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50年代的高考和大學記憶_風聞
世纪杂志-2018-10-24 07:35
【鄭異凡 作者為中央編譯局研究員】
我們的“四九級”
我上學讀書常有幸遇到歷史的大節點,上初中趕上抗日戰爭勝利,上高中恰逢家鄉解放。那時學校每個班級都有一個班級名,我們初中一年級的班級依照英語老師程正迦先生的建議,取名“賀凱”,英語書寫為“OK”。上高中一年級的時候,根據班主任何繼存先生的意見,班級取名“四九”,這有三層含義:第一,我們的城市江山縣是一九四九年解放的;第二,解放的日子是陰曆四月初九;第三,我們班共有同學四十九人,三個“四九”就成了我們的班級名。
這樣我就牢牢記住了故鄉的解放日期,也記得我們高中一年級小夥伴的人數,雖然後來參軍參幹走了好些人,到高中畢業的時候,剩下也就三十來人了。那時每位同學參軍參幹,都是班級的大事,都留下歡送他們的班級“全家福”,不過到畢業的時候,卻沒有拍一張“全家福”,成為非常令人遺憾的事。
圖 | 1951年夏,江中四九級歡送參軍參幹留影(第三排右三為本文作者)
先“集訓”後高考
1952年夏我們高中畢業,這時國家需要大量的建設人才,號召考大學,參加也就是現在叫做 “高考”的考試。不過,大家並沒有多少時間去備考。畢業考試後不久,新青團(那時還不叫共青團,而是叫新民主主義青年團)縣委組織我們到專區所在地衢州集訓,地點是衢州中學,是什麼名義或名稱的集訓班,到現在也不清楚,只記得有專區和縣領導來講國內外形勢,講共產黨員的八項標準,此外就是各人在小組講自己的經歷和家庭,“自報公議”。都是十八歲上下的青年人,實際上也沒有什麼複雜的經歷可講。我從四歲開始上江山縣唯一的一個“先河幼稚園”,在這裏把初小也讀完了,直接從幼稚園升入高小,然後就是江山縣中的初中和高中。現在想來,這大概就是一次政審吧。這給同學們在分手之前提供了最後一次聚會的機會,開會之餘,沒事就一起唱唱歌,聊聊天,日子過得很是快活。這就是説,高考之前我們並不是忙着温習功課備考,而是政治學習,沒有感到高考的壓力。集訓大概進行了半個來月,然後返回老家。
過不多久,又把我們集中起來,拉到金華參加高考。這次也是由組織辦理的各種手續,連火車票都是組織發給我們的。到了金華,住進金華師專,試場就設在這裏,有好些大學生作為志願者在這裏服務。考試不分文理科,是統一的試卷。別的都記不得了,只記得語文試卷中有一個選擇題:“滿志”之前有幾個詞供選擇,我選了“躊躇”,我以前沒有見過“躊躇滿志”這個詞,是根據排除法選的,結果蒙對了,於是牢牢記住了這個詞。
考畢返回江山。江山中學正在搞學校“普查”,把我叫去幫忙——做調查,刻蠟紙,做表格。普查包括學生的家庭情況,如家庭成分、家庭人口等等。那時土改已經完成,各家都評定了成分,例如我家被評為“貧農兼自由職業”,“貧農”是因為有祖上留下的兩畝地。孤兒寡母根本耕種不了,交給大伯代耕,“自由職業”是因為母親當過小學教員,後又在江山救濟院當保育員。不過有的學生的家庭成分不明或者沒有填寫,這就需要去核查。這差事往往交給我們這些幫忙的小夥子。江山是多山區的小城,有時為了查清某位學生的成分,需要翻山越嶺去所在的村子調查。那時年輕力壯,翻山越嶺不在話下。
《解放日報》張榜公佈錄取名單
等到8月,上海《解放日報》用好幾版刊載了高考錄取名單。我報考的三個志願是復旦大學的三個系:中文系、新聞系和歷史系。那時浙西的山城相當閉塞,對外界知道得不多,所以我就認準一個學校,對考其他大學想都沒有想,我母親對我考大學,學什麼,統統不過問,由我自己做主。記得復旦大學的錄取名單刊載在《解放日報》的第一版頭條,中文系還放在最前面,所以我一看,就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有的同學就需要一版一版地搜尋。我們是先通過報紙獲取錄取的信息,然後才收到學校錄取通知書的。由於錄取名單是在報紙上公佈的,那時候不會出現被冒名頂替或者通知書丟失的事件。
通過對《解放日報》的反覆搜索,發現我們班除一位同學外全都考上了大學,有學醫的,有學生物的,有學英語的,有學數學的,等等,這在江山中學的歷史上是空前的,也許還是絕後的,這多虧了那時為建設新中國培養人才的方針,我們是幸運兒,趕上了這一趟!那位沒有被錄取的同學很可能是因為健康的原因,一年後也考上了南京師範學院中文系。
1951年暑假,清華大學地質系的一批大學生來江山實習,借住在江山中學。一下子來那麼多的大學生,在江山小城是罕見的,同這些大學生的接觸和交往,使我們班的許多同學都去報考地質繫了,結果我們班讀地質的人最多,至今僅在北京就有三四位從地質部門退休的同學。榜樣的力量真是無窮的!
班上考文科的只有我一人!我從小學開始看武俠小説、偵探小説、《水滸》《三國演義》《紅樓夢》,後來迷上解放區的小説,幾乎讀遍了學校圖書館所有的解放區文藝作品,在學校舉辦的歷史徵文比賽中,我還獲得了高中組的一等獎。記得徵文的題目是“中國農民戰爭的革命傳統”,給我的獎品是一本《蘇聯歷史》,封面上寫着“大學教材”,實際上是翻譯的蘇聯中學教科書。它好像預示了我今後從事蘇聯史研究的命運!由於徵文獲獎,大大提高了知名度,我還當選了學校第二屆學生會的主席!
赤腳進復旦
解放前母親在江山救濟院擔任保育員,解放後救濟院解散,母親就沒有了工作,因父親在南京保衞戰中犧牲的撫卹金也沒有了,就靠姐姐一人養活全家,所以家庭經濟非常困難。考上大學需要準備最簡單的行裝,只好去銀行貸款,記得我去銀行借了10萬元人民幣,這相當於幣制改革後的10元錢。母親領我去買了一隻皮箱,做了幾件衣服,再買一張去上海的火車票錢就花得差不多了。
我扛了一個鋪蓋卷,提了一隻皮箱,拿了入學通知書就去了上海。那時去學校都是單身一人,不像現在有家長全程護送,一切都得自己辦理。到了上海,天公不作美,正在下雨,我穿着布鞋,如果濕了可不容易幹,乾脆脱了鞋打赤腳,在我們那個山城赤腳走路是常事。這樣,我就赤腳走進了大學這座殿堂!
中文系的報到地點是淞莊(即復旦大學第六宿舍),到了那裏看見一條大橫幅,上書“熱烈歡迎新夥伴!”老同學見我打赤腳,給我打來洗腳水,心裏馬上感到暖暖的!
我是最早來中文系報到的,住的是日本人建造的兩層樓的宿舍。樓下一間是中文系的,住六人,樓上一間是新聞系的,後來被選送留蘇的唐修哲(後為著名的新華社駐莫斯科記者)就住在我們上面。
第二次高考:留蘇考試
中文系一年級的下學期傳來消息,要選拔留學蘇聯的學生,號召我們報名。最後由校方決定選取一批同學報考,我幸運地被選中了,於是又一次進入考場,這是我的第二次高考,考的是蘇聯的大學!很興奮但不緊張,因為已經進入了復旦,上學已經沒有問題,有了保障。對考試也沒有什麼可準備的,學校用校車把我們送到徐彙區的一所中學。考完試才放假回老家——為節省路費,寒假沒有回家,已經有一年沒有看見母親了。
假期結束返回復旦,知道已經被錄取留蘇,我們班上共有四人被錄取:馬積華(莫斯科大學哲學系畢業後在上海社科院哲學所工作)、康羣(進莫斯科大學哲學系學習,因社會關係問題被送回復旦中文系,後任《鄭州晚報》總編輯),還一位姓曹的同學(後因身體原因被送回國)。
我們是乘火車去北京的,路上歷時整整三天,這就是那時的交通狀況!我們被送到位於鮑家街的北京俄文專修學校的二部(留蘇預備部)學習一年。我們班的宿舍被安排在離校部不遠的石駙馬大街。
俄專的一年主要有兩件事。其一是政審,對留蘇生的政治要求十分嚴格,在校內搞了一個“自報公議”的“忠誠老實運動”,各人交代自己的歷史、家庭和社會關係,然後大家評議。有一個説法,能入黨的不一定能出國留蘇。另一件事是學習俄語,我們多數人基本不懂俄語,或者僅在大學一年級學過一點。教俄語的老師大多是蘇聯大使館官員的夫人,或者蘇聯專家的夫人,教我們班的俄語老師叫瓦麗艾哈蜜多娃,她上課時有助教幫忙。政治課學的是“馬列主義基礎”,實際上就是《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因此可以用俄文本來對照學習,既學歷史,也學俄語。
圖 | 復旦中文系同學。1954年夏出國前,前排右起第二人為馬積華,第三人為本文作者
稀裏糊塗:從“馬列主義基礎”到“蘇聯史”
到了下學期,開始做出國的準備工作,其中重要的一項是製作服裝。不管你最後能不能出國,都去量服裝尺寸,當然做不做服裝校方會通知廠方的。發給我們的服裝用品裝了兩個帆布箱子,夠五年之用。
最後公佈的出國名單,並沒有學校和專業,只知道批准留蘇或者留東歐國家,直到上了去莫斯科的火車才宣佈各人的具體去向。分配我去的學校是列寧格勒大學,專業是“馬列主義基礎”,由中央編譯局保送。這純粹是“按需分配”,事先並沒有徵求本人的意見,而是根據國家的需要。國家確實需要大批建設人才,1954和1955年是派出留學生最多的兩年!
圖 | 1954年,與蘇聯老師合影,第三排左起第一人為本文作者
使館的信息有點不靈,到了列寧格勒大學才知道蘇聯高校已經撤銷了“馬列主義基礎”專業。1953年斯大林去世,雖然還沒有公開批判個人崇拜,內部已經開始微調,大學雖然還設有“馬列主義基礎”課(實際上是《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課),但培養“馬列主義基礎”專業人才的學科取消了。於是把我們安排到歷史系的蘇聯史專業。分配學歷史的大多是原大學歷史系和中文系的學生。中文系是最容易改學其他人文學科的,歷史、哲學、法律、新聞等等都行。
我在歷史系學習了一年,在二年級新學期開始之前,使館通知,像我們這樣專業與原分配專業不符的可以重新挑選專業。雖然學了一年曆史,但是我對文學的興趣未減,就改選了文學系,在那裏上了一個月左右的課。突然又傳來消息,説使館留學生管理處的兩位工作人員(夫婦兩人)在莫斯科河划船失事,不幸溺亡,此前他們經辦的改專業的事作廢,於是我又回到歷史系的蘇聯史專業,從此研究蘇聯歷史就成了我的終身事業!
《世紀》雜誌201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