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味視頻為何讓我們欲罷不能?_風聞
一颗土逗-tootopia.me2018-10-19 00:03

**編者按:**伴隨着節奏感強烈的BGM,我們進入到“土味”文化空間中,探詢其形成過程與機制,界定和闡釋其中的社會意涵,體會和感知“土味”文化文本背後所呈現的階層表達。在這個最“土”的中國裏,那些轉型社會中的重要問題,得以最完整地呈現,使得我們可以更好地理解、思考。
最近“土味”文化越來越火了。什麼是“土味”文化?作為一種伴隨網絡直播和短視頻的急劇發展而流行起來的一種網絡亞文化,“土味”文化主要的形式和內容包括“土味”視頻、社會搖、喊麥等,因為生長於民間、具有較為濃郁而又芬芳的泥土氣而得名。

“你的寒王”的抖音視頻以“社會”“兄弟”為主題
通常來講,詞語不僅僅是表情達意的符號,在很大的程度上,它也是社會現實的濃縮和時代變遷的反映。 “土味”文化的生成、傳播必然與當下中國社會轉型及文化變動有着深刻關聯。
什麼是“土味”文化?
與傳統媒體時代單向度的信息傳播模式不同,新媒體時代尤其是進入到Web2.0時代以後,過去所謂的“受眾”搖身一變成了擁有話語權的“傳播者”,“人人都有麥克風”之類的修辭也俯拾皆是。
2016年以後,移動網絡直播和短視頻應用,為人們自我表達和展示提供了更大的空間,傳播主體的多元化帶來了信息內容的多元化,網絡空間當中形成了各種亞文化羣落,以“快手”、“抖音”等短視頻社交軟件為平台,“土味”文化闖入了人們的視野。
“網易雲音樂”曾推送了一篇文章,把“土味”文化的特徵歸結為“聲台形表”:
“聲”,指濃濃的社會口音和地方方言,以及時常出現嘶吼般的“喊麥”或者一本正經的“胡説八道”;
**“台”**就是台詞,包括搞笑的用語、土味情話和眾多聽起來蠻有道理的、帶有 “社會”氣息的言論;
“形”,指的是充滿所謂“社會氣質”和“土味十足”的個人形象:豆豆鞋、緊身褲、搞怪的髮型和裝扮等;
**“表”**又稱“社會尬演”,在短短十幾秒的時間內,在簡單甚至簡陋的環境中演繹別樣人生,或者是一羣人在動感的音樂中,來一段“社會搖”。
而實際上,“土味”文化並非新鮮事物,“山寨”和網絡惡搞可以被視為“土味”文化的先驅,它們具有相近的文化特徵,用戲仿、拼貼和反諷等方式解構了現代主義文化的區隔、等級與原創特徵。
在“土味”文化的文本和實踐當中,有大量“尬演”的故事情節取材或改編自經典的影視橋段,表演“社會搖”必備的充滿節奏感的流行音樂也必然是經過剪接、包裝和效果增強處理,一些“土味”情話在網絡上走紅之後,又被反覆地互文調用,產生更多模仿和改編的文本。

今年6月,西安一高校內台階上貼滿了“土味”情話。圖片來源:梨視頻
“土味”文化中隨時隨地都表現出狂歡的特質,根據巴赫金的理論,狂歡可以歸納為兩個層面:一是強調全民平等自由參與的主體;二是強調俯就顛倒且粗鄙戲謔的廣場形式。
如果説前者能夠反映新媒體所帶來的傳播模式的平權化,那麼後者則描述了“土味”文化的特質。狂歡的“土味”文化既具備“俯就顛倒”所帶來的混雜性,同時又從內涵和外延兩個方面展現着“粗鄙戲謔”:並不那麼高雅,以及作對既有權力結構和權力關係的輕蔑和譏諷。
“土味”文化不是鄉土文化
提及“土味”文化,因其名稱中含有“土”字,同時自身攜帶的“接地氣”的特質,往往最易與之混淆的對應詞即“鄉土文化”,在此有必要對二者進行區分。
傳統意義上的鄉土文化有着明顯的空間指向,強調“鄉-土-人”三者的統一,而“土味”文化則更關注人們的品味和切身體驗。2016年,微博、貼吧中經常會盤點網絡或者日常生活中沒有格調的現象,**吐槽和調侃一些被廣泛認為比較“low”(或低俗)的行為,並命名為“中華土味系列”,“土味”由此而來。**可見,這一“土味”文化與鄉村、“鄉土文化”沒有必然的聯繫。
不過,這一誤認並非空穴來風。在中國城市化和現代化的進程中,隨着工業化和城市化的水平快速提高,都市、鄉村之間的差異變得愈發突出,“城鄉二元結構”成為分析這一結構性差異以及由此引發的社會問題的普遍理論模型。
然而,這一帶有冷戰思維即“非黑即白”的界定方式,往往掩蓋了改革開放尤其是90年代以來,中國經濟體制變動、户籍制度改革以及隨之而來的規模巨大的人口遷移(包括以農民工為代表的新工人階層的出現)以及城市內部差異性擴大的事實。因而,簡單運用城鄉差異的理路來探析新媒體、新技術條件下出現的文化現象,並不能夠觸碰到問題的根本。

曾經的快手頁面一覽 來源:百度
2016年,X博士的一篇微信公眾號文章《殘酷底層物語:一個視頻軟件中的中國農村真相》將短視頻App“快手”呈現到大眾的眼前。這篇文章中,鄉村民眾被指認為“快手”的用户主體,其內容被視作是低俗、簡陋、粗糙甚至違反道德倫常的。這種較為偏頗的分析實際上是一種理想主義與精英主義的態度,對於鄉村是冰冷拒斥的。
另外,從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CNNIC)發佈的統計數字來看,2018年,農村網民規模為2.09億,而網民總量則為7.72億,農村網民只是網民總體當中較小的一部分子集,分享和消費“土味”文化的大部分用户可能來自非農村地區。
因而,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流傳於網絡中的“土味”文化,與其説是鄉村文化與場景的再現,不如説是源自社會底層的話語表達。
今天你“社會”嗎?
在轉型期的中國,城市化也正在經歷着狂飆突進,隨着人口流動性增強和地區差異性的擴大,城市內部碎裂為不同的空間和層次,社會結構也出現了新的變動。
有學者將我國社會結構的差異歸納為“城市—農村”、“中小城市—大城市”兩對、四類政治經濟社會區域體的差異,並將其概括為**“四個世界”。而這四個“世界”當中的“農村”和“中小城市”的人羣則恰恰是本文所討論的“土味”文化的主要表達者,即所謂中國社會的“底層”。**

“社會搖” 圖片來源:百度
然而,“底層”一詞本身就意味着巨大的社會不平等的存在,而與之相對應的,則是所謂的“上流社會”、“中產階層”和“精英羣體”。
“上流社會”以及其所運作與建構的文化——商業文化和都市文化一方面不斷表徵、再現着社會結構的巨大撕裂的事實,另一方面,此類文化以各種各樣的方式源源不斷進入底層的視野,讓佔中國人口絕大多數的農民羣體和小城鎮市民羣體無法將他們對未來的期許安置在自己的生活世界。從這個意義上來説,“底層”概念以及與之相對應的一整套話語體系,徹底解構和剝奪了來自農村或鄉鎮的人們內在的身份自信、文化主體、未來期許以及精神救贖。
**“土味”文化對於“社會人”概念的挪用與重構是對於這一剝奪的回應,也是底層人們嘗試建構自身主體性和身份認同的嘗試。**和經典意義上的與自然人、經濟人等相對應的“社會人”的概念不同,“土味”文化的文本和實踐當中的“社會人”及“社會”有着全新的意涵,“小豬佩奇身上紋,掌聲送給社會人”就是典型的例證。

小豬佩奇已然成為“社會人”的代名詞。
圖片來源:wikimedia
正如戴錦華所指出的, “自我”包含了人在社會中的地位、人與世界的種種想象性關聯。 “社會人”這一語詞來源於中國北方地區,關注人在社會當中的實力、社會關係的建構以及社會資本的積聚和使用。
而“社會”一詞,則更多是作為形容詞而非名詞出現的,用以顯彰“社會人”的程度。換言之,“土味”文化不僅是針對當下社會現狀的吶喊與抵抗,同時也是在文化實踐的過程當中,尋求可資替代的主體性或探索共同體想象的努力,雖然這一嘗試可能極其有限。
作為他者的“土味”文化
布爾迪厄在談論趣味時,認為**社會的合法趣味總是統治階級的趣味。**從這個意義上來講,一個社會的所謂高雅趣味和低級趣味總是被建構的,是高度歷史性、階級性的,其背後的權力運作和權力關係十分耐人尋味。
而“土味”文化作為當前相對“低級”的趣味和審美格調,在社交媒體、移動視頻直播和短視頻平台上卻獲得了較多的關注。我們不能因此而妄下結論,認為隨着社會的轉型,審美出現了降格(或升格),或者隨着文化的持續多元化,人們“陷入”了某種後現代相對主義的泥潭當中,以至於失去了基本的對於文化的判斷,而這本身就容易使我們忽略其中的問題。
當文化的消費者面對作為“他者”的“土味”文化時,可以採用獵奇的、旁觀的視角,也可以是在觀看的同時反身自問,通過理解“社會人”探索自身主體性的努力,進而嘗試建構起新的有關社會主體以及主體意識的想象,而這就是土味文化可能帶來的積極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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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東寶
編輯:水坑路
美編: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