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曉麗老師:曹雪芹的語言觀(二)_風聞
章黄国学-2018-10-25 17:29
小喵將在“名家講壇”欄目定期為大家推送鄒曉麗老師從語言文字學角度對《紅樓夢》的解讀,以饗讀者。希望大家喜歡噢!
拓創新境——“假語村言”解(上)
文\鄒曉麗
“假語村言”是曹雪芹語言觀的核心。所謂“假語村言”即“賈雨村言”。賈雨村,名賈化。“雨村”是他的別號,“賈化”即“假話”的諧音。所以“假語”也就是“假話”。而“賈雨村”即“假語存”(脂批)。也就是説,真情存於假話之中。綜觀全書,這“假”不是虛偽或不實,而是“太虛幻境”大石牌坊的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中的“真”。很清楚,“假話”是反語,也就是作者第一回中所説的“荒唐言”。
“荒唐”一詞,在清末有裝糊塗的意思。既然曹雪芹自雲“滿紙荒唐言",那就是説通篇是裝糊塗的假話、反話。因此書中例子應該是俯拾皆是。那麼就讓我們隨手擷取一二加以剖析,從這些“假話”、反話、“荒唐言”中,體味其裝糊塗中的清醒,解讀其“假話”背後的真言。
就以賈寶玉為例。
**首先,從姓名看,寶玉的本質是“通靈”。**正是由於通了靈性,所以在行將崩潰的“末世”,只能成為無用的頑石,因而只能是“假寶玉”。但“假作真時真亦假”,這塊“末世”的頑石,在曹雪芹筆下卻確確實實是塊通了靈性的真寶玉。
正如第二回中賈雨村“罕然厲色”鄭重其事地對冷子興所説的:“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而仁者是秉“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如堯、舜、孔、孟等。惡者,則秉“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如桀、紂、安祿山、秦檜等。秉“所餘之秀氣”“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痴情種”。所以“應劫”不幸生於“末世”,經女媧鍛鍊,秉天地精華,“靈性已通”的補天頑石,雖未能補天,但是和堯、舜等大仁者實為“易地則同之人也”。所謂“易地”,指的是在時代中的位置:在治世則為寶玉,在末世則為頑石。“成則公侯敗則賊”。這是冷子興對賈雨村議論的註解。很清楚,作者為寶玉規定他姓“賈”(假的諧音),正是要説他是“真”。是真正通了靈性的寶玉。——這些反話就是“假話”。
其次,從對賈寶玉的評價看。在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幻境”時,警幻仙子向眾仙姬轉述了寧、榮二公之靈的囑託:
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富貴流傳,已歷百年,奈運終數盡,不可挽回!我等之子孫雖多,竟無可以繼業者。惟嫡孫寶玉一人,稟性乖張,用情怪譎,雖聰明靈慧,略可望成,無奈吾家運數合終,恐無人規引入正。……
賈寶玉神遊太虛幻境
曹雪芹在此是以“家”説“國”。其中隨“國朝定鼎”而興,但現在“運終數盡,不可挽回”的賈府(實指“末世”之國),“子孫雖多,竟無可以繼業者”,這“業”當然指“奕世功名” (實指國統、國運)。但其中“略可望成”者,只有“嫡孫寶玉一人”。寧、榮二公對寶玉的評價是“稟性乖張、用情怪譎”,這就是“假語”。對這八字貶語應怎樣理解呢?
**先從字面看:先説“稟性乖張”。**稟性者,天賦之本性也。乖張,即“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第二回賈雨村言)。換句話説,指有悖於世俗常理的怪誕行為。具體所指,即“潦倒不通庶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第三回寶玉出場時畫像詩之一)。這裏,“潦倒”應當作落拓不羈、行為不檢點講。即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 “足下知吾撩倒粗疏,不切事情”的“潦倒”;“庶務”當指為官做宦的事務,指仕途經濟之道。對此道,寶玉井非真正“不通”,而是不願通、不屑通。從第三十二回他把史湘雲的勸説“如今大了,你就不願意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會會這些為官做宦的,談講談講那些仕途經濟,也好將來應酬事務,日後也有個正經朋友”斥之為“混帳話”,聲稱自己“並不願和這些人(賈雨村之流)來往”,不是最好的證明嗎?正是由於他鄙棄這種“庶務”,必然導致“被世人誹謗”的結局。
再説,寶玉真是愚鈍痴頑、厭讀文章的紈絝嗎?不!從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看,他知識豐富淵博,見識卓越超羣。他“怕讀”的只是那些八股時文,只是有關仕途經濟的“文章”而已。要知道,“通庶務”、“讀文章”,是當時朝廷給知識分子安排的惟一“正途”,寶玉對此路不僅自己深惡痛絕,堅決不走,還要時時諷刺挖苦,怎能不被視為“行為偏僻性乖張”而引來世俗之人的“誹謗”呢?不論世人如何誹謗,這塊“末世”的頑石卻固執地我行我素,任人笑罵而不改,保持其“通靈”真正寶玉的本色。
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再説“用情怪譎”。“情”,前文已論述明白,是指為人處世的原則以及追求理想的精神。寶玉的“用情”既和“末世”格格不入,在世俗人看來,當然是“怪誕詭譎”,而最終招致“百口誹謗、萬目睚眥”了。
總之,這八字評價,似貶實褒,看似“荒唐”,實極深刻:在這行將崩坍的“末世”,只有被世俗“誹謗”、“睚眥”者,才是“惟一”的能“繼業”者。
裝糊塗,這就是《紅樓夢》中“假語”的第一個含義。
“假語”、“荒唐盲”的第二個內涵,是指用“夢”、“幻”等字來錄實、談情。作者在第一回中開宗明義:“更於篇中間用‘夢’、‘幻’等字,卻是此書本旨,兼寓提醒閲者之意。”因此,解“夢”釋“幻”,當是揭示《紅樓夢》本旨的關鍵。當然是“閲者”應駐足注目之處。
在《紅樓夢》中,寫夢的主要有六回:第五回,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前託夢於鳳姐;第五十六回,賈寶玉夢見甄寶玉;第六十九回,尤二姐夢見尤三姐;第八十二回、八十三回,黛玉的噩夢和寶玉的心痛病;第八十七回妙玉的夢。
雖然,歷來對《紅樓夢》的作者有種種説法,包括“96北京《紅樓夢》討論會”提出的新論:“《紅樓夢》系《風月寶鑑》和《石頭記》兩部書合成。”(見《光明日報》1996年2月26日二版),但在前八十回為曹雪芹所作這一點上,是學者們的共識。因此,我們自然“注目”於前八十回的夢幻,特別是第五回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是全書的綱,尤其應成為讀者、研究者駐足注目的焦點。我們就以第五回為重點,略作分析。
**何謂“太虛幻境”?**讓我們先解題。
太虛,至虛也;即最虛無、極端虛無,根本不存在的意思。幻境,即幻化所生的非人間境界。所以,“太虛幻境”是指幻象所致、縹緲虛無的神仙境界。但《紅樓夢》中“假話”即反語,所以,太虛幻境實為從“身前身後事”“按跡循蹤”中提煉“敷演出來”的“實錄”。只不過用夢幻的形式表現而已。
太虛幻境的主宰是警幻仙子。“警幻”,警誡“幻者”。什麼是“幻者”?從她出場的詩“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閒愁”看,“幻者”指的是陷入“春夢”(喻懷春男女的情愛)、“飛花”(喻零落薄命的紅顏女子)者。所以警幻仙子是要規引“眾兒女”切勿“覓閒愁”(男女愛情)而應“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進人“正道”的封建社會的衞道女神。
警幻主宰的太虛幻境中又是怎樣的呢?入門牌樓的對聯説得明白:“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這就是説,在氤氲仙氣的虛無中,“隱”含着人世間確確實實的“真事”。這些人間真象,都是用影喻、暗示、荒唐的字畫“隱”記在“痴情司”、“結怨司”、“朝啼司”、“暮哭司"、“春感司”、“秋怨司”、“薄命司”….眾多的“冊子”之中。這些冊子記錄着諸多女子生活的背景、軌跡和悲劇結局。總之,是被壓在封建社會最底層的女子的斑斑血淚、累累白骨。讓我們隨寶玉進人“薄命司”,看看這些冊中所“隱”的人間“真事”。
**首入寶玉眼簾的是在“又副冊”——處在社會最底層、身份最為下賤的丫頭——首頁的晴雯。**其畫是“既非人物,又非山水,不過是水墨瀚染,滿紙烏雲濁霧而已。”這,就是晴雯的生活環境:只有黑暗、齷齪的“烏雲濁霧”,被卑鄙的謠言包圍着。幾行字跡寫道是“霽月難逢,彩雲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誹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晴雯的“早夭”,只是因為她太美好、太聰明、太靈巧、太自尊、太有反抗性(心比天高)。用鳳姐的話説:
那孩子模樣兒手兒都好,就只嘴頭子利害些。偏偏兒的太太不知聽了那裏的謠言,活活兒的把個小命兒要了。(一百一回)
封建“末世”尤其不允許“心比天高”的“下賤之人”活下去!晴雯不可能有活路。
晴雯
**再看“副冊”——男子的玩物,地位與奴才同樣低賤的“妾”——首頁記的香菱。**畫面是桂花壓抑之下水涸泥幹、蓮枯藕敗的一方池沼。這就是“平生遭際實堪傷”的甄英蓮(真應憐)——又名香菱——的生存環境和必然結局。蓮、菱生活在冰冷的水(冷酷的環境)中,但就是這一點點冰冷的水也被剝奪,只落得“水涸泥幹”。沒有了水,蓮、菱只有枯敗死亡一條路。事實上,香菱是被正妻夏金桂害死,成為封建社會妻妾制度的犧牲品。
**那麼“正冊”——貴族小姐、太太們——中的女子的命運又如何?還是看首頁。**釵黛合頁的畫面是“兩株枯木,木上懸着一圍玉帶,地下又有一堆雪,雪中一股金簪。”玉帶(黛玉)、金簪(寶釵)均不得其所:一懸枯木之上,一埋於雪中,其命運只能“可嘆”、“堪憐”。
**就是炙手可熱、掌握家政大權,“男人萬不及一”的精明幹練的王熙鳳又如何?**畫面是冰山上的雌鳳——將融化的冰山喻指即將崩潰的末世。末世出現鳳鳥,真是生不逢時。她的一生是“一從二令三人木”。這是指賈璉對待鳳姐態度的三個階段:初婚時“從”,即言聽計從,百依百順;以後是“令”,即向鳳姐發號施令;最終是“人木”即“休”。從上下文看,是將鳳姐休棄,鳳姐只好哭回金陵孃家,這當然是封建社會中,比其他女子更加悲哀的命運。
總之,在這“朱欄玉砌,綠樹清溪,真是人跡不逢,飛塵罕到”的仙境中,包容的卻是血淚斑斑、屍橫遍野。真正是此間朱欄血染,白骨砌玉,血花淚溪。這就是曹雪芹用“夢幻”表達的人間“真事”、世間真情。
特別發人深省的是,在“薄命司”匾下兩邊的對聯上,赫然寫道:
春恨愁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
“皆自惹”三個字,活畫出“幻境”主宰(即封建社會衞道士)推卸殺人罪責,倒栽惡名的冷酷、虛偽、陰險、無恥的嘴臉,剖示其開脱罪責的狼子野心。這些以夢幻形式出現的“實錄”,充分揭露了封建“末世”的黑暗、殘酷、吃人的實質及其必將崩潰的命運。但曹雪芹的筆鋒並沒有收住,而是進一步用《紅樓夢》十二支仙曲,更加形象、明確、深刻地勾勒出全書的主旨、結構,以及主要人物的身世、結局。
下面我們就從對序曲“紅樓夢引子”和總結“飛鳥各投林”的簡略分析中,看《紅樓夢》十二支仙曲在表現《紅樓夢》全書主旨思想中的分量和價值。
紅樓夢引子:
“開闢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因此上,演出這悲金悼玉的《紅樓夢》。”
“引子”中所説“奈何天”的“天”, 指的是封建社會已部分傾陷坍塌之天(即時代)。面對此險境,自己雖有才,卻無力補天,只有作無可奈何的悲嘆;“傷懷日”指追憶已逝去的天堂而滿懷悲傷痛苦的日子;“寂寥時”指家與國都已從鮮花綴錦、烹油炙熱之盛,跌入沒落崩潰深溯的悲哀、絕望、孤獨、寂寞的時刻。這“天”、“日”、“時”三句反映的是作者“試遣愚衷”撰寫《紅樓夢》的時代背景(天崩地陷的“末世”)、家庭背景(家庭從盛到衰)、個人處境(不被時人理解的孤獨寂寞,猶如置身於幽閉的古墓之中)。接着曲子奏出“因此上,演出這悲金悼玉的《紅樓夢》。”金、玉即指“情痴”、“情種”,也就是泛指不與世俗合作的年輕的叛逆者們。他們有玉的純潔,金的堅強。所以,“悲金悼玉”是對執著追求理想的叛逆者不幸命運的悲嘆,是對其悲劇命運深切的悼念。所以“試遣愚衷”道出了《紅樓夢》的寫作意圖:為“末世”、為叛逆者唱輓歌。很清楚,“引子”是《紅樓夢》的序曲,它簡潔、形象、深刻地點出了(紅樓夢》所反映的時代(末世)特色和寫作目的。
飛鳥各投林:
“為官的,家業雕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裏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自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倖。看破的,遁入空門;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飛鳥各投林
“飛鳥各投林”是全書的總結。曹雪芹用通俗、形象的口語,直白地描繪出了“末世”最終坍塌崩潰的慘狀——“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此曲雖從“冤冤相報”、“離聚前定”的宿命論出發,但也掩蓋不住這正是作者為末世的滅亡敲響的喪鐘。當然,從中我們也看到了曹雪芹思想的時代侷限和看不見前途的絕望和悲哀。
另外,在十二仙曲中,“終身誤”寫的是寶玉的婚姻;“枉凝眉”寫的是寶黛的愛情;“恨無常”寫元春;“分骨肉”寫探春;“樂中悲”寫史湘雲;“世難容”寫妙玉;“喜冤家”寫迎春;“虛花悟”寫惜春;“聰明累”寫鳳姐;“留餘慶”寫巧姐;“晚韶華”寫李紈;“好事終”寫秦可卿。主要人物“金陵十二釵”的身世、結局,都作了明確的交待。而這一切,都是通過含蓄、暗喻、帶着宗教色彩的虛無荒唐的“假話”,將“真事隱”於“夢幻”中傳達給“閲者”的。
綜上所述,我們自然明白第五回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確是全書的綱。解開第五回的夢,就抓住了“此書本旨”。難怪作者明言“夢”“幻”“有兼離提醒閲者之意”。
再如第五十六回賈寶玉夢見甄寶玉,作者用在牀前安着一面大鏡子,“自然先躺下照着影兒玩來着,一時合上眼,自然是胡夢顛倒的”(襲人語)一語輕輕帶過。但結合全書,卻可以看出,這正是“風月寶鑑”照出來的“末世”中,真、假寶玉的本質區別:被“末世”肯定為真寶玉的只不過是“祿蠢”——只知吸吮百姓血汗的社會蛀蟲;而“末世”認定的假寶玉真頑石,才是通了靈性的“維業者”,才是真正的寶玉。總之,在“夢”“幻”中所用鋪張、華麗、帶有濃郁虛無色彩荒唐的夢囈,正是“假語”的第二個重要內容。曹雪芹所以借“夢”“幻”,用“假語”,是雍、乾王朝嚴酷的文字獄所致(關於文字獄,將在本篇第四章詳述)。
(本章選自《咬文嚼字紅樓真味》,遼寧人民出版社,
1997年8月版)
往期回顧:鄒曉麗老師:曹雪芹的語言觀(一)
作者簡介
鄒曉麗,著名文字學家,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師從俞敏先生。其研究以文字學為主,也涉及音韻、語法、《紅樓夢》以及文化學諸方面。出版專著《基礎漢字形義釋源》、《古漢語入門》、《咬文嚼字紅樓真味》等。
特別鳴謝
書院中國文化發展基金會
敦和基金會
章黃國學
有深度的大眾國學
有趣味的青春國學
有擔當的時代國學
北京師範大學章太炎黃侃學術研究中心
北京師範大學漢字研究與現代應用實驗室
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古代漢語研究所
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古代文學研究所
微信號:zhanghuangguox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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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眾號主編:孟琢 謝琰 董京塵
美術編輯:張臻 孫雯 高佳玉
責任編輯:宋晶晶
專欄畫家:黃亭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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