱》、《中國好聲音》、《明日之子》、《這就是對唱》、《幻樂之城》……然而你會發現,今年夏天的所有音樂節目都暗淡熄火了,沒有紅任何一個人,開始時聲勢浩大,進行時乏善可陳,結束時無聲無息。
這些音樂節目都在這個月陸續收官,但選出的冠軍也都沒有什麼水花,身邊的人好像這個夏天都沉浸在對《如懿傳》的恨鐵不成鋼的吐槽中。在我的記憶裏一直對第一季《好聲音》的總決賽懷有一種特別的懷念,我記得那是六年前的9月30號晚,恰逢中秋佳節,國慶假日即將到來,那晚的巔峯之夜眾星雲集,堪稱是全民狂歡,在最後一輪,梁博演唱了汪峯的《我愛你中國》,五年之後汪峯也在《歌手》總決賽唱了這首歌,可效果是天壤之別。梁博在最後升調而拉長的那一聲“我愛——”,實在是熾熱、單純又動人,那種真誠會讓人忘了那是一首主旋律歌曲,記得那英像舞着一面大旗一樣站在椅子上揮動吶喊,第二天又是假期,所有的氛圍、熱情、狂歡與團聚都彷彿是迎接的儀式,佔盡天時地利人和,很是美好。

而後來幾季的總決賽都是放在10月7日晚了,首先我覺得這個時間點就不好,放在9月30號晚,那是幸福來臨又尚未開啓消耗的前夕,這一晚彷彿是假期額外的附贈,心情是放鬆而興奮的,一切來日方長;而放在10月7日晚,那是帶着假期綜合症的疲憊與失落,讓節目都添上了一種日薄西山的氣色。加上那時候我還沒紅,整日肆無忌憚地釋放着自己的偏見、無知、淺薄與小聰明,歡樂而自由,而如今,多數的歡樂都像隨着那記憶中美好的夜晚,一去不復返了。
二、
其實這一季的好聲音還挺好看,我上週在微博上寫過,
“這一季比上一季要好看很多,選手質量有很大的提升,而這季的“好看”,我想要歸功於燦星對於“選星”志向的放棄,只專注於表演本身與電視效果了,這是明智的無奈選擇。長期以來,這個節目就始終有一種選人方向上的矛盾,是選能保證表演質量的“現場歌手”,還是選後續有發展潛力的“唱片歌手”?因為除了極少數的極品選手來説,兩者根本就無法統一(而極品選手,節目在早期早就掏空了)。若是選現場歌手,哪怕收視率再高,節目一結束就迅速銷聲匿跡,人們連冠軍名字都記不得;若是選唱片歌手,這就違背了《好聲音》的節目本質與特性,失去了招牌式的看點。
所以從第三四季開始,《好聲音》感覺像是一直在保證表演質量的前提下朝“選星”的方向掙扎,力圖從現場歌手中找到有後續發展潛力的明星,但結果都看到了,近幾年來除了張碧晨外再沒有這樣的人。
第四季,給走到最後的選手們各自一個音樂上的名號,民謠歌手、搖滾歌手、嘻哈歌手、靈魂歌手等,就是為了鋪墊他們比賽結束後的音樂道路,只是全都流於表面,是給並沒有唱片屬性的人硬帶上的帽子。
第五季,人才枯竭,所以把目光放到了Vocal型選手之外,找來很多獨立音樂風格的歌手,比如萬妮達、樸翔、姚希等充滿爭議的個性人才,節目首次以來在音樂風格、音樂格調上有很大突破,但這一季也就脱離了最通俗的大眾審美,音樂性增強,欣賞門檻提高,加上改名,收視率大滑坡,而這些個性選手,其實也不是“選星”所想要的主流唱片歌手。
第六季,最無趣的一季,節目開始偏向於有偶像氣質的唱片型歌手,但卻是在現場能力過關的選手裏找唱片歌手,其本質上還是現場歌手,只是各個被調教得壓抑了,一個個唱得剋制而小心,既沒有節目早期的野性與粗糙的生命力,也沒有唱片歌手的發光屬性,是既沒有價值,也不好看。
第七季,也就是《好聲音2018》,我想是終於明白了以這種節目的形式“選星”就是徒勞,所以放棄了偶像氣質、放棄了唱片潛質,放低了審美門檻甚至音樂格調,盲選中還有不少噱頭型選手、方言選手、快手神曲紅人等,有一些表演的氣質很像“央視星光大道”,所以選手整體的唱功與嗓門比起第六季提高了,偶像化潛質降低了,反正半吊子的偶像潛質也做不出新星,索性徹底放棄,只為節目效果與話題度考慮,這種調整是明智的無奈,迴歸初心式放棄。
與《好聲音2018》的選手方向恰好相反的是《明日之子2》,《明日之子2》是“選星”的方向,它這一季的選人以及音樂其實都挺有格調,重屬性大於能力,重天然大於歷練,把方向、眼光與視野都放到了唱片市場中,其中蔡維澤、許含光都是屬性很亮眼的台灣獨立音樂人,而聲音類的選手除了鄧典外都不是唱功型歌手,而是唱片潛質型歌手,然而到了現場直播時就變得一言難盡了。
(視頻為《中國好聲音2018》選手鄧紫霄演唱《馬戲之王》主題曲《Never Enough》
三、
這季《中國新説唱》想必都能明顯地感覺到熱度與討論度比起去年有着很大差距,身邊有去年追得火熱的朋友今年普遍都表示,不好看了。不好看的主要原因眾所周知,總局管控嘻哈,節目從製作方到參賽者都是帶上了腳鏈在跳舞,而嘻哈初現大眾視野所彰顯出的野蠻而粗糙的生命力、尚不被壓抑着的攻擊性、一個個有別於主流藝人的草莽性情與不加掩飾的慾望臉孔都遭了閹割,整個可觀看的角度與容量就少了很多。
這季最火的歌是《星球墜落》,這首歌與去年的《Time》一樣,本質上都是流行歌、加入了説唱元素的當代R&B,《Time》像一首南拳媽媽式的兩千年代的台灣流行歌,而《星球墜落》則有一種抖音氣質,幸好編曲的氛圍做得精緻(有點Mariah Carey的《H.A.T.E.U》的感覺),所以這兩首歌本質上都不是因嘻哈或説唱掀起了大眾傳播,而是本身的傳統流行內核起到了作用。
冠軍艾熱是一個很有音樂素養的歌手,然而並不像Gai或PGone那樣像一個鮮明的“角色”,你只能承認他實至名歸,但並不像那兩人從第一次出場時就散發着命定之子的光彩,這跟技巧性、説唱能力沒有太大關係,一個人的特別,非池中物那是他本身屬性的發光,這種屬性不僅能讓他在作品與表演上與眾不同,而且他的行為、志向、走向甚至於毀滅都是牽動起大眾與輿論波瀾的引子,時常能不自主地露出很多耐人尋味的地方,這在PGone、Gai的身上都可以顯現,這季缺的就是這種人格鮮明而特別的角色。
然而這季並不缺技巧性的所謂“快嘴”與flow的高手,從技巧性上來説,這一季絲毫不弱,但是如果沒有內在人格支撐,腦袋空空如也,再怎麼快嘴,flow再千變萬化,又有什麼意義?我一再強調一件事情就是,所有的表現力與技巧性都是你人格的顯現,作品就是你的人格的延伸,呈現出的是一種結果,而不是手段,人格若無趣,作品與表達也必然枯燥無味,表層的花招技藝會讓你獲得掌聲,但不會讓你深入人心,更不會在之後的樂壇中安身立命。
所以這季的歌聽得真的是很無趣,去年那種“一往無前虎山行”的石破天驚感全然沒有,這一季的歌曲90%的表達都是那些陳詞濫調,一類是“我最強”,我生來勢不可擋,無所畏懼,今天要跟我兄弟一起炸翻這場子,罵我的人我根本不屑搭理你(但可以唱出來);
一類是“我有夢”,為了夢想,我歷經艱難,付出太多,然而堅持説唱的信仰,走自己的路,如今終於打臉曾經小看我的人;一類是“中國最強”,延伸到中國文化最強,中國人要做自己的説唱,今天我就要做屬於中國人自己的中國風等等。這些並不能全然怪到文化管控的頭上,因為並非只有陰暗面與攻擊感才能彰顯才華與想象力。

這個夏天我非常沉迷於國內的一位説唱歌手,叫小老虎,當然他永遠也不會出現在新説唱的舞台上,有一天我看到他一個視頻,有人給他幾十張牌蓋在桌子上,每張牌後面有一個詞語,他隨意抽取完所有的牌進行不間斷的即興説唱,於是我聽到他的即興,從魚與飛鳥到森林冰川、從舌苔上的細胞到高爾夫球洞裏飛出的眼球、從鯨魚躍出海面化成水滴掉落進下水道、到一個罐頭裏爆炸出一個宇宙空間,看得我目瞪口呆!那一瞬間我突然明白了嘻哈到底是什麼?是愛與和平嗎,或是真實與自由?或許這都是狹隘的理解,而我明白的嘻哈,就是你所要表達的一切。我希望大家都可以去聽一聽小老虎的歌,在他的音樂面前,我的語言顯得非常貧瘠,但還是想嘗試推薦幾首——
《一個押韻壓死一百個傻瓜》,我説這猶如幻境裏爆炸的詩!“用五百度的眼睛瞄準一個乞丐眼睛裏的湖”、“連着八百八十脈,神的神經翻過山脈”,聽着這首歌,感覺自己就像是剛偷吃了蟠桃喝得酩酊大醉在瑤池裏東倒西歪踉踉蹌蹌的弼馬温。
《蒼山霧隱》,如果你行走在城市中聽着這首歌,彷彿是遇到了一場瀰漫在現代都市裏的迷魂大霧,從高樓大廈上升起了令人心醉神迷的海市蜃樓,“浮生於北京,我在或不在;遙望南海,心潮澎湃”,真是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其中小老虎有一個比喻相當妙,“辦了一張靈魂的簽證”。
《説唱藝術》,我想那些用各種中國元素拼湊中國風的人聽了這首歌必定羞愧不已,這是將漢語的音律、民間曲藝的韻味與技法、融合散文《口技》式的趣味與奇幻般的比喻與想象徹底融入進説唱藝術之中,“越唱越高地忽然拔了個尖兒,一線鋼絲兒拋上了天,勾住了天外飛仙的裙邊”,跳脱出押韻的押韻,超出flow的flow,將説唱藝術化為無形。
《無人喝彩》,這是思想者的午夜夢遊,“園公,院影電,角拐,場商,站車火,梯電,台陽,塔視電,發沙,聊無”,感覺雙腳離地,人要飛了起來……
《為你出生入死九十九次》,這首歌要看MV,用一百多個紅白機遊戲的畫面拼接成種種意外的含義:那些滄海桑田窮途末路的不死英雄,那些那些活在天真記憶裏永恆而失意的街頭霸王,那些消解了悲痛與嚴肅的生死命題,那些模糊了虛幻與存在的時間與次元。
“這早就不是説唱,是生命褪色站在沙灘盯着一條死魚吐泡沫。”
四、
我不知道吳亦凡會如何評價小老虎的音樂,總之在這一季中,他在《有嘻哈》裏樹立起來的“專家”形象遭到了重創,我在去年的八月份,也就是吳亦凡靠第一季《有嘻哈》給了大眾一個“刮目相看”的專業形象的的時候,我寫了一篇《吳亦凡與Auto-tune》,這篇文章很煞風景,因為在結尾處,我説提高對一件事情的認知與品位是容易的,但懂很多術語對於偶像來説並沒有什麼用處,甚至是一種損傷,一個有唱片潛質的偶像不要在節目上扮演“專家”。但那個時候,是吳亦凡的“專業名聲”最旺的時候,全民讚譽,評論裏都是對我的一片反駁之聲。一年後,虎撲事件爆發,吳亦凡在公演中表演了《Young OG》,我把表演發在微博上問大家如何看,一萬多條評論幾乎全是對他的嘲諷,連吳家控評大軍都救不過來。

其實那個時候我還寫了一篇吳亦凡與虎撲事件的文章,但在那個時候發,又會是一篇大煞風景之作,我看了《Young OG》的一萬多條評論,放棄了發佈這篇文章的念頭,大家似乎都只是情緒的狂歡。我發佈的反響,無非是粉絲只會看到説他不好的地方,認為“這又是一篇收了(XX、XXX家的)錢來黑他的文章”,然而正陷入情緒狂歡中的路人,只會看到我還有肯定他貢獻的地方,認為“收錢洗白吳亦凡的文章來了”,一個作者嘛,就是一次次地在這種經歷中逐漸喪失表達欲,所以如今在微博上,我已經什麼都不想説了。
這篇文章我不想評論他的音樂或實力,只説一點我認為對生活有啓示的地方。
有個朋友問我,為什麼憑吳亦凡的能力及實力,能在這一兩年間迅速在嘻哈界建立聲明,成長速度如此之快?他為何敢在自身實力一塌糊塗的時候,對着那些實力完勝他的人指點江山還自稱Young OG,自己不會freestyle卻能擺出一副見多識廣身經百戰的姿態去要求他人?
我想,這恰是世俗成功的經營者與普通階層做事的一種很大區別。這些事情,吳亦凡都不是全然準備好了才去做,他甚至是在一種無知無畏的狀態裏開始,據説最初接下《有嘻哈》,團隊都極力反對,認為尚不是時機。普通人往往希望在做某件大事之前準備完美,要經過一個漫長的自我提升與力量強化,讓自己變得無懈可擊之後才敢於去抵擋世界的槍林彈雨,先是不辭勞苦,然後渴望一勞永逸,這其實是種幻覺,以及不敢面對自己真實的怯懦,就像武志紅老師所説,事事都要準備到完美去做是對自己的一種攻擊。然而世俗成功的經營者們明白,人生永遠不可能一勞永逸,永遠要在不斷的陷入困境與打破困境,失敗與重來中一步步走向更高的位置。
近兩年我接觸了不少行業裏“做”的很成功的人,發現了一個令我感到意外的現象,就是這些人儘管在某件事情上已成功,但是當他談論起這件事情的時候,表達出的對此事的認知與理解都非常“單純”,單純到會被一個“知乎大神”完爆,所以我現在經常勸告身邊想去做某件事的朋友,如果你想在某個領域做得出色,那麼不要先去深入研究它、分析它、權衡它,只管初生牛犢不怕虎地去做就是了,然後在這過程中遇到問題解決問題,真正的提升與習得是在拿肉身激烈地去與這件事情碰撞中得來的,道理在你與它真實地碰撞之前都是假象,宇宙喜歡當即行動,有非常多的年輕人死在深思熟慮上。
有次看到了一句令我猛然一驚的話,來自馬特海格,他説,“當心那個縫隙。你現在身處的地方和你想去的地方之間的縫隙,只是想一下它,那個縫隙就會擴大,你就有可能掉到裏面去。”他説的可能是另一件事,但放在這件事上卻也是準確無比。
五、
音樂綜藝的全面熄火在去年的這時候我就已預料了,在華語唱片時代沒落後,過去的五六年裏,每年都有幾首歌與一兩個新人通過唱歌綜藝爆紅,或是讓舊人再度獲得事業第二春,而這兩年綜藝已不具備這樣的能力與龐大的受眾,而如今滿大街上播放的爆款歌曲,《學貓叫》、《海草舞》、《往後餘生》等,則都來源於抖音。

如今的抖音已不是“一二線城市年輕人的酷潮產品”了,在它迅速擴張之後,用户羣體已下沉到三四線城市,跟快手一樣在其平台爆紅的音樂都帶有某種階層審美特性。我並不認為凡是在抖音上火起來的歌都一律不好,其中能紅的絕大多數歌其實都有一種誇張又樸素的民間生命力,但也確實,很多歌的審美格調並不是很高,製作粗糙、編曲簡陋、旋律都是套路化的口水進行,很多歌聽起來都像是一首歌,歌詞與表達讓我看來是現實與幻想產生了矛盾,形成了一種衝撞感,要麼是用很社會的語氣去表達一個幼稚又酸文藝的東西,要麼是用很童稚的語氣去表現一種粗糙的生活氣質與感悟,這種衝撞會形成一種不和諧的土味感。
“抖音神曲”的火爆對音樂環境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它以巨大的用户量級、完全羣眾自發式的推衍擴大逐漸霸佔了昔日主流流行音樂的熱度與市場,它也消解掉了曾經的主流音樂文化裏的精英式的篩選與批判,在昔日唱片時代,一首主打歌的推廣需要電視宣傳、電台打榜、音像店輪番播放,這首歌往往是經過了嚴密的考量與百裏挑一的結果;在音樂綜藝火熱的時候,每一首翻唱演繹的歌曲、表演者與幕後製作者更是經過嚴苛的時間與能力的挑選與檢驗,然而在短視頻火爆的當下,龐大的城鎮化審美聚攏成一個自發而自由、野蠻且無審美包袱的洪流,它的數量實在是龐大,因而勢不可擋,李宗盛幾年前所抱怨的“觀眾是豬,你喂什麼他吃什麼”,其實當下的抖音已經打破了這種機制,只是吃到的東西未必更好。
我不喜歡那些火爆的抖音歌曲,但我尊重每一件富有生命力與真實表達的東西,每個人都有表達的權利,那麼有一種應用與平台可以降低表達門檻並簡化表達方式與途徑那麼並不是一件壞事,無論是抖音還是快手,無論是影像還是音樂,我認為真實且有生命力的表達必然能吸引到其相似生活層面的人,哪怕它呈現出來的面貌是滑稽或是簡陋。所以絲毫不奇怪為何這些歌曲會有如此廣泛的受眾,短視頻的火爆讓每一個人都能成為生活的創作者與記錄者,而所使用的音樂深入到了日常生活的每個角落,它深入到民間靈感的段子裏、滑稽的意外事件裏、百無聊賴的突然驚喜裏,不成形的舞蹈裏、旅途的湖光山色裏、庸常現實所發生的奇聞軼事中,讓音樂與民眾最世俗的生活層面產生了前所未有的連接,聽眾可以不僅是聽眾,他使用這些音樂成為表達情緒、氛圍與靈感的一部分,因此這些音樂也被賦予了二次表達且呈現出了生活的千百種面貌,既充滿接地氣的生活趣味與感染力,又緩解了這些結構簡單的音樂產生的審美疲勞,因而在傳播上有着過去無可比擬的突破。
其實華語樂壇一直存在着這種受眾極為龐大的“城鎮化審美”的音樂,在十幾年前它們是大陸網絡歌曲、車載音樂、彩鈴音樂等,是鄭源、唐磊、香香、慕容曉曉,甚至龐龍或刀郎,而當時的主流流行音樂依然強勢而龐大,正處於最後一個黃金時期,周杰倫、王力宏、孫燕姿們依然不可撼動,於是彷彿像是一個枱面上、一個枱面下的兩條平行進行着的線,一條是枱面上的明線,主流音樂與主流傳播媒介緊密相連,光鮮亮麗、名利雙收;一條就是枱面下的暗線,彷彿處於陽光下的隱秘、在被主流藐視的枱面下野蠻生長、悶聲發財或發不了財。十幾年前,那英曾公開批評刀郎的音樂缺乏審美,她雖承認“儘管我們都賣不過他”,但還是拒絕頒發給他十年影響力歌手獎,而如今不僅曾經的大陸頒獎禮都紛紛垮台,昔日的大牌歌手出新歌也鮮有水花。

而今電視等傳統媒介已經衰落,偶像經濟的崛起、獨立音樂的發展、網紅歌手的爆發對昔日的主流音樂進行全方位的夾擊,主流音樂的地位與影響力日漸式微,大牌歌手發專輯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熱度與號召力。在2018年,似乎已沒有嚴格意義上的主流音樂,而偶像經濟與短視頻這兩件2018年最為矚目的火熱行業則間接帶動了音樂市場,這並不是偶然,而是媒介在大眾傳播中進一步失語的結果,偶像(粉絲)經濟是從大眾偶像經濟演變而來,這是時代發展中媒介分化與受眾圈層化進程的必然,而網紅流行(抖音快手神曲),則是由過去的網絡歌曲因這個時代自媒體的興盛演變而來,這也恰如十多年前曾經一個枱面上與一個枱面下最引人注目的兩條線。
枱面上的偶像流行,偶像們高居粉絲刷出的排行榜,霸佔着熱搜與頭條,順理成章地承接着昔日大眾明星的藝人角色及主流媒體、時尚及影視資源,他們的歌曲普遍都是潮流化的製作精良之作,可往往都只能在粉絲內部傳播,脱離大眾審美,難以出圈;而枱面下的網紅流行,他們多數依然繼承着網絡歌曲時代的前輩們歌紅人不紅的局面,偶爾有出脱穎而出者,也遭受着主流媒體的俯視與官方的打壓,往往會因為一句調侃或一個舉動而迅速灰飛煙滅,他們的歌曲往往製作低廉,風格本土化,但卻能以農村包圍城市的路線紅遍大街小巷。
這兩條線明暗分明,枱面上的偶像為粉絲製造夢幻,他們帶着國際化的幻覺向粉絲們提供飛離現實的慰藉,其藝人本身往往也因年輕的心智同樣陷入在金色的幻覺與泡沫之中;而枱面下的網紅神曲代表着這個國家普羅大眾最普遍的審美,用世俗的痛覺與粗糲氣質去描述當下的生活與臆想,“我想要帶你去浪漫的土耳其,然後一起去東京和巴黎”,其表達的恰恰不是浪漫的國際化的眼界,而是閉塞又沉悶的城鎮式的對於外面世界的想象與逃離,能受之感染的恰是同一種生活層面的大羣體。
同時,這兩條線也明暗交織,枱面上偶像們開始網紅化,不僅深入垂直領域去進一步滲透自己的圈層,同時也開始生產更符合時代網絡爆款的抖音氣質的神曲來擴大自己全民領域的影響力;而網紅們卻在努力地偶像藝人化,他們渴望在更多的主流綜藝中露臉以便進入主流文化娛樂圈,緊緊地抓住這紅利期唯恐錯失良機,擔憂會像曾經的前輩一樣在時代的變化中被拋棄。於是僅用這兩條線,勾勒出了一個國家關於變化、機遇、紅利、階層、焦慮、幻想與泡沫的一個側影。

六、
上個月我去看了一個音樂節,看到了日本前衞鼻祖女歌手户川純與傳奇鼓手吉田達也的樂隊Vampillia的表演,這一天,大概是我整個九月份情緒最激烈的一天,就像我跟朋友所形容的,看了她的現場,我像被掀開了頭蓋骨用一根火棍攪醒了腦海裏混沌的觸覺。
因為此前只看過她年輕時候的影像資料,所以當她被樂隊攙扶着出場的時候確實令我一驚,打扮還猶如十六歲的少女,實際年齡近六十歲,而發胖與蹣跚的步履則有種七十歲的蒼老,極大時間的跨度聚合在她身上行程了一種悚然又動人的觀感,説話聲音也在蒼老粗糲的婦人與開心尖笑的少女聲線中轉換,讓我感覺十分虛幻,有種“非人”之感。她似乎行走與站立都有些困難,工作人員在舞台的前方擺了一把椅子,她揹着一個Hello Kitty的小包晃晃悠悠地坐下來,一開口,突然猶如天山童姥式的覺醒,極其驚人。
其中最讓我震撼的一首歌,倒不是她的那些老歌新編,而是由她演唱的一首Vampillia樂隊的新歌,氛圍殘酷而宏大,感覺有近十分鐘,越來越激烈,户川純唱得如杜鵑啼血,聲嘶力竭在龐大如泥石流一般的時光氛圍中消逝、扭曲並淹沒,吉田達也的鼓像是在人的心臟內部敲擊,震得我耳暈目眩、眼淚直流,一抬頭,恰是六七點鐘日落的時候,乾冰噴向空中,天彷彿一瞬間就黑了,人像是經歷了一個世紀。
最後結束時,是身邊一個女孩在一旁大哭提醒了我,我看見他木訥的男朋友一邊拿着手機拍她的臉一邊説,看你哭的好醜哦,好像咱家的臭蛋蛋,女孩哭着罵他,説我感動,管你屁事。這時人流開始湧動,紛紛往主流舞台的方向趕去看李健,猶如夜幕之下的人口大遷徙,那一刻,我突然感動得無以復加,心想音樂,真的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