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李大釗一起蒙難的國民黨員_風聞

【吳基民   作者為文史學者】

一

1927年4月6日上午10點左右，由奉系軍閥張作霖控制的北京安國政府京師警察廳300多名軍警，身着便衣突然衝進了北京東交民巷蘇聯大使館內的舊俄軍兵營，躲藏在兵營內已有一年多時間的李大釗猝不及防遭到逮捕。同時被抓的還有李大釗的夫人及兩個孩子，以及國共兩黨北京地區的負責人、工作人員等64人。軍警還在舊軍營搜出了一批武器彈藥，以及許多檔案文件，據悉總共裝滿了七輛卡車。

李大釗是中國共產黨的創始人之一，同時還是國民黨的重要領導人。他是由孫中山先生親自批准以共產黨員身份加入國民黨的第一人，同時在國民黨的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當選為中央執委。他長期在北方地區活動，是國共兩黨在北京的實際領導者。1926年4月張作霖率奉系軍入關佔領北京，建立所謂的安國政府，把始終堅持國民革命，在民眾中影響深遠的李大釗視作眼中釘。

而李大釗也在奉軍入關前就率全家躲入了東交民巷蘇聯大使館的舊軍營內，同時還將國共兩黨在北京的領導機關也一同撤了進去，繼續進行反對軍閥的革命鬥爭。起初張作霖一直不曉得李大釗藏在哪兒，以後京師警察廳抓住了時任共產黨北京市委宣傳部長的李渤海。李渤海是李大釗在北大的學生，1923年加入共產黨，李大釗躲入蘇聯大使館後，他主要負責李大釗與外界的聯絡。李渤海被捕以後很快就叛變了，供出了李大釗，還將舊軍營內的情況和盤托出，狡猾的張作霖將當時還未暴露叛徒面目的李渤海派回去（李渤海解放初被捕，被判處無期徒刑），繼續潛伏在李大釗的身邊。

1927年4月初，張作霖作出了闖入舊軍營捉拿李大釗的決定。4月4日清晨，安國軍總司令部外交處長吳晉奉張作霖之命秘密拜訪了外國駐華使團首席公使、荷蘭公使歐登科，説服他同意軍警進入東交民巷使館區緝拿李大釗等。吳晉是個學者，精通國際法。寒暄以後單刀直入，説十月革命以後蘇俄外交部副部長加拉罕代表蘇俄政府，宣佈取消與中國政府簽訂的一切不平等條約，這樣也就等於放棄了《辛丑條約》中規定的所謂外交使團在中國的治外法權。

吳晉還引用了中國的一句俗話叫“自廢武功”，引得歐登科哈哈大笑。帝國主義各國出於自身的利益以及對蘇聯的仇恨，一致同意中國軍警進入使館區對蘇聯使館進行搜查。

圖 | 1927年4月28日，李大釗在就義前與難友路友于（左）、張挹蘭（中）的留影

其實李大釗還是完全可以逃脱張作霖的抓捕的。4月4日晚，遊走於各界人士之中的楊度獲此消息，當即派人通知了李大釗。幾乎同時，李大釗的秘書譚祖堯也對李大釗講，説他的岳父在安國政府陸軍部機要科工作，也得此消息，要他轉移。據時任中共天津負責人的王德周在日後出版的《李大釗先生傳》一書中披露，李大釗講：“不要太膽小了。中國軍閥看帝國主義，那是無上的。”“東交民巷不容許中國武裝入內，是載在條約上的，哪能例外呢！他們對我們是沒有辦法的。”哎！這一次李大釗是大意了！

李大釗等被捕以後，張作霖為了證明他師出有名，將查獲的文件檔案細細整理，派人翻譯編成《蘇聯陰謀文證彙編》，企圖證明李大釗是俄國人的間諜。由於安國政府迅速垮台，該書保存下來極少，筆者僅在中共一大會址紀念館看到過一冊。當時社會各界對李大釗説情者眾多，但張作霖更看重軍隊的意見。他秘密徵求在前方帶兵作戰的六位重要將領張學良、孫傳芳、閻錫山、張宗昌等的意見，除首鼠兩端、老奸巨猾的閻錫山不作回答外，其餘將領一致同意立即正法。當時北京報紙都刊登了前方將領的來電。4月28日下午1時許，李大釗等20人被秘密押解到西交民巷京師看守所，用剛剛從美國進口的絞刑機絞死。李大釗就義時年僅38歲。

圖 | 《蘇聯陰謀文證彙編》書名和序（局部）

二

與李大釗一起殉難的19位烈士，幾乎全部都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不少人還是李大釗先生的學生。其中，陶永立、李昆、英華、張伯華、李銀達5人，除了姓名，再無其他資料可考外，其他14人中共產黨人有7人，他們是譚祖堯、鄧文輝、範鴻劼、莫國榮、吳平地、閻正三與謝承常。國民黨員有3人，即鄭培明、路友于和張挹蘭。既是共產黨員又是國民黨員，而主要是在國民黨內擔任主要職務，並積極工作的有4人，他們是謝伯俞、姚彥、方伯務與楊景山。

在大革命的時代潮流中，國共兩黨親密合作，跨黨派人士在這種情況下是比較常見的，比如毛澤東，在中共三大後擔任了黨中央的秘書，但同時又擔任汪精衞的副手，國民黨宣傳部的代部長。將這些跨黨、主要擔負國民黨工作的同志加進去，這樣與李大釗一塊兒犧牲的烈士中，除5人不可考證，國共兩黨各為7人。

下面把與李大釗一塊兒犧牲的7位國民黨員（或跨黨人士）逐一為大家作個介紹：

楊景山，1903年生，20歲考進北京大學，成了李大釗先生的學生，同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成了李大釗非常重要的助手。1924年李大釗赴廣州參加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楊景山就奉李大釗之命，在北京籌建國民黨北京市黨部，把革命的力量凝聚起來，並擔任國民黨北京市黨部的主要領導人。1925年，上海發生了英帝國主義血腥殘殺革命民眾的“五卅”慘案，楊景山當即組織“滬案雪恥會”，發動幾千位學生市民上街遊行，聲援上海市民。這是“五四”以後北京市民聲勢最浩大的一次遊行示威。奉軍入關以後，對革命羣眾血腥鎮壓，楊景山迅速轉入地下，與李大釗一起將國民黨市黨部的領導機構遷入東交民巷的俄舊兵營內，4月6日被捕，4月28日蒙難。

方伯務，既是一個革命者，同時也是北京頗有名氣的中國畫家，4月28日與李大釗一起蒙難。關於他的英雄事蹟，俞子林先生曾在《世紀》雜誌2018年第3期上撰文《烈士方伯務的畫和他傳播的革命種子》紀念，本文不再贅述。

圖 | 方伯務像

圖 | 方伯務畫作

謝伯俞，1905年生。他是毛澤東、楊開慧的朋友。在北師大學習時認識了李大釗並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時間約在1925年初。由李大釗推薦他當選為國民黨北京市黨部執委，主要從事國共兩黨的溝通與聯合。1927年4月6日與李大釗一塊在俄舊軍營內被捕，28日蒙難。他是這20位烈士中年紀最小的一個，犧牲時年僅22歲。

姚彥，1903年生於湖南，他家境富裕，1919年到北大附中求學，後考入北大預科，一年後轉為正科，成了李大釗的學生。1925年11月他加入了中國共產黨，1926年2月由李大釗推薦加入國民黨，擔任國民黨北京市黨部執委、商農部長。他為人正派，工作勤奮。1926年北京“3·18”慘案後，他營救傷員，四處奔波，受到國共兩黨同仁一致好評，“3·18”慘案時，李大釗也受了傷，受到了姚彥的悉心照料。

但深為反動軍閥妒恨，這年秋就被警察廳逮捕關入大牢。當時他就被列入了槍斃的名單。但在同學好友，時任張學良將軍副官米世珍的幫助下營救出牢。姚彥出獄後和妻子一起帶着兩個幼子躲入了蘇聯大使館舊俄軍兵營，不幸被捕。敵人對他嚴刑拷打，打斷了他的雙腿，4月28日蒙難。

鄭培明，1899年生，山東日照人。1925年他在濟南加入了中國國民黨，不久便由國民黨元老丁惟汾介紹到北京擔任國民黨北方執行部的會計幹事。但丁惟汾給他的主要工作是擔任國民黨黃埔軍校招生委員會的委員，為國民黨招攬精英人才。他四處奔波，行走於京津魯冀，工作十分盡心。1927年4月初，他在北京宣武門外香爐營被奉軍密探抓獲，關入警察廳大牢，4月28日與李大釗一起遇害。

路友于，1895年生於山東諸城。他是鄭培明的同鄉好友，辛亥革命時就在諸城與同學們一起組織“決死隊”衝進縣衙宣佈諸城獨立。鄭培明加入國民黨後和路友于一塊兒來到北京，從事推薦選拔進步青年到廣州黃埔軍校讀書的工作。鄭培明被捕以後路友于聽從李大釗的意見躲入了俄舊兵營，繼續從事革命活動。4月28日不幸蒙難。

在和李大釗一塊兒絞死的19位烈士中，令人感慨，令人血脈僨張，令人淚流滿面的是張挹蘭。她是國民黨員，是20位烈士中唯一的一位女性，也是20位烈士中最後一位慷慨赴死走上絞刑架的。

圖 | 絞死李大釗、張挹蘭等英烈的絞刑架

張挹蘭1892年生於湖南坪鄉（今屬株洲），1919年隻身赴京求學，考入了北京女師大，與湖南老鄉、中國共產黨最早女共產黨員之一的廖伯英是非常要好的朋友。1921年夏天，張挹蘭漂洋過海到南洋的蘇門答臘首府棉蘭的華僑學校當老師。她深感自己知識的不足，一年後又回到了北京大學教育系讀書，成了李大釗的學生。她讀書用功，成績門門優秀，並寫得一手好字、好文章，是北京大學女學生中的佼佼者。1925年4月，她參加了國民黨左派組織的“中山主義社”，不久便當選為該社理事，同時加入了國民黨。第二年4月，奉系軍閥已經入關佔領了北京，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中，張挹蘭任國民黨部執委，不久又當選為婦女部長，在李大釗耳提面命之下，肩負起了領導整個北京婦女運動的重任。

張挹蘭負責主編國民黨市黨部的刊物《婦女之友》，親自為刊物撰寫了《新婦女的使命》《婦女運動述明》等文章，動員婦女團結起來，為女子爭得做人的權利。她發起組織“婦女之友社”，並親自擔任主任。在軍閥統治下萬馬齊喑的北京城裏，婦女運動搞得風生水起，反動軍閥們對她恨之入骨。1927年3月末的一個清晨，一羣警察荷槍實彈闖入了位於北京東四張挹蘭的家裏。張挹蘭從夢中驚醒。據張挹蘭的密友、中共早期黨員、周恩來的入黨介紹人劉清揚回憶，張挹蘭對闖入卧室的警察大喝一聲：出去！讓我把衣服穿好。軍警們退了出去，張挹蘭關上門，從容不迫穿好衣服，梳理好頭髮走出卧室，即被軍警帶走。但她缺乏經驗，將重要的文件都放在枕頭底下，全部被軍警搜去，成了殺害她的重要“罪證”。

張挹蘭的祖父張大藩是湖南著名學者，聲望極高，反動當局對張挹蘭講，只要她宣佈從今往後不再從事革命，就可釋放，但她始終沒有動搖。4月28日她被押到西交民巷京師看守所處死，敵人故意將她放在最後一個。在長達3個多小時的時間裏，張挹蘭親眼看到她的導師李大釗，以及其他18位戰友一一殘忍地被絞死，行刑官不停地對她講：你年紀輕輕，又是個女流之輩，只要你説一聲以後你不幹了，就放你出去。又説：他們都死了，沒人知道你説些什麼……但張挹蘭從容不迫，面不改色地走上了絞刑架……

李大釗烈士以及與他一起慷慨赴死的共產黨員與國民黨員，都是中華民族了不起的英雄。他們永遠受到人民的懷念！

原文載於《世紀》雜誌201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