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明仁和台灣邊緣中的紅色幽靈_風聞
王晓笛-上海交通大学国际与公共事务学院博士生-图财的逗比时评人,抓耳挠腮的论文民工2018-10-23 11:17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王曉笛】
前段時間,魏明仁先生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台灣省社會主義民族愛國思想教育基地”(簡稱“二水基地”)被民進黨當局火速拆除。
宗教人士會痛心,因為百年曆史的“碧雲禪寺”,成為絕響;紅統人士會心痛,因為至少一段時間內,那裏是他們心中的聖地,是台灣一度能毫無顧忌地升起五星紅旗的地方;但對大多數人而言,這個位於台灣中部偏遠鄉下的基地顯得陌生和傳奇。
這裏有故事,但只是媒體上符號化後的故事。

魏明仁(資料圖/台媒)
可以俯瞰濁水溪的“軍事要塞”
我是在2017年的八月訪問的二水基地。從台北出發到台中,轉乘台鐵區間車到彰化二水鄉。這樣的路程算不上折騰,但也着實不便。對多數台灣人而言,這裏已經是他們一生都不會涉足的偏遠鄉下,是一個晚上六點以後就可以聽到煙灰落地聲音的靜謐小鎮。在魏明仁升起五星紅旗之後,原本名不見經傳的二水之名,也被高高升起在紛繁複雜的輿論場中。
從車站出來,可以很明顯地看到半山腰上的碧雲禪寺,也就是改造後的二水基地。雖然目力所及,近在咫尺,但抵達仍要花上一番力氣。先要通過凌駕在車站上空的天橋,穿過九曲迴腸的民宅小巷,再攀過一段陡峭的山坡,方能抵達基地下方寬闊的停車場。

碧雲禪寺,現在部分已被民進黨當局拆除(圖/王曉笛)
當時基地的大廳較為冷清,只有魏先生和兼任其助理的魏家女兒。除了父女,基地還僱有兩三個工人,負責做飯和打掃。基地內部裝飾頗為恢弘,大廳主席台上掛着大陸領導人的頭像,並配置國旗和黨旗。桌椅板凳排排擺設,周圍環繞着關於抗戰七十週年和建軍九十週年的展板,都是大陸網友贈送。總體看上去,大廳有些黨校學習班的味道。


圖自台媒
事實上,這裏的確已經成為統派思想交流的一個陣地,統派人士來來往往,他們與魏先生坐而論道,縱談天下,只不過魏先生自己講得多一點。這些座談都被他的女兒完整記錄下來,和他升旗的視頻一起發在網絡上,作為基地的宣傳內容。
魏先生自幼接觸左翼書籍,這個年紀的他已經有了自己完整和穩固的三觀。他説話很有特色,對非我族類的政治勢力一律稱呼“妖孽”,統一就是要斬除這些禍國殃民的妖孽。在他眼中,“中華民國”已在1949年被人民推翻,守着偽政權的國民黨和要“台獨”的民進黨都是一丘之貉。但是他心中亦有對台灣部分統派勢力的不屑,給外界留下了清高的觀感,但禮貌上其迎來送外還是格外周到體貼的。短期訪客有茶點,長期訪客有安排食宿,分文不取。
統派交流是基地的一個功用,但升降旗是現階段二水基地存在的主要意義。每天早升晚降黨旗和國旗,雷打不動。升降旗時還要唱國歌和國際歌,還要行軍禮。若有訪客來,魏先生一般都會熱情邀請加入儀式,甚至還手把手教我如何使用他們家的旗杆。
魏先生也不忌諱自己心中給二水基地賦予的軍事目的。由於基地地勢較高,可以直接俯瞰整個濁水溪,和其上面的幾座南北大橋。若在基地裏部署炮兵,便可以切斷台灣南北。魏先生估算了一下,以基地現有的體量,足夠容納一支五百人的隊伍。他希望有朝一日,可以為王師南定台海出一份力。
關於碧雲禪寺的紛紛擾擾
自碧雲禪寺改頭換面後出現在世人面前,人們便對這個神秘的場所有了各種猜測與想象。社會普遍關心的問題歸結起來有兩點:一是維持基地的資金來源;二是與僧人之間的產權糾紛。
自接手碧雲禪寺後,魏先生就基本停止了自己的房地產生意,轉而全身心投入到基地的運轉和統派理念的宣傳上,這就引發了公眾對資金來源的質疑,其中以“大陸支持論”最為普遍。
魏先生自然否認了這個説法,他表示基地的成立與運營全部是自己意志的產物,從未接受任何團體的資助。運作的資金來自他多年經商的積蓄,而這些積蓄可以保障他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應付基地的各種開銷。
我對這麼大一棟建築一天的開銷沒有什麼概念,也不確定魏先生是否真的糧草充足。但觀察下來,覺得基地開銷頗為節省。八月的台灣,依舊酷熱難耐,但基地仍然以家用的小型電風扇為主要納涼方式。到了晚上,客人們會被安排到一個稍小一些的房間,吃些瓜果,吹吹風扇,以節省大廳的電力開銷。基地洗浴間很大,但並沒有安裝供水設備,洗澡需要從外面打水,所謂的洗浴間不過是提供了一個方便脱衣服的地方。客房十分簡單,是一個鋪滿地鋪的大房間,一人一席,為了驅蚊,客房的電風扇會整晚打開。

另一個關於基地的爭議,則是反覆被提及的,和僧人之間的產權糾紛。在大和尚們的指控中,魏明仁是一個假借修繕之名,實則對寺廟強取豪奪的無良商人。在宗教氛圍濃厚的台灣社會,這樣的指控無異於被宣判反人類。從這個邏輯出發,魏先生升國旗的舉動,也順理成章成為保護不當資產的投機之舉。
關於魏先生如何獲得這塊風水寶地,魏先生自己多次強調是合法所得,但對這個過程敍述最為詳細的,還是基地被拆除後魏夫人在“夏朝之音”上的口述。
簡單而言,原碧雲禪寺的主人委託魏先生修繕寺廟,但在工程完成後,僧人拒絕償付尾款,而是希望魏先生將尾款作為對宗教事業的捐獻,從而達到一筆勾銷的目的。這其實一直是台灣宗教產業內的潛規則,在台灣享譽盛名的中台禪寺,也有這段不光彩的歷史。但在商言商,魏先生無法接受寺方的無理要求,雙方之間的矛盾由此而來。
寺方先發制人,多次將魏先生打為被告,但亦被熟悉法律的魏先生見招拆招。在被法院判決補齊全部4811萬新台幣的欠款後,寺方甚至動用黑道來威脅魏先生罷手。後來法院強制執行判決,開始拍賣寺廟,並以債權證補償魏先生,但每一輪的拍賣,售價都會打八折。魏先生覺得並不划算,最後以4811萬作價,再補足餘款,以總合一億一千五百萬新台幣的價格拍下碧雲禪寺。
當然,寺方和魏先生的博弈在此後的幾年仍在進行,魏先生甚至為此坐了幾個月的牢。但無論怎樣,彰化地方法院判決書,明明白白寫明瞭產權屬於魏先生的事實。而魏先生亦有條件,在他自己的產業內,實現他多年以前就有的建立一個基地的夙願。只是在民進黨籍縣長魏明谷看來,那終歸不過是一張白紙罷了,最終在機器的轟鳴中,擁有百年曆史的碧雲禪寺,和魏先生的紅色嚮往,一起成為了藍天碧草間的一堆瓦礫。
台灣紅統——遊蕩在邊緣中邊緣的幽靈
事件發生後,李敖的兒子李戡率先發聲,借題提到台灣統派的投機行為。之後新黨王炳忠發文呼應,批判台灣“舉紅旗,毀紅旗”的投機亂象。但如果説,此時輿論還處在對魏明仁“借題發揮”的階段,那麼緊隨其後的深藍政論節目《夜問打權》,則徹底成為了針對魏明仁的專場批鬥會。甚至我周圍的一些傾向統一的台灣朋友,也將魏明仁視作了一個想出風頭的小丑。
在此,我無意冒犯上述任何一位台灣統派。我尊敬黃智賢老師和李家公子,和炳忠亦有良好的私人關係,也很贊同他們所提及的統派投機現象,也相信他們能夠理解我寫文的立場。實事求是地講,在台灣的確存在着一些自稱統派團體和個人出於私利,而將大陸作為政治提款機的現象,這應該警惕和批判。但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是否在論述當中一定要將魏明仁和投機劃上等號?
當然,我的一面之緣未必能夠徹底瞭解一個人的全貌,我也不會完全站在魏先生的立場,做他忠實的辯護者。只是面對這樣的反應,心中不免有些悲涼。如果説統派在台灣政治版圖中處在邊緣地位,那麼紅統又是統派中的邊緣。
北京大學台籍博士張立齊曾對我講述台灣紅統的生存狀況。兩岸分治後,被遺落在台灣的中共組織蟄伏了起來,多年過去,開枝散葉,有了二代,甚至三代。但這些失去組織、失去主心骨的紅色幽靈,迷失在社會的邊緣。他們很多人接觸過左翼書籍,但因為台灣的社會環境,沒有經過系統性的學習,只是在用自己理解的方式來做一個共產黨人應該會做的事情。
可以想見,這些人對於大陸政治意識形態的理解還處在很樸素的階段,行為做事難免簡單直接,甚至有違社會觀感。邊緣的人,做着邊緣的事。
一位深藍的年輕人就曾和我講,她可以理解愛國同心會老伯伯的熱情,但是我無法接受他們的方式。當然,舉例混雜着上世紀80年遷移到台灣外省人的愛國同心會,來概括原本遺留的左翼羣體,並不一定妥當。但亦可在一定程度上,説明台灣紅統在鬥爭上的單純。

中華愛國同心會(資料圖/Facebook)
但是單純卻又不一定是壞事。台灣紅統的確沒有什麼高深的理論基礎,只有認準一個目標,矢志不渝的熱情,而這似乎又是很多精英統派所忘記的。紅統的草根性,讓其很難在精英色彩濃重的統派輿論場裏佔有一席之地,甚至會因為難登大雅之堂的做派而變成後者戲謔的對象。
有時候,信仰就是一種很單純的行為。在一個缺乏國家機制和國家認同的地方,大眾的思維方式普遍出現降維,關心團體和個人的利益,社會呈現泛利化的思考,覺得世界就是應該無利不起早,也自然會難以理解對國家和民族的純粹信仰行為。
從這一點而言,我很能體會新黨林明正在那一期《夜問打權》中的心境。他是在場唯一沒有直接批評魏明仁的人,可能在他看來,紅統不應該為投機來背鍋,信仰不應該被世俗所消費。只是在那樣的環境中,他除了避而不談,並無他法。
多年來,統派一直倡導着內部的團結,但魏明仁事件卻暴露了精英和草根之間的裂痕。號稱有家國情懷的統派,沒有用掌握的知識去引導草根,反而被台灣的“降維思考”所俘獲,站在了草根的對立面,這不能不説是一種遺憾。
統派在邊緣,統派內部在自我邊緣,在其中處於主導地位的統派精英難辭其咎。統派的整合,不僅需要精英的理性,也需要草根的熱情。多一分同情,少一點傲慢,若統派精英不能反思,那麼所謂的統派整合也只能是空談,依舊哀嘆着台灣的沉淪,卻始終找不到應該前行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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