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之上 彼處黃金——在後《三體》時代回望未來_風聞
钢七连的野狼-2018-10-27 16:49
温馨提示:本文第一段中的超鏈接建議右鍵→在“新建標籤頁打開鏈接”
引子
讀大劉寫的東西,總是要聽點什麼的。聽説《黃金原野》的主題是航天,事情就好辦多了——《查拉圖斯特如是説》便是唯一的選擇,因為最開始的那首曲子,永遠屬於大劉最愛的那部電影。

《黃金原野》首先以劉宇昆翻譯的英文本在美國出版
曙光乍現。
“……從這海王星軌道外的太空看去,太陽只是一個剛顯出圓盤形狀的星體,它的光雖然能夠在艙壁上投下影子,但已經感覺不到任何熱度。”
在太陽的照耀下,初生的星孩正俯瞰自己的玩具——一顆寄寓着各國人民命運的小小寰球。這碧藍色的小東西在新生兒的眼裏是那般可愛,星孩好奇地端詳着地表上的人們。他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好像太虛之上與生活全然無關,自然想不到他們正面對怎樣的凝視,迎來怎樣的時刻,更不會意識到成就這一刻的,正是他們自己。

成就這一刻的,正是人類自己
“……第二個太陽出現了,開始看上去只像是一顆普通的星星,但亮度急劇增加,像一隻睜開的眼睛,很快變得比真正的太陽還亮,**一時間,整個宇宙都甦醒了。**這是‘獵户座’飛船減速時發動機的核火焰。”
這是人類的黎明。①
【注1】 與《黃金原野》原文交叉部分,為筆者結合《2001太空漫遊》原著譯本和電影鏡頭改寫
隱居來世
對於我這樣一個業餘音樂愛好者而言,當一段文字的閲讀節奏能與一曲交響的旋律變化緊緊貼合,那這篇文字就必須加以我最嚴肅的對待。可是,一分多鐘的驚豔和紅日噴薄而出的美妙瞬間,使我不忍心讓這深入骨髓的美好,經由我而支離破碎。我想此刻——這傍晚時分,更適合三五個摯友圍坐在原野上,待金色褪去便點起一把篝火,講述曾經的歡樂,回憶往事的美好。
不過,我還是要多言兩句,因庫布里克的電影而廣為傳頌的那曲引子別名《日出》;交響詩中緊隨其後的第二曲則謂曰《隱居者》,又稱《來世之人》。
我記得幾年前,磁鐵們正在為《帶上她的眼睛》入選了初中語文課外讀本而欣喜若狂的時候,我還在感動於塔克拉瑪干上的大草原和人民廣場夜空裏那閃着七色光的小太陽。②比起純真的心靈與甜美的情愫,那時的我更向往日月新天后的從容不迫。清純的少女和無畏的探險家寓於一身而毫不違和,這給了我不小的震撼。很多讀者抱怨大劉的人物描寫不夠豐滿,似乎確是如此,但美好與崇高的相敬如賓也未嘗不是人性。這種文學意義上的骨感美甚至透出些許靈氣,一種厚重的靈氣。
【注2】“塔克拉瑪干大草原”出自劉慈欣:《帶上她的眼睛》;“閃着七色光的小太陽”改編自與劉慈欣:《圓圓的肥皂泡》同名兒歌的歌詞

沒有為煽情而展開的冒險,只有滾滾黃河的慘痛斷面
當然,在《眼睛》裏温情細膩的大劉最排斥的,就是“成天只會沉浸於個人的小情感之中,對祖國民族和人類的命運漠不關心,對大自然的神秘和宏大麻木不仁”因為這樣是寫不出好科幻的。③“落日六號”的事故不是為了把沈靜當成瓷娃娃摔碎在人們面前,就像崇高從來不是美好的陪襯。在劉慈欣的世界裏,沒有為煽情而展開的冒險,只有滾滾黃河的慘痛斷面。畢竟,《帶上她的眼睛》只是《地球大炮》中的一個小插曲。
【注3】劉慈欣:《初學者如何寫科幻》
新固態的糖衣和拉丁美洲的浪漫奔放,造就了人類新的夢想——向着地心出發,打通去往南極的隧道!在這宏偉的失敗所造成的苦難面前,沈靜似乎微不足道,沈淵也最終在深井的往復運動中身與形俱滅。少女最好的年華困在名為“落日六號”的罐頭裏,父親生前身後千古罵名,他們何嘗不是隱居者呢?我差點忘了,在大劉筆下,隱者還有另外的名字,來自一個少年詩作的名字:
面壁十年圖破壁,難酬蹈海亦英雄*。④*
【注4】周恩來:《無題》
這深井並沒有像沈華北所想的那樣,成為長城金字塔一類的奇觀,而是在意外中給了人類一個出路:
**“那是地球大炮剛剛發射的一艘太空船,它將接我們回去。地球大炮的炮管中每時每刻都同時運行着五六顆‘炮彈’,這樣它每過八到十分鐘就射出一艘太空船,所以現在進入太空就如乘地鐵一樣便捷。在二十年前工業大遷移開始時,是發射最頻繁的時期,炮管中往往同時有二十多顆‘炮彈’在加速,地球大炮以兩三分鐘一發的頻率向太空急促地射擊,一批批太空船組成了上升的流星雨,那是人類向命運的莊嚴挑戰,真是壯觀!****”**⑤
【注5】劉慈欣:《地球大炮》
吞噬了無數人生的深井成了一尊人類挑戰命運的大炮,向着險遠之地展開的探索最終在意外之處給人以驚喜。最美妙的東西不為文人的情懷而生,這便是科幻迷劉慈欣最大的情懷。
此生隱居,心在來世。
拿什麼拯救你,我的眼睛
互聯網、虛擬現實、超信息化社會……在不少人的印象中大劉對此深感憂慮,因為這“將是懶惰和消沉者的福音,他們會用這種最方便的方式逃避現實,逃避責任”。他在一次接龍游戲中的隨意之作似乎就是個不錯的證據——大劉明顯將核戰術顯卡放在了“星環號”的對立面;也有人以歷史上印刷術的變革造成的社會劇變,來論證大劉的中年心態或者別的什麼——這就更有道理了,看看2185年的熊孩子們和玫瑰星雲下那幫小大人捅的簍子,好像是這麼回事。再想想被詛咒4.0活活噎死的可憐蟲……我的喉嚨不禁一緊,萬幸,我吃的是壓縮餅乾不是工作丸。⑥
【注6】“詛咒4.0”和“工作丸”出自劉慈欣:《太原之戀》
大劉曾經非常直白地表達過自己的技術主義立場,且不止一次。我在長期的自娛自樂中卻時常陷入困惑——人與技術之間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僅從信息的角度上講,信息傳播速度、信息的載體和收發形式……這些要素都對社會組織形式有着深刻的影響;而在一定信息條件下的社會組織中,人與人之間的情感與工作或其他各種聯繫都應當是有一定特點的——信息化塑造了人在信息空間內外的生活方式,這樣的社會也因此成為信息化乃至超信息化社會。就我的理解,某一程度的信息化,對應着一種倫理,指向一種文明形態。那麼,問題來了:
將虛擬現實和數字互聯的高度統一推向極致的超信息化是劉慈欣的敵人嗎?

超信息化是劉慈欣的敵人嗎
首先,“懶惰和消沉者的福音”在原著中説的不是超信息化,而是人體冬眠。冬眠技術使得時間的穿越能脱離空間的轉移而得以獨立構成一段旅途,“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就是對冬眠穿越的最好註解。大劉曾以這樣的方式展開了一部史詩(當然不是程心的人類簡史),那是一場時間移民——一段從苦難走向更加深重的苦難,過程卻愈發空靈,又最終迴歸原點的旅途。
他們在歷史終結的無形時代,沒有停留,而是選擇一路到底,去到那個無法再流浪的時代。
**“我們能想到,但永遠無法理解。原因要在哲學的深度上找。在對存在思考到終極時,他們認為不存在是最合理的並選擇了它。****”**⑦
【注7】劉慈欣:《時間移民》
他們還選擇?算了吧,一隻老鼠就足夠這爛牌坊溘然長逝了。可是,當時間流浪者們高呼“新生活萬歲!”的時候,那準備用來重建文明的芯片,不就來自超信息化的大廳時代嗎?
我討厭哲學,我想要一個好玩的世界。
話音剛落,眼前的藍天和人海消失了,三個孩子懸浮於無際的黑色虛空之中,當他們的眼睛適應了這一切時,看到有星星在深邃的遠方出現。……大量子的聲音響起:
“我們現在是在兩萬多公里高度的地球軌道上。****”
……
他們走過廣場,從另一端的一個入口下到這座超級大樓的最上一層:第三百萬層**。**⑧
【注8】劉慈欣:《超新星紀元》,作家出版社
《超新星紀元》中大量子模擬的國家公園的藍圖,看起來就像一場永遠無法實現的遊戲。不,都不是,只有在夢裏搭建過無數世界的人才會知道,這是科幻作家手中最後的神筆。有誰會和自己內心最渴望的東西為敵呢?
我們再去2185年轉一圈。
**“我想再建立一個電腦總網,規模和這個一樣大,甚至比這個還大,把它做為這個社會的另一個生活區,這個生活區是完全獨立的,和現有電腦總網沒有聯繫。生活區的傳感器和外圍設備只為同外部世界交流而設置,不能用來控制網外社會……我們不再和幾億名二百歲的老人擠在一起,我們將有一個寬闊的,年輕的環境,我們要使生活變得象春天的嫩芽那樣翠綠,使這個星球變成一個青春的星球,童年的星球!****”**⑨
沒錯,大劉第一次創造大世界,就把敵人放在了信息空間裏,但設置這樣的敵人,是為了實現更好的服務於人類進步的信息化,這點毋庸置疑。然而,在最後關頭與這敵人做決死鬥爭,挽救國家和人民於危難的飛蝗又是哪來的?在《中國2185》中,**不受控、毫無組織、卻自發聚集的孩子們正是災變前的信息社會向現實的投射,浸淫在信息化之中的孩子不自覺地將信息世界的運行方式代入了現實,**又從現實出發撲滅了敵人——來自歷史死而不僵卻把信息世界推向極致的華夏共和國。這是一個信息化社會在進化中的自我淨化,在這裏超信息化是一個偉大國家內部自洽的一部分。

諾蘭用1.65億美元告訴人們美國需要這個
誠然,上述所舉例證幾乎都是早期作品,沒什麼説服力的樣子。大劉那時候還年輕,大劉已經變了,大劉老了,20年的黃金時代續不下去了……呵呵。
這密密麻麻的火流星飛向天邊,好象去迎接那正在升起的太陽;這是天空中一條寬寬的望不到頭的火流星的大河,是生命的大河,它從大地上空流過去,轟鳴着,使生命的交響曲充滿整個空間**。**⑩
【注9、10】劉慈欣:《中國2185》

其實……
如今,一切迴歸了原點。年輕的技術員走出VR,與那些同他一樣,從沈靜的眼中看見太陽的孩子們聚集到一起,不再有什麼“透明地球”的自我催眠,他們決心營救沈靜,螢火飛蝗要把她從死神手中拯救出來!
光榮與夢想
在篝火燒得最旺的時候,我聽見一旁有人啜泣。
一開始我是不以為然的,至於嗎,我早就忘了自己何時為大劉筆下的世界流過淚。但不知咋的,我好像被什麼東西帶到了四川科協對面小巷裏的餐館。我看見一頭餓狼在飯桌前張牙舞爪:
“大劉的大藝術三部曲裏,《夢之海》是最不空靈、最不藝術的一部,裏面前半部分把藍鯨凍在冰塊裏什麼的我都沒當回事。真正讓我動容的,是最後在絕境之中,那些火箭一……一鼓作氣……發射出去的場景。”在哽咽中,我看見了他眼角的淚光。
原來,狼也是會流淚的。

真正讓我動容的,是最後在絕境之中,火箭一鼓作氣發射出去的場景
大劉太極端了。
極端的鎖鏈,極端的掙脱,極端的美感。這是他大部分作品共同的色彩,似乎所有的點子只能在一個極端的環境下展開,他最愛乾的就是用最現實的邏輯讓歷史跑偏到不知哪個纖維去,從他的世界裏你能看見蘇聯、看見日本、看見苦難的亞非拉;但就是這麼個世界裏,宇宙是個腦子、時間能倒着流、月球撞大環、恐龍跟螞蟻打仗、天底下還真的有鬼魂 ……不是太慘烈,就是太淒涼,我們總是在極化設定下的不幸中窺探希望,習以為常,樂在其中。
但是這一次,事情起了變化:數據變細緻了(就像是從設計方案裏抽出來的一樣)、技術條件與現實幾乎無異、更沒有日本女人(劃掉)外星機器來搗亂……
這是一個無趣的世界,卻是一個我們可以觸及的未來。
真的無趣嗎?總有些事情沒有變。
我們必須和時間賽跑,我們必須和萬有引力賽跑,我們必須和第三宇宙速度賽跑!
“孩子,你能做到的!那片藥會幫助你!那是一種任何藥檢都檢測不出的藥,像核燃料一樣強有力,難道你沒有感覺出來嗎?你已經是世界冠軍了孩子!****”⑪
前進,前進,為了愛麗絲,前進!
19年的時間,獵户座超越了第三宇宙速度;8頁的篇幅,劉慈欣為我們展示了技術爆炸的威力,核聚變驅動的“獵户座”飛船在以碾壓性的優勢趕超階梯計劃飛行器。⑫推動這爆炸的,不是統計概率,更不是神的意志,而是航天人的攻堅克難,是人們一個小小的願望生出的巨大決心。
【注12】“階梯計劃飛行器”出自劉慈欣:《地球往事3:死神永生》,應注意“黃金原野”號飛船的尺寸設定和階梯計劃“只送大腦”的聯繫
人類征服了第三宇宙速度,死神又算什麼東西?
“‘對接準備完畢。’飛船中一個聲音説。
‘愛麗絲,等着我們!’飛船的指令長説,對着屏幕上的愛麗絲揮揮手,但接着他的手臂卻懸在空中不動了。”
辛妮看到了克雷爾,他拼命衝她揮着雙拳,其中的一隻手中攥着一個小藥瓶,給辛妮的那片神力無比的藥就是從這瓶中拿出的,這只是一瓶維生素C**。**⑬
【注11、13】劉慈欣:《光榮與夢想》
一個人把自己的生命濃縮成最後15天,她甚至不敢想象這竟能換來人類航天技術19年間的飛躍,她給人類以光榮與夢想,人類實現了她的自由和榮耀。曾經荒蕪的原野化作良田,彼處的黃金就成為永恆的追尋。
嬋娟為保全楚國的良心獻祭了她寶貴的生命,⑭可失去女兒的屈原又如何能苟活於世呢。然而,死一個屈原就是徹底的悲劇嗎?那從地心奔向太空的流星雨已經給出了答案:
我死了以後有我的兒子,兒子死了,又有孫子,子子孫孫是沒有窮盡的。⑮
死個沈淵如何,沈家絕後又如何?在羣星瀚海之間,人類是沒有窮盡的。
這就是沈靜和沈淵的故事,一個女兒和父親的故事,一個兩代人為開拓人類的邊界而自我犧牲的傳奇,一部全人類為了拯救一個姑娘而實現夢想的史詩。
**“整個世界都圍着我呀,我閉上眼睛就能看見上面的大草原,還可以清楚地看見每一朵我起了名字的小花呢。****”**⑯
【注14】出自郭沫若:《屈原》中的情節
【注15】毛澤東:《愚公移山》
【注16】劉慈欣:《帶上她的眼睛》
夜遊吟
流星的光芒點亮了暗夜,原野再度披上了黃金的顏色,我們都沉浸於這光輝的温暖之中。
20頁的文字,太短、太少,可是這短小的篇幅何以帶給我們如此持久的震撼?是我們在這漫漫長夜裏等得太久了嗎?是因為大劉在輿論紛亂中的巋然不動嗎?還是因為這短短的文字裏融匯了他幾十年創作歷程的精華?
也許有,也許沒有,我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這黃金原野不是冷戰一代逝去的童年與少年,而是一個老科幻迷對人類美好未來永不停歇的憧憬與耕耘。我知道的是,劉慈欣在如此短小的篇幅中,實現了既有技術點子、文學形象和敍事結構高密度的重疊彙集;在一個狹小的時空範圍內豐富了“技術爆炸”的設定形象;從打破既有創作習慣的温和設定環境中,給出了一個充滿希望的光明結局。**因此,《黃金原野》配得上一部投入30億元人民幣,由中國航天系統和國內最好的民營航天企業通力支持的史詩電影,這篇文字值得那曲《日出》重登銀幕。
我們更應該知道,這部作品不是什麼天降之物。
二十年前,移魂都市裏一個叫楚門的年輕人藉着落魄貴族的幾根頭髮奔向了名為星辰大海的內心世界,他想要以此擺脱冷戰的陰影,卻成了黑暗森林中的一座孤島;同樣在那個時候,我們腳下的土地上還有另一個年輕人,他嚮往着好萊塢與硅谷手中的神筆,在河殤的逆流之中,依然堅持要從這貧瘠的田野奔向宇宙。
一個越縮越小,小到只配追憶土星五號的榮光;
一個越走越大,大到要有無窮盡的後人才能延續這條道路。
這就是劉慈欣,這就是大劉,那個帶給我們什麼驚喜都不意外的科幻迷。
“她會飛到那些星星中間嗎?”
“親愛的,她已經在星星中間了。”孩子的母親説。
“那裏很遠吧。”
***“會越來越近的。”*⑰
【注17】 劉慈欣:《黃金原野》,此處與劉慈欣:《朝聞道》最後兩節中方琳母女的對話形成對照

在流星雨中,我們安靜地等待着黎明,等待着重新開始的、更加廣闊的生活
(動圖截選自《流浪地球》正式預告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