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快評王安憶新作 | 陳書玉才是“時代工藝”_風聞
保马-保马官方账号-2018-10-24 08:27
【編者按】
保馬近來持續關注文學新作,對李陀的《無名指》、石一楓的《世間已無陳金芳》、孟暉的《盂蘭變》、黃昱寧的《八部半》等都發表過對談或評論,今日推送毛尖老師對王安憶長篇小説《考工記》的評論是這一系列的最新一篇。
《考工記》全文首發於《花城》2018年第5期,單行本由花城出版社出版。小説描寫一位上海洋場小開——主人公陳書玉,逐漸蜕變成普通勞動者的過程。毛尖老師讀完評道:宅子日夜在碎下去,而陳書玉本人才是“時代工藝”。戰國時期的《考工記》講究天時、地氣、材美和工巧的結合,二十世紀的四者結合才保全了陳書玉。所以,這部小説跟王安憶之前的小説不同,這一次,小説中的風物不完全是人物的譬喻,人物也不完全顯像為風物,人物和風物有了奇妙的參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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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3日、14日上海師大舉辦“許鞍華電影周”系列活動
在上海師大參加許鞍華電影研討會,會前和小董一起陪許鞍華、王安憶、戴錦華三位老師用餐,席間説起浪漫,我想起一個在心裏存了很久的問題,趁機問王安憶老師:“這個是茹志娟先生説的嗎?現在的年輕人根本不懂什麼叫浪漫,我們那時候,在戰爭的間歇,炮火停下的那一刻,抽上一支煙,那才叫浪漫。”戴老師吐出一口煙,救不了我的表情。王安憶老師卻是很實在地回答我:我母親不會這樣説,他們那時候自己哪有煙,炮火一停,就爬敵人屍體上,翻口袋,找香煙。戴老師又吐出一口煙,笑我:“發現自己小資了吧。”
隔一天,小資劣根性未盡的我,就在王安憶的新長篇《考工記》裏讀到了“找煙”這個細節。小説主人公陳書玉,上海灘小開出身,歷經四五十年代明火闇火,一路走進六十年代,飢餓歲月,他收到一張境外包裹單,需要單位蓋章才能領,他去找書記,書記是個女性,年紀和他相仿,面目也清秀,就是被裝束搞壞一點樣貌,但難得的是乾脆。第二次他再去找書記,書記就和他説起當年魯南突圍,幾天幾夜行軍,全靠吸煙提精神,人人都成癮君子。遇到打掃戰場,就在敵人屍體上“爬來爬去,翻口袋,找香煙,那可是美國煙,駱駝牌!”因為知道這個細節的身世,就對書中女書記特別有好感,而且,仔細看去,這個好感不是我一廂情願,《考工記》中的幹部族似乎得到了作者的特別加持,而因了這一番加持,這部新小説別開生面。
王安憶新作《考工記》
花城出版社2018年10月出版
《考工記》看了兩頁,陳書玉於一九四四年秋末從重慶一路輾轉黔浙贛,回到南市的空寂老宅,我就以為,此書要講的是,主人公如何《天香》般回訪歷史,修房葺屋。小説題名“考工記”,似乎也明示了未來工匠和久遠老宅的短兵相接。再往下看,陳書玉朋黨四人,奚子學油畫,大虞大木匠,朱朱和阿陳一樣,家世源遠流長,更加讓人以為,這四個人設即將分門別類扮演各個工種的匠人,是為考工,但小説完全不是這樣。
小説六章。第一章結束在大虞參觀陳家,被陳宅鎮住。第二章尾聲,陳書玉覺出來,“這宅子是個隱患”。第三章,陳書玉主動去居委要求上交宅子,結果是開了一家瓶蓋廠,留主樓南面給他居住,而宅子在他看來,“已經頹圮,都可以上演《聊齋》中的鬼戲。”第四章總算有了點修的意思,但也就兩個段落,一老一少兩個瓦匠,俢了七八處碎瓦。第五章結束在1960年代末,陳宅被抄一次,倒有驚無險。第六章從文革結束寫到兩千年,高速蒙太奇剪輯,老宅最後的“修房計劃作罷,大木匠也走了。事情兜一圈回到原初。後進的房屋全塌了。這宅子日夜在碎下去”。
《考工記》書影
因為被題目暗示,整部小説閲讀過程中,我一直有一種莫名焦慮,怎麼還不俢房?説好的考工呢?如此,眼看着陳家人一個個離開,眼看着能支持修繕的也一個個離場,到小説最後一句,“那堵防火牆歪斜了,隨時可傾倒下來,就像一面巨大的白旗”,我多少有點撲空的感覺,好像為了博覽會去的,結果看了個遺址。小説核心陳家祖宅,從最初讓大木匠驚豔不已的模樣到最後變成上海的“鍋底”,竟然是一路敗壞。考工何在?
合上雜誌想了想,陳書玉本人才是“時代工藝”。戰國時期的《考工記》講究天時、地氣、材美和工巧的結合,二十世紀的四者結合才保全了陳書玉,所以,這部小説跟王安憶之前小説不同,雖然小説多聲部主題在在令人想到《天香》和《匿名》中的儒釋道和名實之辯,以及《長恨歌》《啓蒙時代》中的日常和革命,但這一次,小説中的風物不完全是人物的譬喻,人物也不完全顯像為風物,這一次,人物和風物有了奇妙的參差,就像小説題目反諷了小説走向,小説中出現的人物,比如干部系列,比如家人系列,都和王安憶以往的人物形象有了非常微妙的不同。
左上:《天香》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右上:《匿名》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左下:《長恨歌》南海出版公司2003年版,右下:《啓蒙時代》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版
書中出現了好幾位書記或書記式人物,都各有氣象,反而陳書玉的家人,包括父母親,都淡薄炎涼,因此,儘管是世家弟子,陳書玉倒像是裸命之人,約等於無父無母無妻無子,文革時候,他棲身的陳家祖宅,成了工廠,雖然工廠改造大大破壞了祖宅,但是,改了工廠的老屋卻也庇護了陳書玉,而且,向幾乎匿聲的祖宅注入了人氣,廚房裏的女人還會固執地幫他灌熱水瓶。雖然是亂世,但依然冒着粗壯的熱氣,這個女人被王安憶寫得特別煙火有力,第五章抄家陳宅,紅衞兵衝女人喊“什麼成分”,女人昂然答“窮人”,時代幽默的一面在這一刻幾乎是鬼斧神工,剔掉了陳書玉身上的冗餘,第二天,他輕鬆地報告書記,“昨天我家抄過了”,而書記,覺得有趣似的,回了句,“很好”。
用書記們的教導,陳書玉“不卑不亢”地生活,不卑不亢地接受時代對他的磨礪和雕刻,也同時接收時代給他的陽光和雨露,時光荏苒,他成為二十世紀的真正工藝,在這個意義上,陳書玉進階為《考工記》的正史。而陳家祖宅,終於迎來天時地利時卻缺了人和,家族人多口雜斷送了修繕機會,這個,是《考工記》的反史。一正一反之間,王安憶完成了她對二十世紀的更復雜建構,她既推進了三十年來的上海書寫,也用文學的方式回應了這個時代的最高議題,可惜齊澤克看不懂中文,否則結尾的“白旗”可以讓他馬上有評論的衝動。
而我,看到這個白旗,第一時間想到的是《貴婦肖像》中的白旗,亨利·詹姆斯在描述他心愛的女主伊莎貝爾時,説了一句,“在陣地已經陷落之後仍然把旗子高高舉起”,詹姆斯説這是一種矛盾的行為,但正是這種矛盾的行為讓伊莎貝爾成為美國文學中首屈一指的女性形象。現在,十九世紀的伊莎貝爾把這面旗子,連同它的全部矛盾性,一起交給了二十世紀的陳書玉,而王安憶,也在時隔百年之後,接力了詹姆斯的願望,把太虛中的時代脈搏轉化成形象。
《貴婦肖像》書影
至於我自己,在看完《考工記》後,發現我的眼睛已經老花,我居然把《花城》拿得遠遠的在看,可能在隱喻的意義上,這部小説,需要我們拉開一個視野去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