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給“不存在的細胞”刷了1.6萬篇論文,幸而有一個團隊挽回面子_風聞
马前卒-马前卒工作室官方账号-万丈高楼平地起,NB社区在这里2018-10-25 22:04
當地時間10月14日,哈佛醫學院和布萊根婦女醫院發佈聲明,將前實驗室主任Piero Anversa博士的 總計31篇論文從一系列國際頂級學術期刊上撤回,理由是Anversa及其領導下的心臟幹細胞實驗室的論文“包涵偽造的數據”。至此,這場轟動整個科學界的“21世紀最大學術欺詐事件”,在經歷了數年的爭論與調查後,終於塵埃落定。
https://www.guancha.cn/internation/2018_10_18_476008.shtml?s=zwyzxw
這次學術造假事件之所以鬧得如此沸沸揚揚,根本原因在於它幾乎就此宣告了“心臟幹細胞”這一研究領域被連根拔起。而該領域自本世紀初由Anversa“首創”以來,已經被學界熱捧了十餘年,一度被視為解決心肌再生,根治心肌梗死難題的希望所在。
在中國知網上用“心臟幹細胞”的關鍵字一搜,足足有1萬3千多條期刊文章,而相關的博碩士論文更是多達1萬6千多篇。
如此汗牛充棟的研究結果,其理論源頭竟然來自一番弄虛作假的實驗結果,簡直讓人想起傳統相聲《三近視認匾》:
——“匾上四個字是‘忠義千秋’,對不對?”
——“這匾是藍底兒金字,對不對?”
——“落款小字是年月日某某公獻,對不對?”
——“都對!”
——“看吧,還是我眼力好!”
——“我眼力好!”“我眼力好!”“我……”
——“打住,打住!您幾位眼力都不怎麼樣,我這匾還沒掛哪!”
想一想在過去的十多年中,有多少學術資源、社會財富和科研人員的寶貴光陰就這樣被浪費在一個毫無意義的課題與方向上,事情就不像《認匾》那麼好笑了。如此之多的學術精英,數年的光陰僅僅為了做一部好復讀機,並自覺、不自覺地成為騙局同謀,如果騙局再大一些,是不是連翻案的可能性都沒有了?
細思極恐。
1****騙局的由來
1. 可怕的心肌梗死
心肌梗死,簡單來説,是因為各種原因導致為心臟肌肉供血的冠狀動脈在短時間內持續缺血,從而導致心肌細胞大量死亡的病症。
根據《中國心血管病報告2017》中的數據,在美國每年大約有37萬人死於冠心病,大約佔死亡人數的七分之一。美國心梗患病率約為3%(790萬人)。每年大約有72萬例新發心梗和33萬5千例復發心梗。在中國每年超過150萬人死於冠心病,大約佔死亡人數的五分之一。每年大約有100多萬例心梗,死亡數十萬人。
中國近年來的冠心病死亡率變化
隨着工作壓力增加,膳食結構改變,中國的冠心病死亡率還在逐年上升中。
心肌梗死之所以格外兇險,很大原因是因為心肌細胞一旦缺氧死亡,便不可再生。嚴格來説,心臟本身有一定的自我修復能力,但這種修復能力來自於心臟組織中存在的少量具備分化潛力的心臟祖細胞(progenitor cell)。
和幹細胞(stem cell)不同,祖細胞是已經特化的細胞,自身分裂次數有限,不能無限再生,而一次心肌梗死就會導致數以億計的心肌細胞死亡,相比之下心臟的自我修復能力根本是杯水車薪,聊勝於無。一旦發作過心梗,就意味着患者心肌組織遭到了終身不可逆的損傷,此後一輩子都會被時不時發生的胸痛折磨,最終耗盡全部修補材料倒下,宛如胸腔裏被裝上了一顆定時炸彈。
分化功能和自身複製功能,是幹細胞(stem cell)的兩大特性,二者缺一不可。
所以,如果有誰能攻克人類心肌組織再生的難題,就等於讓千千萬萬心肌梗死患者有了治癒的希望,由此帶來的產業前景和社會效益簡直無可估量,而發明者的名字也必將和琴納、巴斯德、班廷等先賢一起彪炳史冊,萬世景仰。
提起人體組織器官再生的問題,就會讓人想起幹細胞技術,可以説把幹細胞療法應用於心肌再生這個思路也很自然。而解決這一難題,甚至哪怕只是讓世人看到有解決希望的前景則是如此誘人。即便沒有Anversa造假,也很難説會不會有其他人欺世盜名,鋌而走險。
2. Anversa其人和“心臟幹細胞療法”
Piero Anversa,1938年生於意大利帕爾馬,1965年畢業於帕爾馬大學並獲醫學博士學位。在之後的幾十年中,Anversa逐漸成為心血管和幹細胞領域的知名權威專家。
2001年,Anversa在《Nature》上發文,宣稱自己通過實驗發現:將來自小鼠骨髓的C-Kit幹細胞注射到小鼠受損的心肌中,可以產生新的心肌組織。
成體幹細胞能夠分化為心肌組織,這可是個劃時代意義的發現!Anversa一炮走紅,成為了心臟幹細胞理論和心臟幹細胞療法的開創者。
隨後的2003年,Anversa在《Cell》上發文稱,甚至不需要骨髓幹細胞就能實現心肌的修復,因為成年人心臟組織內就存在着心臟幹細胞,將其取出在體外培養擴增後再送回心臟,就可以修復受損的心肌組織。如果確實被證明臨牀可行,那麼這無疑是實現幹細胞心肌再生最完美的方案。
儘管以上實驗結果除了Anversa自己之外,其他研究團隊都做不出來。Anversa還是因為“發現了心臟幹細胞”而聲名大噪、名利雙收。2007年,Anversa被哈佛醫學院聘為終身教授,其後更成為心血管研究所所長、醫學院副院長,並主持了110個美國國立衞生研究院(National Institute )的R01項目。他在哈佛醫學院的實驗室更是成了全世界有志於投身幹細胞研究的青年學者心目中的聖地。
注:R01項目即Research Project Grants,是NIH資助研究機構和科學家個人的主要方式,很多普通大學舉全校之力也未必能申請下來一個R01項目,而對大多數學者來説,能拿下一個R01項目,基本就意味着一流大學的終身教職有了着落。
直到2014年首次被撤稿論文之前,Anversa可以説是要錢有錢、要人有人、要項目有項目,一言九鼎,呼風喚雨,儼然一副學界泰斗之勢。而“心臟幹細胞”也成為心血管醫學和幹細胞兩大領域交叉學科的主流顯學,以其誘人的前景吸引了全世界越來越多的研究人員、團隊和資金投入。
2****騙局的敗露
當然,就在Anversa平步青雲的十幾年中,科學界相關質疑聲音也從來沒有消失。對於論文中的實驗結果無法復現的問題,Anversa始終堅持是其他研究者的方法問題。
不久後,一些獨立的研究團隊開始設計實驗以驗證幹細胞和心肌細胞的轉化機制,2004年就有三個獨立的研究團隊接連發表論文質疑了Anversa的由骨髓生成的c-kit細胞能夠再生為心臟組織的觀點。值得一提的是,其中之一便是中國科學院細胞生物學家周斌的團隊,也算是中國學術界在這場一地雞毛的醜聞中難得的亮點了。
周斌所設計的實驗沒有去特意標註C-Kit幹細胞,而是用兩種顏色的熒光分別標記小鼠的非心肌細胞和現有心肌細胞。這種方法使研究人員可以跟蹤觀察小鼠心臟中所有相關的細胞羣的演化過程,特別是否存在着前者向後者的轉化,而不僅是針對C-Kit細胞。
實驗結果表明,只有小鼠胚胎中的非心肌細胞能夠演變成為心肌細胞,而成年小鼠的心臟中無法產生新的心肌細胞。換句話説,哺乳動物的心臟在圍生期(分娩前後一個比較短的時期)後就成了一個和其他組織與器官相互獨立的系統,而非心肌細胞不能在肌肉萎縮以及受損傷之後變成心肌細胞,哪怕是C-Kit骨髓幹細胞也不例外。
這些對Anversa實驗的質疑和相關研究,逐漸成為了和心臟幹細胞學説相左的另一套理論,就如周斌説:“我們想問更廣泛的問題,即成年心臟中是否還存在任何干細胞。”
對此,意大利Magna Graecia大學的Bernardo Nadal-Ginard和Daniele Torella,以及參與過C-Kit細胞早期研究的科學家們發表了論文質疑周斌所使用的細胞譜系跟蹤技術存在缺陷,C-Kit幹細胞未能再生為心肌細胞是受到了熒光標記物質的損害。
不過,如果要維護心臟幹細胞理論,最好的辦法難道不是通過在Anversa實驗室以外的環境復現Anversa的實驗結果嗎?單純地對心臟幹細胞的質疑進行質疑,有多少説服力,是不是心裏根本沒底可以説不言而喻了。
欺騙與造假一旦開始,除了用更多新的謊言去圓上之前撒過的謊,別無他法。這10多年來,Anversa的實驗室除了解僱任何提出質疑的人,就是不斷宣佈取得了一個又一個“突破”。2014年,Anversa在《柳葉刀》上發文宣佈,臨牀實驗證明:心臟幹細胞療法可以顯著改善心梗患者的心臟狀況!
Anversa的實驗室申請的和心臟幹細胞有關的各種專利,包括治療方法、化合物和試劑等。
同樣是在2014年,另一位大V,霍華德休斯研究院的Jeffery Molkentin教授發表研究報告稱,注入成年小鼠心臟中的C-Kit幾乎從未產生過新的心肌細胞,該研究成果很快得到了其他研究團隊的複製,兩派意見開始正面交鋒,而心臟幹細胞學説遭到了越來越多的質疑。
《Circulation》這一年也首次撤稿了Anversa在2012發表的論文,其發表在《柳葉刀》上宣稱心臟幹細胞療法可以顯著改善心梗患者的心臟狀況的論文也被重申,Anversa曾經不容置疑的學界權威人設開始崩塌。Anversa的東家哈佛醫學院和布萊根婦女醫院也終於開始了對Anversa學術不端行為的調查,而結果我們最開始已經知道了。
3****騙局的餘波——中國科研“跟風”何時休?
2018年8月,在對Anversa學術不端的調查即將水落石出之際,Jeffery Molkentin再次在《Circulation》上發文,主旨可以概括為:心臟根本沒有幹細胞,別再發表這些結果了。
在這場圍繞心臟幹細胞的研究和論戰中,人們認識到:心臟是一個比我們原來的認識更加特殊的器官。也許終有一天,真正的科學家們會攻克心肌細胞受損後不可再生的問題,但那也跟這些年來搞得熱火朝天的“心臟幹細胞”沒什麼關係。
不過,即使一個騙局已經被徹底揭穿,付出最大代價的人也往往並不是騙子自己。此次撤稿事件的主角Anversa,早早就為自己安排好了後路。早在哈佛開始啓動對其學術不端調查的2015年,Anversa就離開了哈佛,前往瑞士蘇黎世大學,加入了Tiziano Moccetti領導下的Cardiocentro Ticino綜合研究所,而後者還運營着一家名為“瑞士再生醫學研究所(SIRM)”的公司。
為科學家網站(www.the-scientist.com)撰寫通訊的Leonid Schneider對此頗為不忿地評論到:
“可能對於瑞士人來説,論文撤稿和實驗造假都不是個事兒。”
https://forbetterscience.com/2015/11/21/is-piero-anversa-heading-to-cardiocentro-ticino-in-switzerland/
畢竟,如果不是親身經歷,我們很難體會到自己或家人被心梗折磨的痛苦與絕望,也很難估計仍然會有多少人把已經在學術上被宣判了死刑的“心臟幹細胞療法”當成救命稻草。Anversa的去向顯然説明了一點:依然有人看好這其中的“商機”。然而,對於一眾選擇了心臟幹細胞作為學術方向的研究人員,面臨的就是鏡花水月一場空,甚至學術生涯被迫中止的可怕前景了。
隨着近年來中國論文數量迅速成為全球第一,“科研跟風”逐漸成為熱議的話題。心臟幹細胞相關的大批“研究成果”,無疑為媒體批判科研跟風提供了佐證和材料。
1)不能説這些文章全都是造假產生的學術垃圾,其中也有科學性的研究,只是懾於Anversa曾經的權威,基本上沒有人敢於指出Anversa心臟幹細胞弄虛作假。
2)當然,也有很多言之鑿鑿宣稱自己沿着Anversa開創的研究方向得出了陽性成果,甚至還有以心臟幹細胞療法的有效性作為前提,論述中藥對幹細胞療效的改善作用的。
要説黑中醫黑得最狠的,那還得是自己人
朱作言、王國棟等院士都曾公開批評過當前中國學術界普遍不願於“0”到“1”的突破,熱衷於在“100”的基礎上去作“101”,這種過度追逐熱門,忽視源頭創新的風氣將把中國科研事業引入歧途。
中國人做出的科研成果,但根本原因是從歷史來看,中國人遵循科學精神指導,從事科研活動的“人力x時間”太少。要真正縮小和發達國家的科技差距,應該鼓勵科研行為,一味唯成果是論,就好像洋務派覺得清朝的積貧積弱是因為洋槍大炮太少一樣。
外行領導內行是避免不了的,中國科研體制的問題在於學術圈獨立性的缺失,導致了“外行主宰內行”。事實就是,如果真有哪個科研工作者不事先考慮自己的研究方向何時能夠出成果,出什麼樣的成果,只憑藉着“對科學的熱愛”、“對真理的執著”或者“為人類造福”的動機,可能意味着根本無法端上科研飯碗,對自己的人生不負責任。不用同行給壓力,養家餬口的壓力就會把他趕到“跟風”的大路上來。
當代新的科研成果的取得,越來越依賴團隊、機構的力量。“一言堂”下的學術不端行為,往往意味着沆瀣一氣的徇私舞弊,後果更加嚴重。
4****結論
在科技領域,中國是一個追趕型國家。但越是要追趕世界先進水平,越是要給學術界自由度。如果不下放權力,給學術圈更自由的自主評議空間,學術圈唯成果導向的機制就不會有根本性的轉變。而“唯成果導向”的機制不改變,造假與跟風的學術風氣就不可能得到根本的遏制。大家期待的和世界先進科研水平也將遙遙無期。
近視認匾故事的另一個版本:
兄弟三人皆近視,同拜一客,堂上懸“遺清堂”一匾。
伯曰:“主人原來患此病,不然,何以取‘遺精室’也。”
仲細看良久,曰:“非也。想主人好道,故名‘道情堂’耳。”
二人爭論不已,以季弟目力更好,使辨之。乃張目眈視半晌,曰:“汝兩人皆妄,上面安得有匾!”
(作者:Harry 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