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音的喜與憂_風聞

波音不僅與空客瓜分世界大型民機市場，也有一個強大的軍機部門，包含來自麥道（F-4、F-15、F-18）、北美（F-86、F-100）、共和（F-105）等老底子。但在戰術飛機方面，F-15和F-18E的生產已近結尾，近期的戰鬥機業務被洛克希德壟斷，波音有斷頓的危險，美國朝野也擔憂可能流失戰鬥機工業的半壁江山，但2018年夏末的一個月裏，波音三喜臨門，可能在一段時間裏糧草無憂了。

波音軍機沒有美國軍方的新訂單很久了，但最近三喜臨門

8月30日，美國海軍宣佈，在MQ-25“黃貂魚”艦載無人加油機競標中，波音方案入選，首先簽定工程研發協議，價值8.05億美元，在2024年交付四架飛機，最終需要72架，總價值可達130億美元。

9月25日，美國空軍宣佈，將用23.8億美元購買84架波音-萊奧納多MH-139直升機，用於美國國內核導彈基地警衞和其他二線任務。

9月30日，美國空軍宣佈，在期待已久的T-X教練機競標中，波音-薩博方案入選，要求提供351架飛機和46套仿真系統，總價值92億美元。最終可能增加到475架飛機和120套仿真系統。

波音的三個中標方案都有強烈特色：

1、殺價競爭。MQ-25競標中各公司的實際報價和美國海軍的預期價不清楚，但MH-139的實際報價只有23.8億，只有美國空軍預計的41億的58%。T-X的報價更是隻有92億，只有美國空軍預計的197億的47%。

2、放下架子，與外國夥伴強強聯合，利用合作方的經驗和現成技術，提高性價比，控制風險。

3、看菜下飯，量體裁衣，特別注重緊密配合用户要求，而不是拘泥於從現有平台出發改型，避免削足適履。

4、在控制風險和成本的大前提下，打造具有更大潛力的平台關鍵技術，合理釣魚。

殺價競爭不是新把戲，各公司從來都儘量壓低報價，爭取中標。但壓價釣魚的把戲玩多了之後，軍方也學乖了，用各種固定價格和封頂價格合約堵漏，超支是要自己吞下差價的。

美國軍方在發標的時候，預期價是根據歷史數據和市場現狀嚴格估算過的，最後定價則是一門藝術。太高了的話國會那裏過不了關，軍種之間和內部也會因為擠佔軍費而難過關。但低得不合理的話，也有很大問題。美國的飛機公司是私營經濟，不是為愛國和慈善而存在的，具有合理的盈利預期。這不能簡單歸結於貪婪，沒有合理盈利的話，公司本身的長期生存和發展都成問題。

釣魚曾經是流行的潛規則，但潛規則是不能上台面的，是靠不住的。玩大的話，泡妞泡成老公還是最好的結局了，泡掉底褲不是不可能的。軍方被釣魚（不管是合謀還是天真）的話，必須回到國會才能要到追加的投資，而國會是否同意，就要看天時地利人和與很多講究了。

釣魚是危險的遊戲，格魯曼試圖用F-14釣魚，差點栽了進去

但不許釣魚的話，有可能造成公司困境。格魯曼在研製F-14時試圖釣魚，差點被逼破產。果真魚死網破的話，美國海軍的F-4換代計劃也將垮台，將嚴重影響美國的冷戰大業。最後國會還是被迫放水。另一方面，過低的預期價則可能過早排除一些技術和性能上或許更有潛力的選擇。在MQ-25和T-X競標中，諾斯羅普就因為軍方預期價顯著低於公司預期而拒絕投標。但不管怎麼説，軍方預期價在原則上還是就低不就高，波音的報價大出各方意料。

波音對釣魚的代價也很清楚，KC-46已經成了貼本買賣

波音對於釣魚的代價是清楚的，正在進行的KC-46“飛馬”加油機計劃就出了成本控制的問題。在民機的研發和生產中，波音更是對過低報價和違約的代價不陌生。比如波音747的早期困難差點斷了波音的香火，波音787儘管第一架還沒有下線就訂單如潮，但前500架的累計虧損竟然高達300億美元，這還沒有算入150億美元的研發費用。但波音報價依然大幅度地低於軍方預期，不僅反映了波音對成本控制的信心，也必將對未來軍方競標的預期價造成影響，進而影響整個美國軍工。波音或許是在美國軍工這個池塘裏當鯰魚，或者是在拉仇恨。

但波音是有備而來的。首先是在有條件的情況下，不拘泥於“純美國製造”，而是拉上外國合作伙伴，基於現成平台，降低風險和成本。這不是波音的獨創，但各家的路子和成功程度不同。美國軍工在技術上世界領先，但在成本控制上實在是沒有什麼可吹噓的。外國同行則不能一概而論。薩博、萊奧納多這樣的老字號長期沉浮於市場怒海，屬於小本經營，也沒有強勢的政府支持，在精準產品定位和成本控制方面有一套。韓國KAI則不同，得到國家砸錢支持，勞動力成本也低，最終產品成本低在很大程度上是出於非經營的原因。但美國的重大軍品製造規定要在美國國內，即使沒有特朗普和MAGA（“使美國重新偉大”），國外的設計成本低的優勢一轉移到美國軍品製造這個大醬缸，成本優勢就丟了不少，所以拉上外國合作伙伴並不能保證低成本。

具體到波音的三喜臨門，MH-139的主要競爭對手是洛克希德HH-60，這是美軍已經大量使用的西科斯基（現洛克希德的一部分）“黑鷹”的改型，成本明顯高於以民版AW-139為基礎的MH-139。但波音的定位比洛克希德更加精準。美國空軍需要的是警衞核導彈發射井的直升機，用於應急增援和日常換崗。考慮到這些都是在美國國內使用，遠離常規戰場，要求實際上更接近警用而不是軍用，“黑鷹”的抗墜毀、無油運行等高生存力措施並無必要，相應的成本也就是浪費。在MH-139之前，美國空軍一直用的是越戰時代的UH-1“休伊”，就是因為對現代戰場的高生存性沒有什麼要求。民版的購置和運作成本顯著更低。

薩博“鷹獅”（上）是鴨式的，但在老字號波音這裏，改成正常佈局不是太了不起的事。但萊奧納多T-100（中）和洛克希德T-50（下）受到原設計的限制，台架產品反而成了累贅

在T-X方面，波音反其道而行之。洛克希德-KAI T-50和萊奧納多T-100都是現成產品的改型，在理論上更加成熟，成本更加容易控制。但這些基本設計起源於不同的設計要求，而美國空軍“以我為主”慣了，對於放寬要求以適應現有產品沒有興趣，改型工作量並不小。T-50寄託了韓國打造戰鬥機工業的厚望，從一開始就同時規劃了戰鬥機版的F-50，而不是簡單地當作教練機設計的，自然背上很多包袱。T-100是意大利“盜版”的俄羅斯雅克-130，是為以米格-29和蘇-27為代表的雙發時代量身訂造的，採用雙發，製造和運作成本先天就高。波音-薩博的全新設計利用薩博的“鷹獅”設計和製造經驗，輔以“黑鑽石”先進低成本靈活設計製造技術，根據教練機的特點對症下藥，反而成本控制更好。

與萊奧納多T-100、洛克希德-KAI T-50不同，波音-薩博方案連個正式的名字都沒有，但波音不動聲色地推出兩架實飛樣機。如果不算無人機的話和還在電腦上的B-21，這是二十年前的X-35/F-35之後美國第一架全新設計的戰術飛機，甚至是第一架全新設計的軍用飛機。在看夠了中國推出新機的瘋狂節奏之後，美國上下為此激動不已。

波音-薩博方案是以薩博“鷹獅”為基礎的，但不是“鷹獅”的簡單改型，甚至在外觀上與”鷹獅”沒有相似之處。

作為教練機，T-X首先要在飛行特性上接近美國主流戰鬥機，所以“鷹獅”的鴨式佈局是不能用的。但對於波音這樣的老字號，又有薩博的原始設計數據，把鴨式佈局改為正常佈局就好比突擊步槍從無託改有託一樣，並不是了不起的事。為了適應高機動和大迎角飛行訓練的需要，尤其要具有良好的抗尾旋性能，雙垂尾和大邊條也是必要的。這樣的70-80年代的前沿技術波音（或者更嚴格地説是麥道）早已駕輕就熟，在教練機這樣並不需要拓展性能前沿的情況下應用也是毫無壓力。最要緊的是，T-X是教練機，在性能和重量上並不要求達到絕對前沿，退一步海闊天空，極大地降低了設計難度。對於波音團隊來説，這不是考試，只是大作業而已。

但氣動只是全新設計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是結構和機載系統，這方面薩博的“鷹獅”原設計就有大量現成的東西可以借用了。

還有一部分則是製造，這方面波音是專家了，世界上都很少有飛機公司在飛機制造的組織和流程方面的設計和經驗上超過波音。另外，民機在設計和製造上特別強調可擴展性，在設計和製造上就考慮到通過模塊化的搭接而衍生變型，形成系列。相比之下，傳統軍機設計在各方面都高度特化，改型擴展也走的是特化路線，可擴展性和成本控制不容易做好，尤其是現代軍機的批量普遍較小，不再有動輒幾千架的產量了。

MH-139的要求簡單直接，沒有太多可擴展性的要求，但對於波音入選的MQ-25和T-X來説，可擴展性具有特殊意義。可擴展性不是簡單的改型，而是在架構上考慮擴展的潛力，共享體現在平台層面，但在具體設計上，還是圍繞基本要求優化的。以汽車設計為例，大眾MLB平台可發展出奧迪A4、A6、A7、A8、Q5、Q7、大眾輝騰、途鋭、保時捷Macan、卡宴、賓利添越，從A6衍生的RS6更是可以與寶馬M5比拼的超級轎跑車。這就是平台共享的威力。

當然，事物都是有條件的，追求絕對性能前沿的話，量身訂造的特化路線依然是最優的，法拉利、麥克拉倫等就不走平台化路線。再造F-22的話，也不可能走平台化路線。但對於T-X來説，平台化就有吸引力了。美國空軍首先要考慮的是教練機，還不能為其他要求背上太多的負擔，但其他要求還是有的，具體來説就是低端戰鬥機。美國空軍並沒有太大的低端戰鬥機需求，但美國空中國民警衞隊和盟國空軍是有的。

美國空中國民警衞隊不僅是美國空軍的預備隊，也負責美國的國土防空。美國的國土防空分兩部分，針對蘇聯和俄羅斯轟炸機和巡航導彈威脅的北方需要最先進的戰鬥機，但以主權巡邏和反毒反偷渡為主的南方和東西沿海就沒有這樣的需要。即使是海外部署，對於反恐戰爭期間的伊拉克、阿富汗這樣的空中巡邏，也同樣缺乏真正的空中威脅，並無必要總是出動高性能戰鬥機，日常出動低端戰鬥機、但有高端戰鬥機做後盾就夠用了，但美國並沒有這樣的低端戰鬥機。

與此同時，不少美國盟國國力不足，威脅程度也不高，同樣需要低端戰鬥機，而美國無法提供。歷史上美國是用二手戰鬥機填補的，但二手戰鬥機的購價低，運作成本並不低。否則就要用盟國製造的低端戰鬥機了，不僅肥水流入他人田，還削弱美國的影響。

洛克希德-KAI T-50能滿足低端戰鬥機的要求，但教練機版反過來背上了包袱；雷西恩-萊奧納多T-100不僅有雙發的運作成本問題，由於設計定位，作為低端戰鬥機則稍顯不足。波音-薩博方案則更好地兼顧。

在無人加油機問題上，洛克希德方案（上）太激進，通用原子方案（中）太保守，波音方案既有足夠發展潛力，又不過於冒進

對於MQ-25來説，美國海軍也有私心。一方面不願意為加油機背上太多成本包袱，洛克希德的無尾飛翼方案就是這個問題；另一方面有意由此摸索艦載無人指揮-控制-情報-監視-偵察（簡稱C2ISR）飛機甚至作戰飛機的路子，所以也需要有較大的發展潛力，通用原子的“超級捕食者”方案就栽在這裏了。外國合作伙伴倒不是問題，這是絕對的技術前沿，美國遠遠領先於西方其他國家，根本不存在有意義的合作伙伴。

波音方案則是獨特的組合。一方面簡單的大翼展平直翼是隱身的大敵，另一方面肥厚但帶尖鋭側稜的梭鏢形中央機體和下沉式進氣口明顯是出於隱身考慮。對於加油機，這既達到很大的機內容量，又有很長的續航時間。以波音的氣動設計功力，更換為中等後掠中等翼展機翼，甚至採用W形後緣和取消外傾雙垂尾，而演變成諾斯羅普X-47B那樣的無尾飛翼，並不是不可能的，但那樣就成為C2ISR甚至作戰飛機了。

艦載無人機是方向，也存在巨大的技術挑戰。美國海軍之所以放棄先前幾乎已經勢在必行的艦載無人打擊系統（簡稱UCLSS），而轉向技術門檻低得多的艦載空中加油系統（簡稱CBARS），就是在很大程度上出於對技術大躍進的顧慮。諾斯羅普X-47B研究了很多關鍵技術，但關鍵技術不能光通過技術驗證機來獲得，還必須通過長期大量的實際艦上使用經驗來積累。波音MQ-25剛好提供了適當的技術前瞻性和風險水平，有利於從CBARS向UCLASS平順過渡，甚至形成平台通用性，便於艦上運作。

這條路線反過來走也是可能的，問題是諾斯羅普需要在X-47B設計的時候就有這樣的考慮。但在X-47B計劃啓動的時候，還根本沒有這樣的要求，軍機出身的諾斯羅普對特化路線熟悉，缺乏波音這樣的平台意識和經驗。

波音的飛機制造技術也在世界最先進之列。軍機和民機制造在具體技術上有很大差別，但在生產組織、供應鏈管理等方面是共通的。一體化的計算機輔助設計-製造不僅理順研發到生產的流程，也模糊了小規模研發性試生產到大規模批量生產的界限，使得批量不再是降低成本的最主要手段。波音-薩博T-X樣機就是這樣出人意料地驚現的。洛克希德、諾斯羅普等固然對此不陌生，但在經驗和體系方面難以與波音匹敵。美國海軍在競標中只要求紙面設計，波音假裝低調地推出並沒有飛起來的MQ-25實機可能對美國海軍的決定也有影響，洛克希德和通用原子只提交了紙面設計。

在近年來的美國軍機競標中，落敗者抗議導致複議的事情屢見不鮮，有時甚至迫使軍方推翻原先選擇，波音KC-46加油機就是撬掉原先入選的諾斯羅普KC-45後入選的。但在MQ-25、MH-149和T-X問題上，還沒有落選者抗議、要求複議的報道，或許因為要求複議就必須提出自己更好的報價，或者證明波音的報價是違規的釣魚，但沒人能做到，所以只好認輸。

但波音果然能做到如此的低價嗎？波音KC-46加油機並不是很好的先例。在2011年的第三度K-X競標中，以波音767為基礎的KC-46入選。但貌似簡單的改型設計遇到出乎意料的困難，以至於開支突破預算，工期嚴重落後於計劃。波音只有按照協議，在最初的18架KC-46上賠本賺吆喝，交付一架賠一架。但在整個計劃完成時，預計波音還是能盈利的，如果能如願贏得出口訂單，那就更有盈利把握了。

T-X也是一樣，美國空軍的選用有可能導致盟國跟進，據估計總量可達2400架。波音也有可能在成本和盈利問題上另有打算。現代軍機的批量小，單價高，但服役時間長。不算B-52這樣的變態，T-X的前身諾斯洛普T-38就在美國空軍使用了50年。用較低甚至貼本的單價把美國空軍釣住，從長期的技術服務中盈利，這是另一種可行的經營模式。

KC-46的問題並不獨特，甚至與洛克希德F-35異曲同工。F-35不僅在設計時就以風險和成本控制為主線，更是在技術完成度很高的X-35基礎上啓動的。兩者都是在貌似簡單的技術細節上栽跟斗，但都在花錢花時間花人品的苦難行軍後解決。所不同的是，波音家大業大，着眼長遠，而且有盈利很好的民機業務可以幫助軍機業務渡過難關，這不是其他單打一專營軍機業務的競爭對手能輕易做到的。

在50年代，美國戰鬥機行業有北美、康維爾、麥克唐納、道格拉斯、洛克希德、格魯曼、共和、沃特、諾斯洛普等公司，這還不算只做轟炸機的波音、只做直升機的貝爾、西科斯基、休斯、皮亞塞基和偏門的馬丁、瑞安等。幾十年大浪淘沙後，美國現在僅有波音、洛克希德、諾斯羅普三大家了。在F-22和F-35接連落入洛克希德和B-21落入諾斯羅普後，美國朝野對波音軍機還能堅持多久很是焦慮，這面旗子要是倒了，帶來的美國軍機工業的萎縮是不可接受的。坊間對於軍方出於保護工業基礎也必須把T-X訂單給波音的呼聲不斷，但波音漂亮地用自己的實力贏得了訂單，堵上了競爭對手的嘴，也增強了人們對美國軍機的信心。

贏得訂單不等於一切，洛克希德的經驗證明：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裏舟是飛機，水則是成本

但贏得訂單並非萬事大吉，洛克希德接連贏得F-22和F-35就是例證。對於波音來説，MH-139這樣的偽軍機應該問題不大，基本上是貨架產品，知根知底。在生產上也有保障，AW-139正在量產，累計產量已經超過900架。T-X這樣不強調技術前沿的飛機或許也問題不大，全新的外表裏面實際上是“鷹獅”的再包裝。但MQ-25就不同了，研發期間難説會有什麼波折。最大的挑戰在於成本與進度控制。

更重要的是下一代戰鬥機，這才是錦標所在。 由於F-22和F-35的教訓，下一代戰鬥機的選擇會把技術風險和成本管理放在很重要的位置。波音現在三喜臨門，但能不能避免KC-46那樣的曲折，對未來波音的站位有巨大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