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美麗心靈》到《盜夢空間》: 我們怎樣分辨真實與虛幻?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4942-2018-10-22 09:42
從《美麗心靈》到《盜夢空間》:
我們怎樣分辨真實與虛幻?
桑本謙
中國海洋大學法學院院長、“繁榮工程”特聘教授。主要研究領域為法理學、法律經濟學和刑事法律制度。
1
女:我想問你,你有沒有真正見到過我?
男:我不想再糾結於見過你還是沒見過這種事情了。
女:見過就是見過,沒見過就是沒見過,這有什麼可糾結的?
男:大概沒見過吧。可本來一個人對外界的感知又不是完全靠眼睛……
女:可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啊!
男:哈哈,別裝了。
這幾句對話抄自朋友發給我的微信截圖。女的就是這位朋友,她在一所高校任教,男的是她曾經教過的學生,碩士畢業後就留在這個城市找了份很不錯的工作。
對話記錄了一場爭執。男生認定女老師一直生活在他的身邊,每天都能聽到她的諄諄教誨和竊竊私語,還偶爾伴有惡作劇式的朗讀。女老師卻斷然否認,理由很充分——他們從沒見過面,確切地説,是他們從沒單獨見過面,更談不上有任何形式的肢體接觸。
男生承認這個事實,但他更相信自己的聽覺,完全不理會女老師所説的“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男生不否認視覺的真實性,他只是覺得視覺不能壟斷一個人對外部世界的全部感知——眼見固然為實,耳聽亦不為虛。
男生説一個人對外界的感知不完全靠眼睛,這是言之成理的;盲人不就是這樣嘛,或者我們蒙上雙眼,也不至於對周圍環境一無所知。更何況世界上還有許多沒有眼睛的動物,它們不靠視覺也依然生活得很好。
蝙蝠能在叢林或隧道里靈巧地飛行,無論是躲開貓頭鷹,還是捕獲飛蛾,它們靠的都不是眼睛而是耳朵。當然蝙蝠的聽覺和我們的聽覺完全不是一回事兒。飛行時蝙蝠的喉嚨裏會持續發出超聲波,聽覺神經捕獲超聲波遇障礙後的回聲信號再傳輸給大腦,大腦讀取這些信號並按某種算法加工成圖像,於是蝙蝠就用耳朵“看到”了一個回聲成像的世界。
我們當然可以説蝙蝠的聽覺世界是虛構的,真實世界裏沒有圖像。圖像是在蝙蝠大腦中生成的數據表達,就像雷達反射屏抑或B超顯示器,或用更簡單的比喻,就像由統計數據轉換生成的柱狀圖。但問題是,我們的視覺世界又何嘗不是虛構?視覺神經向大腦傳輸物體反射的光波信號,再經過一套算法轉換成圖像,由此我們看到了一個色彩斑斕的世界。
顏色是我們用來區分光波長度的感知標記。雖然搞不清楚蝙蝠用什麼感知標記來分辨回聲的頻率(或者其他什麼物理屬性),但可以肯定蝙蝠的聽覺世界是極度精確而詳細的,並且可能和我們的視覺世界一樣“色彩斑斕”。
蝙蝠顯然接受不了“耳聽為虛,眼見為實”的邏輯,它們寧願堅持“耳聽為實,眼見為虛”。蝙蝠的眼睛很小,視力很弱,最多能感光;它們沒法想象,世界上還有很多動物,居然可以睜眼看世界。
2
根據生活經驗,我們很容易裁斷女老師和男學生之間的爭執。只要認定男生在他的私人世界裏從沒看見過女老師,那麼他聽到的女老師發出的任何聲音,都一定是虛假的。
但男生卻沒有撒謊,至少沒有撒謊的動機。他是真真切切地聽到了那些聲音,並據以判斷女老師一直和他生活在一起的。也恰恰因為他沒撒謊,所以情況更加不妙,他病了,那些聲音是幻聽。
但幻想症並不意味着喪失理智,而像約翰·納什這樣絕頂聰明的幻想症患者,仍能以其超強的理智贏得諾獎。男生只是對某個特定事件是否真正發生沒能做出正確判斷而已,但不能因此推測他的理智出了問題。事實上,男生在工作單位的表現不僅正常,而且出色。
1994年,納什成為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之一
但若男生足夠理智,他就必須面對“只聞其聲未見其人”的難題——如果女老師一直生活在他的身邊,怎可能從未謀面?女老師利用這個bug發問可算切中要害,但男生卻表示他不想糾結這個問題了。不想糾結肯定是因為曾經糾結過,但卻沒找到可以説服自己的答案。
答案不是很簡單嗎?只聞其聲未見其人,即便偶爾發生,也不可持續;而若一直持續,就説明聲音是假的,是幻聽。但這是我們的答案,卻不是男生的答案。
這裏的關鍵是,換位思考不等於換位體驗,我們可以想象但卻無法體驗男生聽到的那些聲音究竟逼真到什麼程度。更何況時間是個很重要的變量,我們可以想象但卻無法體驗持續聽到那些聲音會怎樣影響一個人的思考和判斷。男生並非不曾懷疑自己是幻聽,但隨着時間推移,他最終排除了這個可能。
男生似乎也曾懷疑自己的記憶出了差錯——也許曾經見過她吧,只是自己不記得了。他沒有完全排除這個可能,所以才説“大概沒見過吧”;這話也説明男生其實很清楚,即使不排除記憶出錯的可能,概率也幾乎是零。
也許男生還曾懷疑女老師掌握了某種隱身技術,她能騙過自己的眼睛卻躲不開自己的耳朵。如此懷疑也並非毫無道理。魔術師藉助道具和技法就能輕而易舉地騙過我們的眼睛,那些道具經常使用隱形材料。當我們看到魔術師踩在水面上行走如飛時,應該意識到他腳下踩着的不是水面,而是一條很長的亞克力板,這種透明材料被水淹沒之後就可以完全隱形。
“眼不見不為虛”,對於我們來説這是生活中的常識,而對於盲人和蝙蝠來説這就是生活本身。
德國藝術家奧古斯特·納特爾(August Natterer)所繪的
“我處於幻覺時的眼睛”(Meine Augen zur Zeit der Erscheinungen)
在蝙蝠的聽覺世界裏,同樣會有隱形的東西。為了避免成為蝙蝠的食物,很多飛蛾進化出了隱身能力,它們能把蝙蝠發出的超聲波轉向反射,以便讓自己逃離蝙蝠聽覺神經的探測範圍,如此就能像隱形飛機一樣飛來飛去。
如果我們有機會和蝙蝠交流,那麼最善意的告誡應該是“耳不聞不為虛”。但要讓蝙蝠要接受這個告誡是很困難的,它們必須經歷痛苦的思考。
男生肯定經歷了無數次痛苦的思考,他評估了所有的可能,但最終還是接受了“眼不見不為虛”的邏輯——她確實生活在我的身邊,只是我一直看不見她,儘管我搞不清楚其中的原因。
雖然這算不上答案,但男生決定不再糾結,他放棄了繼續探索真相的努力,並且,他很可能只用聽覺就建構了一種另類的真相。
另類到不可理解嗎?還真不至於。盲人的真相不就是如此嘛,即使對於每天生活在一起的伴侶,也是隻聞其聲。更不用説,蝙蝠的真相就是主要依靠聽覺來建構的。
當然,沒眼睛可看是一回事,有眼睛看不到是另一回事。男生肯定是經歷了很長時間的煎熬才最終將兩者畫上等號的,這是在真實和虛幻之間找到的一種艱難妥協。
我們感知的世界要麼真實,要麼虛幻;但由於持續的幻聽,男生卻可能在虛實之間開拓了一個亦幻亦真的灰色地帶,女老師就位於這個灰色地帶,既沒那麼真實,也沒那麼虛幻。
3
是不是幻聽很容易判斷。雖然聽覺一模一樣,但幻聽的聲音是內源的,來自身體內部的虛假刺激;而真實的聲音是外源的,來自外部世界的真實刺激。男生可以真真切切地聽到女老師發出的各種聲音,但這些聲音都是內源的,與女老師無關,因此只是幻聽。
比之電影《美麗心靈》中的約翰·納什,男生的幻想症還停留在初級階段。納什在他的私人世界裏虛構了幾個重要的角色,包括一個國防部特工威廉·帕徹,一個同宿舍的好友查爾斯,還有一個叫瑪茜的活潑可愛的小女孩。這幾個人都是活生生的,既可聞其聲,又能見其人,還伴隨着各種各樣的交流與互動。但這種遠比幻聽更為完整、也更為逼真的知覺體驗,同樣來自人體內部對知覺層的虛假刺激,因而只是幻覺。
《美麗心靈》劇照,從左至右依次為:瑪茜、查爾斯、威廉·帕徹
納什一直堅信這些虛構的人物是真實存在的,直到有一天,和妻子大吵一架,妻子生氣地開車離開,納什衝出去,冒雨攔住妻子的車並大聲喊道:“瑪茜不是真的,因為她從沒長大!”
這一幕很感人。讓幻想症患者承認自己有病症非常艱難的,因為道理根本講不通,患者總能根據自己的感知覺編織另外一套道理。**在需要分辨真假虛實的時候,我們的大腦天生更信賴感知覺,而不是更信賴理智。感知覺比理智更加真實。**納什之所以接受這個現實,是因為他用理智發現了他幻想世界中的一個bug,他發現自己的自己道理講不通了。
為了避免智力受損,納什後來拒絕藥物治療,直到老年獲得諾獎,他幾十年的生活都是靠理智來粗暴地解決認知不協的。他把生活中那幾個虛幻的角色仔細挑選出來,並告知自己:“走自己的路,不要理睬他們,他們並不真實存在。”
《美麗心靈》劇照
這對納什來説是相當殘忍的。精神病醫生羅森告誡納什:“你無法用一個數學公式來改變你對世界的知覺體驗。”那個幻想世界中的bug只停留在理智的層面,納什無力用理智改變自己的感知覺,卻必須用理智來控制自己的行為。納什的悲劇就在於他的後半生一直生活在理智與感知覺尖鋭衝突所導致的真假虛實的錯亂狀態之中,這是我們能夠想象但卻無法體驗的痛苦。
反過來想,倘若納什沒有足夠的理智,對幻想世界中的那個bug視而不見,他就意識不到自己患上了幻想症,反而可能因此生活得很快樂,當然前提是隻保留那些令人愉悦的幻想,同時刪除那些令人恐懼的受迫害幻想。就此而論,男生似乎比納什更幸運一些,他的幻想單純而美好,並且,面對bug他較早地選擇了不再糾結。
納什幻想自己被迫害,傷害自己的手腕試圖找出真空管
**幻想原本就是我們用以對抗或逃避殘酷現實的一種生活策略。**倘若一個窮極無聊的人有一天突然發現自己居然是上帝使者並承擔了某種神聖的使命,他會立刻變得精神抖擻。在這個意義上,幻想症未嘗不是有機體擺脱痛苦和煩惱的保護性反應。
男生也許是愛上了女老師,這種愛情原本令人絕望,但持續的幻聽卻讓男生部分地滿足了自己的愛情渴望;雖然只是部分滿足,也聊勝於無。而如果男生的幻想症嚴重到像納什的程度,那麼,他的愛情在更加逼真的幻想世界中就能獲得更高程度的實現值。
當外部環境不能滿足一個人強烈渴望的時候,內源性刺激可以提供一種替代性滿足。內源和外源只是觀察者的區分,只要知覺足夠真實,體驗者就無法分辨針對知覺層的刺激究竟來自內源還是外源。
正是由於大腦只能體驗知覺的強度,而無力查找刺激的源頭,所以才出現了一些實現自我滿足的機會主義策略:嗑藥、催眠和冥想。藉助藥物和催眠師,大腦可以暫時獲得虛構現實的能力,而冥想則類似於一種自我催眠。
**請注意,在這個語境中,虛構現實是一種能力,一種自我欺騙的能力,演員正是藉助這種能力才成功入戲的。**據説一位嘴巴很小但相貌英俊的男影星就曾因為入戲太深而一度無法自拔,我們可以認為,在那段時間裏他患上了一種“假性妄想症”。
我們當然會憐憫那些幻想症患者,但有誰能保證自己在憐憫的同時並不伴隨着些微的羨慕嫉妒恨?
4
怎樣理解感知覺比理智更加真實?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設想一下:是你身邊那把椅子的存在更真實,還是你對於那把椅子的感覺更真實?正確答案是後者。
椅子是否真實存在是需要推測的(需要理智的介入),而感覺是否真實卻不需要推測(無需理智的介入)。即使大腦已經獲得了關於椅子的完整的知覺體驗,這把椅子也不一定真實存在,因為知覺層的刺激可能是內源的,大腦卻渾然不知。耳聽可以為虛,眼見也不一定為實。
“缸中之腦”的哲學隱喻就是從這個結論推演出來的。假定你的大腦被某個邪惡的科學家從身體上切了下來,放進一個盛有維持腦存活營養液的缸裏。大腦的神經末梢連接在計算機上,計算機按照程序向你的大腦輸入信息,以使它保持一切完全正常的幻覺,和每天體驗的真實生活一摸一樣。
缸中之腦( brain in a vat )
那麼,關於“缸中之腦”的最基本的提問是:**你如何證明自己不在這種困境之中?或者,你如何證明自己所有的感知體驗不是一種系統性的幻覺?**是的,你沒法證明,至少沒有可靠的辦法去證明。
搞不好,我們已經(甚或一直)就生活在類似“缸中之腦”的困境之中。我們也許只是一羣虛擬的靈魂,被上帝或惡魔或某種高級智慧生命或類似《黑客帝國》裏的Matrix任意操控。我們的靈魂被輸入了各種各樣的感知覺,卻渾然不知這個豐富多彩的世界其實是個徹頭徹尾的謊言,真相只是一連串的數碼信號。我們沒有軀體和麪目,我們的世界空空如也,沒有兒女情長,沒有星辰大海,也沒有電腦、網絡和雅理讀書。
只要承認存在這種可能性,那麼數學邏輯就會引導出一個貌似很可怕的結論:真實的世界哪怕只有一個,也能拷貝出無數個虛擬的版本,而我們碰巧生活在那個真實世界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許多閒極無聊的科學家還找到了一些理由來支持這個猜測,雖然不過硬,但從微觀到宏觀已足夠令人眼花繚亂。科學家們的思路就是尋找bug,用bug來證明這個世界的虛擬性,這和納什發現自己身患幻想症的套路是一樣的;只不過科學家想證明的,是一個大規模的集羣妄想症。
不過想想看,**即使有一天,科學家找到了確鑿的證據,證明我們的世界確實是虛擬的,結果會怎樣?答案是不會怎樣,我們的生活一如既往。我們並不真正需要一個真實的世界,我們只需要(誤以為)真實的感知覺體驗。**更何況這個世界不論真假我們都已習以為常,真要把我們置換到一個真實的世界,説不定還水土不服呢。
所以毫不奇怪,當媒體報道説許多科學家、哲學家和商業領袖認為我們生活在一個虛擬世界的概率是20%~50%的時候,或當科技企業家伊隆·馬克斯信誓旦旦地宣稱我們生活在真實世界的概率只有十億分之一的時候,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恐慌。讓我們恐慌的依然是那些天災人禍,即使這些災禍的真相不過是數字遊戲中層級不同、規模不等的無數個關卡。
**我們對待真相的態度其實是策略性的。追求真相只是因為這麼做能獲得預期的利益,如果無利可圖,或雖有利可圖但卻得不償失,迴避或拒絕真相就是理智的選擇。**面對自己幻想世界中的一個明顯的bug,那個男生決定不再糾結,屬於正常且合理的反應。我們不也經常告誡自己或別人不要太較真嘛!
“朝聞道夕死可矣”不是一種務實的人生態度,絕大多數人(首先包括我自己)寧願選擇的還是醉生夢死。
5
儘管沒有幻想症,但我們每個人都曾經歷過不同程度的幻覺,做夢就是一種典型的幻覺體驗。
在夢中,我們因興奮而尖叫,因恐懼而顫抖,雖然夢中的耳聞目睹都不過是虛假的內源性刺激,但大腦和身體卻不辨真假,做出的反應和接受真實的外源刺激時在性質上沒什麼兩樣。直到從夢中醒來,我們才發現原來只是空喜一場或虛驚一場。
**我們之所以能夠分辨夢境和現實,不是因為我們終究會醒來,而是因為夢境不像現實那樣逼真。**夢境通常是模糊混亂的,其中的因果關係是碎片化的。如果夢境和現實一樣逼真,我們就分不清楚是夢境還是現實。
這個最早寓於“莊周夢蝶”的道理,在幾年前被電影《盜夢空間》做了細緻的演繹。服用高強度的安眠藥可以讓劇中人進入深度睡眠,夢境和現實一樣逼真,以致劇中人非得藉助一個陀螺才能分辨自己身處夢境還是現實。
《盜夢空間》劇照
電影只是假設了夢境和現實一樣逼真,若是更進一步,當夢境比現實更加逼真的時候,情形又會怎樣?此時的難題就不再是真假難辨了,而是虛實顛倒。劇中人不再需要那個陀螺,因為他們很容易區分夢境與現實,只不過結論是反着的,正所謂“假作真時真亦假”。倘若《盜夢空間》再拍續集,這倒是個不錯的創意。
內源和外源只是觀察者對真實和虛幻的區分標準,而對於體驗者,由於沒法甄別刺激來源,所以他們分辨真實與虛幻的標準只能是刺激強度,更確切地説是反應強度;因為強弱的尺度不是用來衡量刺激本身,而是用以衡量全部知覺體驗構成的整個場景的統一性、逼真性以及因果關係的穩定性。
**我們所定義的“真實”,不過是知覺體驗在強度上暫時勝出的那個場景而已。**之所以説“暫時勝出”,是因為我們沒法保證未來不會出現更高強度的知覺體驗。
相傳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靜坐冥想七天之後徹底覺悟,不僅獲得了對整個世界的全新認知,而且發現過去所經歷的一切都是幻覺,這簡直就是一副大夢初醒的樣子。我們當然可以説釋迦牟尼在那段時間裏患上了幻想症,但他也可以説我們終生都生活在幻覺裏而不自知。分歧的背後是定義權的爭奪,關鍵是應該由誰來定義真實和虛幻?
假定釋迦牟尼既沒撒謊又沒喪失理智,那麼根據上述邏輯可以推測,他一定在那段時間的冥想狀態中獲得了更加逼真、更加清晰的知覺體驗,並且見證了更加穩定的因果關係。果真如此,定義權的歸屬就要重新討論了。
其實電影《盜夢空間》已經涉及到“假作真時真亦假”的主題。電影裏那個安眠藥商人經營了一個副業,他提供場所讓一些在現實生活中失意受挫的人們來這裏吃藥、沉睡並體驗夢境。
《盜夢空間》海報
男主角問負責照料這些夢境消費者的一個老人:“這些人每天來這裏就是為了做夢嗎?”
老人嚴肅地回答説:“不,他們來這裏是為了醒過來的。”
這句對白髮人深省。對於這些夢境消費者來説,夢境已然成了他們生活中最有意義的部分,清醒的時間短暫而無聊,以致現實反倒成了夢境。
**在這裏,時間的變量再次凸顯,雖然夢境並不比現實更加逼真,但時間的分配比例卻會影響一個人對其知覺體驗的真實性評估。**將更多的時間用於做夢,夢境中的知覺體驗就會因重複刺激而被強化,從而形成相對於現實中知覺體驗的競爭優勢。此外,意義也是不能忽略的因素。大腦有個過濾功能,無意義的體驗更容易被大腦過濾出去,而有意義的體驗則更容易留存下來,於是一個人的知覺體驗就會因為被賦予意義而顯得更加真實。
明白以上兩點,我們不僅會對那個男生有更多的理解和同情,而且還會反躬自問:我們之所以確信自己沒患幻想症,究竟是因為我們的知覺體驗絕對真實,還是因為這些知覺體驗被賦予了虛假的意義,抑或是我們從沒經歷過更高強度的知覺體驗?
6
對於蝙蝠來説,隱形的飛蛾就像精靈一樣神秘,但它們卻躲不開我們的眼睛,就像隱形飛機可以躲避雷達探測卻躲不開我們的眼睛一樣。
和蝙蝠討論真實與虛幻是非常困難的,因為光波成像和回聲成像都各有其盲點,但我們之間的交流卻很方便。我説樹葉是綠色的,你也這麼説,大家都這麼説,我們就有了共識,共識強化了確信,於是我們不再懷疑。也許你眼裏的綠色和我眼裏的綠色還有細微的差異,但語言的籠統性卻把差異給抹掉了。
而如果我説樹葉是綠色的,但大家都説樹葉是紅色的,大家就會説我的眼睛出了問題,最終我也只能承認自己眼睛確實出了問題。
“真實”的概念描述了一種交流上的共識,而建立共識的基礎,則顯然是大多數人們擁有大致相同的生理結構,無非“人同此身、身同此感”且“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而已。
感官是人體伸向外部世界的探測器。但我們僅有的五種感官只能收集關於外部世界的五種類型的信息,不同信息經神經系統傳輸給大腦,就分別形成了視覺、聽覺、嗅覺、味覺和觸覺。物理教科書上用以描述客觀存在的所有概念,歸根到底都是對感覺的描述。
一位精神分裂者的自畫像,展現了個人對現實的扭曲感知
(圖片來自https://en.wikipedia.org/wiki/Schizophrenia)
然而感覺是靠不住的。感覺的形成是個神經系統編碼的過程,外界輸入的物理能量和化學能量只有被轉換成神經系統可以接受和傳導的神經脈衝,才能被輸送進大腦裏。
儘管這個過程的諸多細節還不為人所知,但只要存在這個神經編碼的過程,就意味着所有感覺都只是被神經系統改造、加工、扭曲、篩選、過濾乃至格式化了的一些數碼信號而已。感覺的複合並不構成世界的真相。耳聽固然為虛,眼見也不為實。
也許世界上還存在許多我們所有感官都捕獲不到的東西,它們一直都在,我們卻渾然不覺;也許世界上的每一樣東西都有我們所有感官都捕獲不到的性質,它們一直都有,我們卻渾然不覺。
我們所説的真實,只是我們的感官遴選並塑造的真實,正如蝙蝠所説的真實,只是它們的感官遴選並塑造的真實一樣。
自然選擇並沒有把我們塑造成追逐真相的動物,而只是讓我們掌握了一些恰當的生存技術;就像計算機設計師並不試圖讓消費者理解計算機的工作原理一樣,消費者只需掌握一些簡單的應用技能就足夠了。
倘若在進化過程中,我們中的某些變種率先獲得了“第六感”,世界在他們眼裏因呈現出第六種性質而煥然一新,當我們和他們交流時,他們是否會被我們看成幻想症患者?
如果擁有N種感官的外星人到訪地球,他們如何看待我們的認知能力、知識體系和物理教科書,它們是否會被我們視為幻想症患者?
或者在遙遠的未來,我們的智力突飛猛進,以致大腦可以不借助感官而直接開放性地體驗外部世界,“以神遇而不以目視”,那麼,我們的世界是從虛幻變成了真實還是從真實變成了虛幻?或者,是從真實變得更加真實還是從虛幻變得更加虛幻?
我承認這些設想和提問其實很無聊,遠不如電影《盜夢空間》裏男主角妻子的提問直截了當,她問男主角:“你從來沒有懷疑過這個世界的真實性嗎?”
這個提問很嚴肅。
也許,我們曾經犯過許多根本性錯誤之一,就是太把這個世界當真了,也太把自己當真了。而一旦內心有了這點警惕,我們反而能在生活中收穫更多的欣喜和驚奇。
就在昨天,在海里游泳的時候,我對着手裏的一捧海水凝視良久,竟然忍不住笑了起來——哈哈哈哈,這TM簡直跟真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