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世故”正名_風聞
驱逐舰051-人民主体的历史和政治哲学。2018-10-22 18:03
去年評判我們學校一場辯論賽的決賽,題目是:“人應該活得世故VS人應該活得天真”。
正方立論,舉例説明什麼叫“世故”的時候,舉出了柳宗元寫的《段太尉逸事狀》。然而這幫小傢伙只是搖頭晃腦地念了一段之乎者也,未加解釋,讓下面的有些評委(好幾位也是省內各校的優秀辯手)也莫名其妙,不知所云。
我小聲地對身邊的評委説:“段太尉,説的是中唐名將段秀實。此人大將風度,待人接物,治軍理政都很有藝術。”
《段太尉逸事狀》,確實講了一個有關段秀實的“世故”的故事——我不是歷史學家,就添油加醋地把這故事演繹一遍吧:
段秀實任涇州刺史時,平定安史之亂有功的汾陽王郭子儀任兵馬副元帥,權傾朝野,名震天下。其子郭晞鎮守邠州,治軍不嚴,紀律敗壞。
一天,他部下有十七名士兵到市場上買酒,不但不給錢,還刺傷賣酒的老翁,砸壞釀器。當時郭晞的士卒飛揚跋扈,為非作歹,官府無人敢管,百姓敢怒而不敢言。段秀實卻將這十七人抓住處決,用長槊插着他們的首級,樹立在市場門口示眾。
郭晞部下軍士見狀,全部穿上鎧甲,合營鼓譟,嚷嚷着要殺段秀實報仇,眼看一場變亂就要發生。
段秀實對此早有準備。他敢作敢當,“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自解佩刀,只帶一人一馬親自來到郭晞營中。
營中士兵全副武裝湧出,把段秀實圍在當中。
段秀實笑道:“不至於吧,小夥子們?殺我一個老朽,用得着這麼興師動眾嗎?你們不是要我的頭嗎?我現在戴着它給你們送來了。”
這些平素仗勢欺人氣焰熏天的軍士,見段秀實如此鎮定自若,反而心生畏懼,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段秀實對大家説:“郭尚書(郭晞)和郭令公(郭子儀)有什麼地方對不起你們嗎?如果沒有,你們身為他們的部下,為何要如此作為,毀壞他們的名節?煩請告訴郭尚書,我有話對他講。”
郭晞聞訊出迎,段秀實又對他説:
“令尊功高名顯,位極人臣,但是歷來晚節不保的功臣,難道有什麼好下場?所以要善始善終。現在將軍手握重兵,卻縱容士卒橫行不法,結果將會如何?要知道將軍你不是一般人,治軍不嚴則必生大亂,危及國家,與當年令尊平定的安史叛軍何異?天子一旦追究,恐怕受連累的不只是你。到時天下人都會議論説:將軍你倚仗郭令公的聲威藐視朝廷法度。令尊的一世英名何存?那時恐怕郭家將有不測之禍,將軍豈非不忠不孝?”
郭晞惶愧,下令軍士解甲歸營,違令者斬。
段秀實為了考驗他,在郭晞的軍營裏留下來吃飯,過夜。郭晞怕出意外,一直陪在段的身邊;段秀實就寢時,郭晞親率精兵宿衞。次日早晨,二人到邠寧節度使白孝德處,郭晞謝罪,請改過。邠州從此街市太平。
如果説“世故”是指沉穩幹練,處事有方的話,那麼從這個故事看來,段秀實的確堪稱楷模:
首先,“世故”的前提是:講原則,有膽略:
段秀實明知道郭晞率領的朔方軍既驍勇善戰,又桀驁不馴,絕不是省油的燈,但他太歲頭上敢動土,毅然將目無王法,欺壓百姓的十七名軍士明正典刑,斬首示眾;變亂將起時,明知郭晞軍營是隨時會爆炸的火藥桶,明知自己就是那些驕兵悍將想要碎屍萬段的目標,他卻敢於孤身犯險,入營説服郭晞及其部下將士。他始終沒有半點畏葸、動搖、推諉,表現了執法如山的原則性和不畏強暴的英雄氣;
其次,在講原則的前提下,“世故”還需要冷靜的判斷和與人為善的心態,體現出策略性和“人情味”。
雖説對犯法的軍士處以極刑,但是段秀實對於郭晞及其部下,以及自己和郭晞及其部隊的矛盾的性質,還是有一個基本的判斷的:郭晞雖然治軍不嚴,過失不小,但他畢竟是忠良之後,幼承庭訓,深明大義,長大後為國家平定叛亂,抵禦外侮,戰功卓著,忠心可鑑,所部將士就整體而言還是為大唐王朝浴血疆場的忠勇之師,與安史叛軍是有原則區別的。因此段秀實認為,自己的執法雖然嚴厲,郭晞軍隊的反應雖然激烈,但用我們今天的話説,他自己和郭晞及其軍隊之間的矛盾,仍然屬於“人民內部矛盾”而不是不共戴天的“敵我矛盾”。
有了這樣一個堅定的基本判斷,段秀實進一步想到,既然不是你死我活的敵我矛盾,雙方就一定有利益和價值取向上的共同基礎,那麼一定可以找到一種在情感上進行溝通的辦法,使得雙方走出尖鋭的對立,而互相認同,達成共識。那麼段秀實在這方面又是怎麼做的呢?
第一,“勇服三軍”,首先贏得對方對自己人格的敬畏。郭晞及其部下都是身經百戰的軍人,而軍人都是敬重勇士,鄙視懦夫的,段秀實敢作敢當,孤身入營,這種絕倫的勇氣本身就讓朔方軍將士既畏懼,又敬重——和來勢洶洶、氣焰囂張的人打交道,必須大勇彌天,挫其兇鋒,才能贏得尊重,才有進一步交流的可能,段秀實正是首先做到了這一點;
第二,找到情感溝通的切入點。朔方軍將,雖然紀律鬆弛,法制觀念淡漠,但對汾陽王郭子儀卻是忠心不二,五體投地;郭晞身為郭子儀的第三子,當然更加重視父親和家族的名節。因此,對郭令公的高度愛戴和敬重,是段秀實和郭晞及其部下雙方共有的情感,是可以進行溝通的切入點。而郭令公本人手握重兵,卻毫無異志,戮力王事,正是忠君愛國、奉公守法的模範。因此,朔方將士對郭令公的深厚情感,完全可以順利成章地被引導到愛國愛民,遵守朝廷法度上去。段秀實正是抓住了這一點,向眾將士和郭晞本人講明“身為令公部屬和後人,行為不檢就是害令公,遵紀守法才是愛令公,成全令公”的道理,贏得了他們的共鳴。
第三,昭明大義,化理為勢。溝通離不開情感,但處理這樣嚴重而複雜的矛盾決不能光靠情感,因此申明大義,以“理”和“法”來造成聲勢和壓力,是至關重要的。段秀實一開始就對犯法的十七名軍士公開處刑,懸首街市,這不但體現了他高度的原則性,也體現了高度的策略性。因為這樣一來,就等於向全城的官民百姓昭示明白:我段秀實和朔方軍之間決非私怨,而是我要為朝廷正法紀,為百姓討公道,不惜得罪權貴驕兵。這樣既彰顯了律法的威嚴,又為自己贏得了人心,從而也就給了郭晞及其部眾巨大的壓力:你們如殺我段秀實,必是盡失人心的不忠不義之舉,量你們也還沒有到這樣喪心病狂的地步,決不敢冒此天下之大不韙。所以我們不難看出,段秀實的深入軍營和以情動人的背後,是他將自己的執法和意圖完全公開化,以昭昭大義,向朔方軍的心理施加了巨大的道德和輿論壓力,使得自己雖然看似孤身犯險,實際上卻已經在道義上完全處於主動和優勢地位。
第四,推誠以待,善後全德。事態初步平息之後,段秀實並沒有急着離開軍營,而是留在營中吃飯,就寢。這裏也體現了他的三層良苦用心:
首先,這是向郭晞和朔方軍示以至誠,我今晚上把性命交在你們手裏,説明我雖然執法嚴明,但那只是針對不法之徒,對朔方將士和郭家,我是真心把你們當朋友的;
第二,我這是給你們時間繼續反思,我人在你們手裏,你們要扣仍然可以扣,要殺仍然可以殺,那麼到底扣不扣,殺不殺?怎麼做才是對的?我這樣正好給你們一段時間去思考,把這件事情的前前後後,利害關係,是是非非徹底消化、徹底想明白,這樣就鞏固了我一整天的工作成果,把這些道理內化成你們的一種真誠的認同;
第三,這也是給郭晞和眾將士改過和證明自己、挽回名譽的機會:朔方軍進駐邠州以來如此作為,在朝廷和百姓心目中的印象已經很不好了,但是我段秀實殺了朔方軍十七名士兵,又在此留宿一夜,郭將軍親率朔方將士為我執勤站崗,第二天我安然出營,這就是向朝廷和天下百姓表明郭家和朔方軍明大義,有胸懷,有氣量,知錯能改,不愧是大唐的忠臣良將,朝廷的腹心干城。——俗話説(記得我是聽我們學校一位書記講過這句話):“好話不要一個人説完,好事不要一個人做完。”段秀實就是這樣,他不但勸人改過,而且有意給人下台階,給人留下改過自明的機會,這不但給自己的形象加了分,也給郭晞和朔方軍的形象加了分,讓他們切身體會到遵紀守法才是最光榮的,這才真正做到了善始善終,互相成全,達成“雙贏”。 因此,段秀實的所作所為,實在是足夠給“世故”兩個字正名了。
有同學曾經説,“真誠不等於情商低”,“講原則,也要講感情,講方法”,那麼究竟怎樣才能做到“高情商”的真誠,做到有感情、有方法的“講原則”呢?尤其是大家以後去當老師,當家長,當這樣那樣的管理者、制度執行者的時候,怎樣才能做到既堅持原則,公正合理,又寬嚴有度,順乎人情呢?相信上面所講的段秀實的故事,會給大家一定的啓示。
最後,還是建議同學們多讀歷史,歷史中藴含着最崇高的品德和最深邃、最真實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