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的我,不負責任了_風聞
台北女孩看大陆-台北女孩看大陆官方账号-2018-10-26 13:27
那天從桃園機場搭出租車到台北的辦公室,在北京待久了我學會字正腔圓的“北方腔”,台灣的司機只要碰到對岸人民通常話都挺多,通常還會先從政治開始。但那天卻是從一個通俗的話題開始:“你們那裏的年輕人結不結婚?”
為了與他聊天,我沒戳破自己是台灣人的身分,忍着笑替“那裏的人”回答,“結啊。為什麼不結?”
“台灣很多人不結啊。我兒子就是。”
是喔。我笑一笑沒説話,2015年的台灣平均結婚年齡:男性34歲,女性31歲。
“他養了只貓,就把貓當小孩啊。”司機的聲音放低了,“結婚也不結,小孩也不生,沒辦法啊,台灣這代年輕人。只想玩啊,不想負責任。”
最後幾句象是講給自己聽的唸叨,聲音低低微微的。

唉,這代年輕人不負責任。這句話可能是我這代台灣人從小聽到大的話吧。
您兒子幾歲?我問,他説,民國77年啊,都30了。1988年出生,與我年紀接近。
我的媽媽28歲生我,32歲生二胎,是他們當時的“正常值”。台灣現在平均結婚年齡過30,專家預估幾年後會更晚,30多歲未婚、不婚、不生的在台北極多,父母輩的“傳宗接代”觀念當然有,但台北的父母許多如同那位出租車司機一樣,背地裏小聲唸着,偶爾小心翼翼地跟子女提及,還要承受“現在景氣爛成這樣,誰敢生啊?又不是你們那代”的評判。(我也會這樣跟上一代説。)
1989年的我,為何這麼“不負責任”啊?我們到底在想什麼啊?
我想了想,從我自己、和周圍人的人生經驗開始剖析。
1
我的大學志願是我媽填的,什麼好找工作就填哪個,那時的熱門科系比如企管系(企業管理)、經濟系、當然還有那些理工科和醫科,在這些熱門科系中唯一能與文科生掛上的就是企管系,所以就算我強調沒興趣,我媽還是把它排在第三志願。
幸好,我在最後一刻偷偷填到第五。後來我進了“第一志願”傳播科系,那是我媽認為還行、我也覺得“稍微有興趣”的科系。
結果,我大學四年討厭死我的專業了。大三、大四那時這樣的“討厭”到了極點。我最討厭的,就是那些已經在職場的學長姐回來分享自己的工作經驗,有人不無得意地説,我在O大廣告公司上班(業界認為第一名的廣告公司),我大學時就在那裏實習,沒有一毛錢,每天工作到凌晨。我畢業第一年只有兩萬五(台幣),我覺得薪水不重要。我那時每天加班到凌晨,喝點咖啡、隔天繼續上班。
“我爸笑,我公司的行政小妹前都比你們多,但我覺得這就是我的熱血。”
台上的人講完,我們這些學弟妹拍手,有人舉手問,學長,你們公司給加班費嗎?學長笑,“麥當勞吃到飽”,所有人一起大笑。
你便宜、你過勞、你的工作時數超過《勞基法》保障,你沒有應有的權益,你笑什麼啊?
你覺得“便宜的自己”很榮耀啊?
我和另一位女同學事後這樣吐槽,然後我們發誓,此生不進廣告業。後來她進廣業了,她説那是她的熱血所在,只是她成為在公司會跟老闆拍桌“我要下班了”的少數怪胎。
我大學四年都在全球金融風暴的陰影下,那時許多人的觀念是“有工作就好,看看那些放無薪假的”,實習生就是免費的勞動力,人家企業肯讓你當免費勞工你該感恩了,畢業後第一份工作不要計較薪水,吃虧是福。
學長姐這樣説、老師這樣説、家人也這樣説。只是我內心覺得,這是台灣經濟環境的正常情況,但這樣正確嗎?我們至少該記得,這是難關,年輕人共體時艱、自我安慰,不代表我們就該承受吧?
2
“菲律賓在亞洲算很窮嗎?”那個菲律賓女孩問。
“以東南亞來説,人均GDP第一名是新加坡,8500美金;第二名是台灣,6500美金,這兩個地方與其他國家有很大差距。接下來是馬來西亞1700.…..菲律賓700,印尼600。”
“那日本呢?”女孩問他。
“日本人均是…..兩萬美金。”
菲律賓女孩呆住了,然後喃喃自語,這麼多啊。
──日本漫畫《課長島耕作》,1989年
我大學畢業之時,台灣人均已近兩萬美金。只是我這代台灣青年,只要不是經濟相關科系的,都只不住在想,人均從一萬初到近兩萬,我們為什麼還比十幾年前的畢業生廉價啊?真是大學生太多?還是經濟繁榮數字的背後,不過代表富者更富罷了?
我畢業後在餐飲業擔任行政秘書類工作,公司離台北是林森北路很近,林森北路可算派駐在台灣的日本員工大本營,彎彎曲曲地向弄裏都是日本老闆開的小日本料理。
我主管請我吃飯時,我坐在日料吧枱,吃着串燒,跟34歲、碩士畢業的主管聊起這個疑惑。主管説,她的碩士同學裏,以文科生而言她也算不錯了,二十多歲碩士畢業工作至今,三萬六(台幣)的薪水。
那時我22歲,薪水三萬。我如果到了三十多歲,也不過三萬多?
那時,新聞媒體在説,日本將步入低慾望社會。台灣日劇風潮已被韓劇風潮取代,藝人想去韓國,小朋友認為首爾和東京一樣。
“台灣不是什麼都跟日本比,只是我們的情況,太像了。那種失落,簡直是一樣的。”主管説。
剛畢業的那一年,台灣的經濟成長率是3%。政府説那是“穩中求成長”,我自己是聽都不想聽。
你明明可以説實話,我們是在吃過去的老本、我們面對危機、我們應該一起討論怎麼做!你別老是用這些數字忽悠我!
幾年後,我朋友對蔡英文的所作所為,做出與我當時對馬英九一模一樣的評價。台灣人民只是想聽政府説點實話。
3
如果你是要去大陸讀書的有為台灣青年,或是22歲大學畢業後殺去北京工作,如果你又是倒黴的文科生,那大致會是這種“上升路徑”:第一年月薪八千(或是一萬初)、然後一萬多、到兩萬時可能近三十了。跟多數同學歷、同專業的大陸同齡人沒有什麼差別。
有時候我看似融入了,但是對於一些議題,又會瞪大眼睛看着大陸朋友“你們是外星人嗎”?直白地説,我對於城市裏的大陸男性在追求女性時必須出錢(以及展現出的毅力)感到有趣,同時也對一些直男的觀念感到不可思議。
比如,女人不想生小孩是不負責任。
大哥,你開玩笑吧?要達成你結婚生小孩的願望去非洲就可以實現啦,女性現在都要上月球了好嗎?我們女孩死命讀書就是為了給自己更好的生活。什麼叫好?就是不用理睬你們這些言論。
而且,將生育率降低這種事推到“女人(或現代人)觀念先進、不願付出”也真有趣,這雖然是一個因素,但這是個人選擇。
相反,人民該問:政府在其中擔的責任呢?房價、醫療質量、生活環境、現有的社會福利政策是否讓人心安,這不更是主因嗎?
“你做媒體後憤世嫉俗了。”我的大陸朋友笑。
不,這些話台灣年輕人都懂,只是大陸同齡人有時候帶有一種“使命感”。身邊的人都去做,我總得要給家人一個交代?
還有,我對於大陸青年爭相湊齊“六個錢包”買房的現象也感到嘆息,好吧,北京有户口問題,其他城市呢?扒下父母的錢,萬一年邁的父母生重病怎麼辦?那些龐大的醫藥費,足以打散一個家庭。
對不起,碎碎唸了,而且太負能量。近三年來,我在北京的工作算順遂,但是我一方面觀察我們這些在北京的飄泊台灣人,一方面也不斷問大陸朋友一些攸關經濟民生的問題。但是,儘管我常取笑我的大陸朋友,我卻不希望從他們口中聽到太負面的答案。
我希望大陸能避免台灣、日本步上的“失落後塵”。不只是因為我生活在這裏,而是因為我希望這個時代不至於真的這麼糟糕。
去年,也就是我28歲的那一年年底,我由衷地為自己在北京有份不錯的工作而慶幸。我回台灣與朋友吃飯,她抱怨在自己公司聚餐時看到的現象:總經理摟着女職員勸酒,喝下去才給紅包。
我説,如果是我,我不要紅包了,甩開他的髒手,轉身就走。
朋友説,唉,兩萬耶。
兩萬台幣有什麼了不起的?少瞧不起人了!但,如果我領着三萬多台幣的工作,我會不會覺得,兩萬台幣耶,唉,忍吧?
抱歉啊,這位總經理,我在北京久了,我的喝酒物價也上漲了,四千人民幣想又摟又喝酒?滾犢子!
那一刻,我真心為自己沒有負債的家庭感到慶幸,為自己當初的選擇感到慶幸,為自己這些年的努力感到驕傲。
**原來我這些年的努力,不應該只是“反正我再怎樣也買不起北京的房、生不起小孩”的嘴碎抱怨。**這些年的努力,代表我在許多時候,有了挺直腰説話的底氣。
4
這是我年齡“2”字頭的最後一年了。
因為工作關係我每個月回台北一次,我跟父母的關係也有了有趣的轉變。前兩年我媽會唸叨着給我在北京買房,被我嚴厲嚇阻數次。“你們把錢留在身邊就好,不用給我。多吃好的,能健健康康的,就是對女兒最好了。”
“但是,你在北京要一直飄着嗎?”
“我還年輕,我以後有很長的人生,我會在哪裏不知道。但是,如果我跟你借錢買房,買了房之後我會擔心,萬一你生病了急需用錢,我要賣房、錢要匯回台灣,會心力交瘁。我會希望你過得好,錢留着,這對我來説就是最好了。”
然後,父母身邊熟人的老人家開始住醫院了。有些子女為了誰出錢吵翻天,老人有退休金,沒有動到子女的錢包,子女仍覺得是累贅。
“如果不是老人有些退休金,子女就殺人了吧。”我爸淡淡地説。
我問我媽,七老八十的老人家,此刻躺在病牀上,聽着吵鬧的子女,回顧這一生,值不值得啊?
我希望我爸媽能多為自己而活。
我媽現在不提買房了,她勉強接受我這種“大不了退休後就回到台北養老”的説法,但有時還會感嘆,作夢也想不到你們這代最終是遊牧民族。飄去各地,漂離台灣,不婚不生。
我説,我會不會真的不生不婚?不知道,但是我想憑着自己和另一半的努力,過好生活。
“但我現在希望你和老爸,多吃美食,努力花錢,遊山玩水。不拖累你們,這可能是我們這代能給你們的孝順吧。”
5
從1989到2018,我都只不住地問**“為什麼會這樣”**?尤其是從我初中、高中到大學、碩士畢業、在北京常駐,這些十年前吵的問題,十年後仍然一樣。大家生氣的點,也都是一樣,陷入了一個無止境的循環怪圈。
但最近兩年我發現,不,路不轉人轉,年輕人的心態開始轉變了。憤怒後,大家不再寄希望於別人。我看過更多更多案例,大學畢業生第一份簡歷投到北京,自己買機票去面試,然後自己找人合租,安身立命。
真厲害啊,這些九零後。我這代八零後台灣人,多數都是等着外派、第一份工作往往是台資或外資公司,但是這些九四、九五年的,背起行李,就這樣出發了。
他們用行動告訴長期把持台灣政權的大人們:政治遊戲,你們儘管玩吧,狗屁大人,但是少瞧不起我們了!
越來越多台灣青年不再認為“便宜熱血”的加班有多麼值得榮耀,同時我也發現,在北京的台灣青年,比在台北的同齡人更敢表達意見,也更“敢要”,這種“北京職場精神”某方面也影響了我們自己的台灣朋友。
有時我們彼此開玩笑,“2049年,我六十歲,你54歲,我們是不是要面對一個‘完全統一’的中國?那時的台灣又會如何啊?”
不要懷疑,跟我討論過這個問題的,甚至有隻去過大陸出差、也對大陸無好感的台灣朋友。我們都隱約發現,我們未來要面對的變動,比自己曾想的還要劇烈。
以上內容,我週三晚上打好,但週四正在收尾的同時,奶奶過世了,這是我長大後第一次體驗什麼叫“死別”。
所以,我想講講我寫這篇文章的原因。
我爺爺在大陸過世的,我不知道我奶奶去過大陸幾次,但隨着她的過世,我體認到他們的時代過去了。
真的過去了。
我們家在河南有“窮親戚”,以前我大伯會寄點錢,如今可能也不需要了。
一方起來、一方落下,從台灣錢淹腳目到東南亞崛起,我們的時代才剛開始。老人家的過世讓我體認到,未來有再多變動也好,我還年輕着。
1989年的我,大學畢業時仍認為自己生在一個對青年不公的時代,但是近幾年發生的變化是我以前想都沒想過的。比起抱怨不公,自己去行動,這才是年輕人吧。
希望你也是。
(作者:郭雪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