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號室的中國病人_風聞
YAKIK-why even try?2018-10-25 18:14
【文/小豬佩琦,轉載請聯繫原作者】
黑夜中,一扇窗户傳出了聲嘶力竭地慘叫,以及肢體與金屬的撞擊聲。
你問這是哪裏?歡迎來到臨沂網戒中心“十三號室”。
今日,一段男孩慘叫視頻在網上熱傳,男孩不停地喊“媽媽”,聲音尖利帶有哭腔。視頻發佈者稱,事發地是臨沂第四人民醫院網癮戒治中心(楊永信曾任該院副院長),拍視頻前男孩已喊叫10餘分鐘。相關部門稱,“網癮戒除中心已於2016年8月關停”;網友則稱,中心並未關停,只是把招牌等字跡抹去,且有關部門在回應媒體時出現口徑不統一的情況。真相仍未可知,但“十三號房”曾經的存在依然值得警惕。
“十三號室”
關於十三號室,是一個久遠又新鮮的故事。
2006年,臨沂市“網戒中心”成立,名義為市精神衞生中心(即臨沂第四人民醫院)下設的“特色科室”。中心主任楊永信,兼任臨沂市精神衞生中心副院長。
2008年,央視播出紀錄片《戰網魔》,以絕對正面角度介紹楊永信的“電擊治療”和“洗腦式教育”,片中的楊永信被一羣“望子成龍”的家長當作救世主。
2009年,媒體對治療方式提出質疑,在柴靜對話楊永信的節目《網癮之戒》中,網戒中心除了電擊,還有捆綁、監禁、行動限制、個人崇拜、重複洗腦、消解信任感等非人道手段來“幫助”孩子。
“就像是那種特別高頻率震動的小錘子,一下下打着我的太陽穴,痛不欲生。”
“像無數根針紮了進去,每一個細胞都在疼。”
——《中青網》等媒體採訪網戒中心學員
2016年,文章《楊永信,一個惡魔還在逍遙法外》爆轉,楊永信和他的“電擊療法”再次回到公眾視線,原來“網戒中心”仍在經營。曾經接受治療的學員“未消逝的青春2015”等發聲講述網戒中心的“集中營式”經歷,離開中心後患抑鬱症、與家人決裂。
2018年,在十三號室裏,依然有稚嫩的聲音在慘烈哭喊着“媽媽”。
“媽媽”
在這條視頻微博下,有這樣一條評論:“你哭着喊媽媽,可就是媽媽送你來的。”
這段在建築外拍攝的視頻中,我們看不到孩子沉迷網遊的叛逆畫面,也看不到楊永信之流虐待施害的可怖場面,我們只能聽到“媽媽”,所以我們今天就來談談這些青少年學員噩夢的源頭——他們的父母。
(來源:網絡長片《網癮戰爭》)
在臨沂四院,學員被送入中心的理由並不限於“沉迷網遊”,“追星”、“早戀”、“逃學”、甚至“自閉症”都成為了要通過電擊戒除的病。
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自閉症是一種先天神經類疾病,典型症狀如反應慢、語言表達障礙,我們根本不能以健康人的標準來要求他們,而父母連了解一下孩子到底出了問題都不願,就借他人手給自己的孩子以暴力。合理嗎?
“早戀”、“叛逆”之類的行為,在青春期時發生是很常見的,父母作為孩子建立三觀的第一責任人,理應以關心和耐心的交流溝通給孩子正確的引導。而父母自己因為各種原因導致教育的缺失,卻要讓孩子承受更多生理和心理上的痛苦。合理嗎?
“沉迷網絡”是網戒中心這類反人道機構任務的萬惡之源。但為什麼會被認為是對虛擬世界沉迷,問題一定出在現實世界。而父母並不在乎沉迷的現實根源,只想着要一個“不打遊戲,死了都行”的孩子。合理嗎?
不合理,當然不合理,可是自2006年後的十年間,有成千上萬的所謂“網癮少年”被迫遭受虐待。許多少年們的家長在接受媒體詢問時,表示清楚知道楊永信等人的治療方法,但為什麼還要給孩子治一些莫須有的病,並以一種極為殘忍的方式。
因為,在“十三號室”門前,孩子沒有病,反而是罔顧人性的父母才是患有“聽話病”的中國病人。
“聽話病”
聽話哲學,是中國式教育的核心。
並且,聽話哲學深入無數國人內心,記憶中,中國家長誇孩子時,“聽話”和“乖”絕對是最高頻詞彙。但如果孩子不聽話,很多中國家長就會覺得生不如死,如臨大敵。
武志紅在《巨嬰國》中提出:在任何一個共同體內,巨嬰們都在爭奪唯一説了算的話語權,一旦佔據了這個話語權,就會要求共同體內其他人都按照自己的意願來。這是一種嬰兒期的**“全能自戀”**,而這種不成熟的心理延續到一個成年人身上,也許會爆發許多可怕的後果。
在最小的社會羣體單位——家庭中,“全能自戀”的第一受害者就是從生理到心理都最弱勢的子女。
在央視節目《第一線》和《戰網魔》中,都以實名報道了一名心理系的本科生武旭影的故事,當年20歲的她因為“網戀”和“網癮”被父母送進臨沂網癮中心。她在控訴楊永信的治療手段時提道:
當其他“盟友”把我抬進13號室的時候,當我聽到“嘀、嘀”作響的儀器聲音,和看到一間幾平方米大的狹小空間裏那張涼冰冰的處置牀的時候,我什麼都明白了。
我的學識告訴我,這是“電休克”——這就是楊永信口中的簡單檢查,看看我有沒有“網癮”。
理性上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再加上的確遭受了楊永信也承認的“相當疼”的數次電擊後,武旭影策略性地選擇了順從。對此,她寫道:
我表面上服從了他的安排,可能是外面畢竟有記者,他不敢使用太過的量,我是這裏所有人當中算是幸運的,只用了1到2(毫安)之間的。但是,久病初愈的身體在腳踩地的時候,我還是感到一陣眩暈。我咬牙站住了,我告訴自己:堅強,我要出去……
即使,真正的病痛也要堅持,因為很有可能會給自己帶來新的災難。果不其然,我的腳滑了一下,沒有任何人扶我,楊永信用懷疑的眼神斜視着我,我自己站了起來……經驗告訴我,他心裏在説:想裝病的話,外面是有記者,你敢不按我的劇本來,我就敢再做你幾次。
在《戰網魔》節目中,武旭影被認為最嚴重的網癮行為是“動手打了自己的父親”。而關於為什麼打父親,她也有自己的解釋:當明白父母把自己送到什麼地方的時候,她失控了。她認為,父母對她並沒進行真正意義上的撫養,所以“某天他們突然站出來稱自己為我的父母,對我實行‘管制’讓我感到無法接受和排斥”。
她談到的“管制”是,她生病後父母沒有照料,而她的男友照料了她,並將她接到自己家中。她的父母要求將她接回家中,她不接受,男友也反對,説“如果不是我來照顧她,她可能死在屋裏”。接下來的某一天,她的父母通過派出所,帶着幾名親人,將武旭影強行送到了楊永信的“網癮戒治中心”。
僅從事實層面看,這是最為荒唐的一幕,因為,無論從哪個標準看,武旭影都沒有所謂的網癮。如果説,楊永信的中心是戒治網癮的,那他的中心根本沒有接受武旭影的邏輯基礎,除非是,楊永信的機構,是用來“治療孩子不聽父母話的”。
我曾接觸過一位從美國留學回來的教授,做了兩年的青少年心理諮詢,後來他憤然辭職。辭職的理由是:“**中國實在有太多沙俄女皇般的母親了!**她們帶孩子來的唯一目的就是,‘醫生,我的孩子太不聽話了!’這位教授並不是楊永信那種人,他很負責的瞭解來龍去脈後,誠懇的與‘女皇’們交流孩子們的真實希望與需要。‘女皇’們卻聽不進去,有甚着會説‘我拿錢來讓他們做諮詢,就是要得到他們變乖的結果!你怎麼做心理醫生的,這麼簡單的事情都辦不到!’,並且,那些‘女皇’大都是高學歷高收入的知識女性。”
荒唐並未止於此,因為“聽話病”的病態的不只是想要一個聽話的乖孩子,而更甚是要求孩子理所當然的聽話,且不需付出任何教育的責任。
“推卸責任”
“聽話病”父母的愛是獨斷專行的,教會孩子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推卸責任。
中國大多數父母都不會對孩子説:“我錯了。”在他們的認知中,父母是權威,永遠沒有錯,因為他們的父母也沒有向他認過錯。錯永遠都是孩子的,他們不聽話不學好就被別人帶壞了。
在《戰網魔》和一些網戒機構的宣傳片中,經常出現這樣一幕畫面——家長哭天抹淚對着鏡頭説:“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這樣的家長也出現在我們的身邊。過去把責任推給武俠小説,現在把鍋丟給網絡遊戲。他們只等着孩子感恩,他們的孩子卻等着他們的道歉。
(來源:央視《新聞調查》——《網癮之戒》)
在孩子的成長中缺位,等到孩子出現問題時粗暴對待。隨之出現五花八門所謂軍事化管理的學校和網戒中心,正是順應了這種**“替父母讓孩子聽話”的巨大商機**,對於青少年的傷害之重責在於楊永信之流,但更在於父母。
“結局的忘記”
兩年前,中青網曾採訪過一名離開臨沂網癮中心多年的學員張旭。張旭向記者分享了一次近期經歷——他看了一部奧斯卡獲獎電影《聚焦》,因為其中一個橋段,他不停的流淚:被猥褻男孩的父母知道牧師假借上帝的名義對自己孩子犯下最新後,依然給牧師端上了一盤點心。
後來,他給自己的母親打電話,提起過去的事情,母親很驚訝:“過去這麼久,你怎麼還沒忘!”
少年的父母得到了他們想要的,不計過程的得到了,也輕描淡寫帶過了少年們所受的痛苦。
他們患上了可怕的“聽話病”,我想,他們的“聽話病”仍然沒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