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兒京兒話兒實兒用兒速兒成兒指兒南兒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5285-2018-10-21 08:44
本文已獲授權
來源:有意思報告(ID:youyisi_cn)
作者:烏潘潘
是中國人,這輩子必須去一趟北京。
人們愛北京,不僅因為北京是歷史、是高度、是搖滾,是理想的圖騰,也因為北京是衚衕、是糖葫蘆,是莫名的親切,是最接地氣的大C替。
有意思報告寫過《別跟北京人比懶,他們懶得跟你比》也寫過老北京的靈魂食物炸醬麪,今兒,我們聊聊北京話:
本文授權轉載自 單向街書店
(ID:onewaystreet2013)
北京和上海,兩個氣質截然不同的城市。有人説,上海能把中國人變成外國人,而北京是把外國人變成中國人。
上海的咖啡館裏,如果坐了一桌外國人和中國人,大概率是用英文交流。在北京,如果外國人和中國人吃飯聊天,通常是一桌子京腔兒互相逗悶子。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北京街頭的老外
就像兩個城市多年的痴纏糾葛一樣,混上海的外國人和混北京的外國人也互相猜忌鄙夷:
上海老外覺得自己是時尚老外,北京老外是土鱉老外;
北京老外覺得自己是有趣老外,上海老外是陳腐老外;
上海老外覺得自己是精英老外,北京老外是屌絲老外;
北京老外覺得自己是中央老外,上海老外是地方老外。
上海像個照着模板復刻出來的現代化樂園,讓冒險家們如魚得水,但缺乏原創性和民族性;而北京則像個需要自行融入的古老宮殿,進門先得打聽規矩,雖然亂糟糟的,卻充滿濃濃的本土味兒。在北京待久了,這座四四方方的城市會變成你的一部分。
1
不少北京土著們,周身都自帶一種既見過世面、又滿不在乎的優越氣場。
北京人有事可以一本正經,沒事立馬嘻嘻哈哈,輕度不切實際,重度好面子,地位不一定高,可講究不一定少,什麼叫前後左右?那叫東南西北。北京人後背癢癢都説你給我往西北撓撓,分不清方向那是沒出息的表現。
雖然北京人不貪求富貴,可再窮也是一副“爺”樣兒。説好聽了叫淡泊名利,説難聽點叫不思進取,説穿了就是——懶散,且帶點風騷,北京人身上都有一種稍顯叛逆的市井亞文化氣質。
“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liǎo)。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近代的北京幾經更迭,多少興亡談笑間,不過一碗炸醬麪,老北京懂這個理兒。
“我的家就在,二環路的裏邊,這裏的人們,有着那麼多的時間。”
扯遠了,説回北京話。北京人的懶和散,都體現在一張嘴上。
北京土話是出了名的慵懶,兒化、吞音、大舌頭,這三板斧能把普通話模糊到面目全非的程度。
説一口北京土話的訣竅就是,嘴裏得像含着塊熱豆腐似的,兜着下巴説話,偶爾加快語速,有些字眼只是擺出一個舌位或一種姿態,但不發出聲來。比如,北京人説“怎麼”的時候,“怎”字發出之後,閉嘴呼氣,那個“麼”只做一個口型,像廣東話裏“五”的發音。有時句末的字還要拖着長音,帶出一種慵懶的氣息。
請跟我讀:
達好(大家好)
尿(你好)
我兒(我是)
AUV(哎呦喂)
老兒好(老師好)
腦吧(那好吧)
喵(沒有)
裂(厲害)
我告兒你(我告訴你)病客抱吃(必勝客不好吃)
忙勞套吃(麥當勞特好吃)
界家(吉野家)
敲(7-11 )
味兒多美(味多美)
巴黎倍兒甜(巴黎貝甜)
板兒可樂(百事可樂)
霜兒肉(涮羊肉)
兇式炒雞蛋(西紅柿炒雞蛋)
鮮(西安)
電杆子(電線杆子)
皇兒(皇上)
不兒道(不知道)
山東雞(殺人動機)
松空(孫悟空)
黃咬明(黃曉明)告松老日在裝墊兒台(高曉松老師在中央電視台)
自營車兒(自行車 )
共癢單車兒(共享單車)
歡兒豆兒(花生豆)
烤昂糖(口香糖)
上頭(攝像頭)
屁户(屁股)
洗粉(洗衣粉)
本大學(北京大學)
頹大學(體育大學)
北京人見面聊《還珠格格》:
這皇兒也夠走背字兒的嘿,趕上內小燕子和哇哥(五阿哥) ,爾康和嘴(紫薇)都什麼倒黴催的猴兒孩子?
王朔寫魯迅,“有一魯迅,太牛逼了”:
大約八九歲的時候,我們院一愛看書的孩子跟我們一幫人吹:有一魯迅,太牛逼了。他眉飛色舞地説:丫行於一條黑巷,一羣狗衝丫叫,丫説:呸!你這勢利的狗。我和一干聽眾大笑……有那麼幾周,我們上下學,誰走在後面,前面的人就會回頭笑罵:呸!你這勢利的狗。
是不是讀着讀着,腦海裏的聲音就會變成這個衝動的小夥子? ↓
這個頹廢的小夥子? ↓
還是這個轟炸精神的小夥子?↓
北京土話説出來,總得讓人懷疑説話的人是不是憋着一肚子壞水兒。世間一切深沉、深刻、深情、深邃,用北京人的嘴演繹一遍,都能被消解成不着調的玩笑。
輕輕的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的來;我輕輕地招手,作別西天的雲彩。
這一聽就是康河的柔波。
悄麼聲兒地哥們兒顛兒了,就跟我悄麼聲兒來的時候一樣;
甩甩我內倆袖子,連片兒雲都特麼帶不走嘿!
這肯定是萬泉河臭水溝子。
微博網友曾經實名要求北京人不要再翻譯外國文學了,洋人説話都有了滷煮味兒。
他們估計是沒看見王朔用北京話翻譯的《金剛經》,當公元 994 年前的佛教經典被翻譯成《連金剛那樣堅固都能打破的通向彼岸的智慧》,就立馬顯得貧不嘍嗖的,哪兒還有點兒宇宙大智慧的莊嚴感:
要是有人説:如來剛才好像來過這兒了,好像又走了,好像坐了一會兒,好像還躺了一會兒,這是人們故意擰巴我。為什麼這麼説?什麼叫如來?既無地方可來,又無地方可去,所以叫如來——如同來過!
若有人言:如來若來,若去,若坐,若卧,是人不解我所説義。”“何以故?”“如來者,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故名如來。
如來是説真話的人,説實話的人,有時不得已才打比方有點車軲轆話的人,不編瞎話的人,不裝神弄鬼的人。
如來是真語者,實語者,如語者,不誑語者,不異語者。
讀着這位佛祖的真言,總覺得是葛優在極樂世界開了講壇:
2
北京是一個可大可小的抽象概念。
外國人把“北京”作為中國政府的代名詞;外地人覺得,只要與北京搭邊兒的地方都是北京;在北京郊區的原住民眼裏,北京市區才叫“北京”,進市區也叫“上北京去”;而本土老北京認為,二環以裏才是真正的北京。
四九城裏,皇城根兒下,也有一條涇渭分明的階級 & 地域鄙視鏈,老話叫“東富西貴,南貧北賤”。
在過去,北京西邊上風上水,王府園林多,權貴也多;東面呢,糧倉廩實,漕運發達,富豪聚集;南城三教九流混雜,舉子多、戲子多、窯子多;而北城新街口、德勝門一帶,是八旗下層兵丁及其家屬的居住區,地處偏僻,交通商業都很凋敝。在當時,看一個人家兒有沒有身份,從説話就能聽出來。
雖説北京話和普通話的區別不大,但各區在口音上也有區別,有“西正東雜、北硬南滑”的規律。所謂“京腔京韻”,指的是內城使用的典雅官音,已經接近於標準普通話:語調平緩、不急不慢、字正腔圓、韻腳清楚、很少用俗語。康熙年間,皇上就要求所有官員必須説官話,宗室子弟也要講官話,絕不能帶進市井的油滑味兒。在後宮中,皇后和太妃們也用近乎京劇唸白的普通話講話,只有太監才説一口碎而貧的京片子。
溥儀的北京官話
現在熱傳的網紅北京話,很多就是南城鑲藍旗宣武地區的衚衕兒音、天橋兒音,老舍説“這腔調有時候過於輕脆快當,以至有時候使外鄉人聽不大清楚。”南城北京話的特點是語速快、吞音多、俗語多、有江湖氣,在過去被官宦家族認為是憊懶油滑的象徵,或是家教高低的表現,不過現在倒成了北京人的一種標誌。
3
北京土話又碎又貧,因為語言裏的虛詞太多了。
比如疊字:磨磨蹭蹭、烏烏塗塗(tū)、邋邋遢遢、馬馬虎虎(hū)。
比如嵌字:糊嚕巴塗(tū)、慌里慌張、噁啦巴心、醋啦巴心。
前加修飾字:如稀裏糊塗(tū)、七個不依八個不饒。
後加修飾字:如傻啦吧唧、灰不溜秋、面咕嘟嘟。
要是把北京方言詞典攥一攥,56.8% 都是水分,沒有任何實際意義,唯一的作用就是讀起來好聽。
北京話聽着好玩兒,和兒化音也有莫大的關係。
有些“兒”是有意義的,如:今兒、今兒個(今天),明兒、明兒個(明天),前兒、前兒個(前天),後兒、後兒個(後天),多兒、多兒個(什麼時候)……
有些“兒”是無意義的,但舌頭一卷,世間萬物都親切樸實了起來:
寶貝是物,寶貝兒是人;小瓜聽着挺生澀,小瓜兒好像就渾圓了許多;冰棍是兇器,冰棍兒才是夏天裏的最愛;小人是背後捅刀子的,小人兒就是可可愛愛的小朋友……
北京炸醬麪有這麼一套順口溜兒,就是兒化之後產生的音韻美,讀起來甜潤熨帖、清脆悦耳:芹菜末兒,萵筍片兒,狗牙蒜兒,掰兩瓣兒,新黃瓜切成絲兒,心兒里美,切幾批兒,焯豇豆兒,剁碎丁兒,小水蘿蔔帶綠纓兒,辣椒麻油淋一點兒,潑點兒芥末躥鼻眼兒,炸醬麪雖然一小碗兒,七碟兒八碗兒是菜碼兒……
對人的稱呼也可以兒化,“小張兒”、“小王兒”、“小吳兒”都可以加“兒”化表示親切,但“老張”、“老王”、“老吳”就不能加兒化音,以表尊重。
有的時候,兒化音不是必須加在詞彙的末字後,比如餡兒餅、爺兒倆、猴兒王,都是在首字後加兒化音,這純屬語感,只能在生活中加以體會。
什麼時候加“兒”什麼時候不加“兒”,一向被認為是學北京話的最大難點。但最重要的一點,兒化音不能濫用,如果不知道加還是不加,那……還是別加了。
“白麪”是小麥粉,可“白麪兒”就是海洛因了;打遊戲可以説“哥們兒吃雞嗎”,“哥們兒吃雞兒嗎”就是性騷擾了;眼科是眼科,但眼兒科是肛腸科;老天有眼,能看清世間疾苦,但老天有眼兒,估計是要漏尿……
對於本地老北京來説,北京土語也遭遇了“兒化危機”。
北京話詞彙的重音一般在最後那個字上,講究的是尾韻悠揚,為了突出這個尾韻,前面的字就要弱化,甚至尾部也要改造。普通話中的“小營”如果兒化,應該是“小營兒”,可不少人卻叫“小爺兒”,北京人有時候把“小姨”都叫“小爺兒”,為了省事,多發個鼻音都不肯。改革開放以來,這個趨勢更加明顯。老北京人説“醋皮兒”和“醋瓶兒”還是有區別的,而現在北京孩子,“瓶兒”和“皮兒”的發音都是一樣的了。
經過北大中文系對北京市 25 個點,449 人的調查分析,80% 的北京人對 “把兒”和“瓣兒”的發音是一樣的,“小褂兒”和“小罐兒”的發音也是一樣的。還有很多人把“小車兒”説成“小吃兒”,“孃兒倆” 説成“泥兒倆”,把“跳繩兒”説成“跳神兒”。
4
北京話和普通話的差別不大,大多數北京人都認為自己天生説的就是 “一級甲等標準普通話”,足以媲美央視播音員,陷入了近朱者赤的謬誤。殊不知北京人説起話來囫圇吞棗,早年間北京公交車售票員,熱心倒是極其熱心,就是一報站,那些個吞音和連讀,不知道難為死多少外地人。
“天安門”讀作“天門”,“地安門”讀作“電門”,雖然只有一橫之差,“西二旗”讀起來是“線兒旗”,可“西三旗”讀起來是“仙旗”。還有省略音節的專村(中關村)、煞海(什剎海 )、駢裏(平安里)、冤潭(玉淵潭)、咪地 (木樨地)、武松(五棵松)、饞街(長安街),聽起來不知道是什麼太虛異界。
白石橋、燈市口、珠市口、菜市口,中間帶個 shi 的,在售票員嘴裏都變成了 r,成了白日橋兒、燈日口兒、珠日口兒、菜日口兒……
以下站點更是匪夷所思,不看文字就只能靠想象了:
蛆娃修門兒(清華西門)
藍情兒(藍旗營)
公乳墳兒(公主墳)
動員兒(動物園)
刮圖兒館(國家圖書館)
北英火兒站(北京火車站)
肚昂路(大望路)
大比獒(大北窯)
南城斤兒(南長街)
表雞兒(北小街)
邦墳兒(八王墳)
對人類最不友好的北京公交線路就是運通 112 了,有三個站分別叫:竹園、菊園、植物園。售票員報出來都差不多是“竹園兒到啦”,到底到哪兒了就自個兒猜去吧。
5
老北京人最討厭人説“你、我、他、仨”,認為這是沒規矩的表現。
北京人打孃胎出來,恨不得第一個學會的字就是“您”。不管跟誰説話,不管跟多大歲數的人説話,不管是打架還是點菜,只要不是熟人,張口就説“您”的,肯定是北京人。
今天的北京話,特別是客氣話中,比如“勞駕”“借光兒”,很多都是從滿語轉化來的。滿洲人説話講禮數,和長輩説話要使用“您”,而不稱“你”。夫妻之間也對稱“您”。史學家金啓孮就曾看見過這樣的家庭:夫妻老兩口都已六十多歲,一拌嘴抬槓,老太太就指着老頭説:“我恨您!”
對第三人稱,北京人也使用尊稱——怹(tān)或者怹們,而不稱“他”。不過現在的北京人已經很少有人用“怹”了,這個字大概也快從字典上消失了。
北京人不用“您”的時候,指代平輩,一般就用“這孩子”“那孩子”或“這孫子”“那孫子”,認了慫、賭了氣,也可以自稱孫子。
親密好友之間,通常用“丫”“你丫”,這是一種類似 You son of a bitch 的愛稱,通常兩丫相見,還要下巴一揚,眉毛一挑,眼神兒一飛,就“你丫你丫”地白話上了。
在這片樂呵兒呵兒的土地,要麼是爺,要麼是孫子,要麼是 son of a bitch ,沒有中間檔位。
6
北京方言是多種語言雜交出來的種,單是一個“死”,除了病故、作古、病逝、去世、告別人世、安息這些文雅的説法,北京話裏有 40 多種方式來表達:去了、走了、掛了、沒了、過去了、回去了、嗝兒屁了、嚥了氣了、彎回去了、往西去了、昇天了、上牆了、報銷了、無常了、烏程了、歸天了、謝幕了、撂了、撂挑子了、眼兒猴了、吃黑棗了、起不來了、聽蛐蛐叫去了、去了八寶山了、去大煙囱衚衕了、駕鶴西去了、嗝屁了、到閻王爺那報道了、讓閻王爺收了等等。
這些語言的細微差異十分有趣,比如“無常了”,源自道教黑白無常之説,無常是勾人魂魄的使者;“烏程了”,源自伊斯蘭教;“眼兒猴了”,源自牌桌用語“倆六一個幺——眼兒猴”;“吃黑棗了”,黑棗代指槍子兒;“上牆了”,源自人去世後把遺像掛在牆上;“去大煙囱衚衕”,隱晦表達去火葬場火化的意思;“聽蛐蛐叫去了”,則指的是喪事完結入了土……
網絡上關於“嗝兒屁”的一種説法
關於“吃”,也有許多種表達方式,比如,你把它給吣了、吃了、嚥了、嚼了、墊補了、劃拉了、順了、順下去、吞了、慈悲了、填了、消滅了、開了、胡嚕了等。
北京人也每每以此自豪。但萬事萬物都是過猶不及,北京人在自己的圈子裏約定俗成,不會誤解彼此的語意,一旦與外地人口頭交流,則容易造成信息傳遞障礙,反而阻礙了語言的活力。
7
老北京人愛喝豆汁兒。過去書裏講豆汁兒“糟粕居然可做粥,老漿風味論稀稠。無分男女齊來坐,適口酸鹹各一甌”。

豆汁兒是綠豆澱粉和粉絲的下腳料,將綠豆泡漲,捻皮,加水磨漿,倒入大缸發酵,下沉者是澱粉,上浮者是豆汁。豆汁酸而濁,一股泔水味兒。熬豆汁切忌滾開大火,好方法是豆汁燒開用鋸末熬,點着的鋸末永遠處於似燃非燃狀態,豆汁便永遠處於似滾非滾模樣,水乳達到充分交融,喝起來酸中帶甜,酵味十足。
北京話就像這民間的不入流的小吃,灰不溜秋、餿了吧唧、面了咕嘟,上不得枱面,可金湯玉饌固然高貴,卻不如其貌不揚的豆汁滋味悠長。
參考文獻:
北京人吃文斷字,孔慶東
北京的滿族,金啓孮
豆汁記,葉廣芩
從貧嘴張大民看中國民間第一大神秘組織,代號 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