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足球才是真正的工人階級體育運動?_風聞
夙兴夜寐刘沫沫-2018-10-27 14:21
來源:微信公眾號“青年維也納”
足球作為一項非常具有影響力的運動,多數人只是單純將他看做是體育項目的一種,如果有人説足球背後體現了某種價值觀或階級性,可能會被看做是抬槓。但足球從興起到熱門,其背後真的毫無價值觀的體現嗎——
足球本身到底有沒有價值觀?事實上無論是足球還是別的運動,它們的意識形態色彩都很少來自遊戲規則。
運動本身的價值觀或者意識形態色彩,只有一個來源,就是運動的參與者。就好像如果樂器也有階級性,那麼一定是被演奏者決定的。當普魯士的腓特烈二世國王想要按照德意志君主的傳統來演奏一種樂器時,他花了很大的心思比較各種樂器,結論是最符合君主身份的樂器是橫笛,因為吹橫笛時不需要扭動身體、姿態最優雅,不會損害他的帝王形象,而他的侄子兼繼承人普魯士腓特烈·威廉二世選擇了低音提琴,也是考慮到了演奏時的姿態問題。君王很少彈鋼琴,因為很難想象一個君主坐在大庭廣眾之間用力敲鍵盤,同理玩三角鐵、吹長號或者敲定音鼓的君王就更少了。
圖左人物:啓蒙時代的腓特烈二世,不但會演奏橫笛,還創作了不少高水平的橫笛曲目,圖右人物:老巴赫的兒子C.P.E巴赫正在彈奏羽管鍵琴伴奏
音樂如此、運動也如此,貴族在幾百年裏就兩件正事必須幹,一個是打仗一個是生孩子。但仗不常打,那就打獵咯!大規模的圍獵跟打仗一樣需要部署、需要指揮,野外生活和劇烈運動、還有殺戮和勝利,絕對能起到運動減肥的作用。同時能向參加的女性展示男子氣概,沒有大危險很少出人命,有戰爭的大部分好處、風險卻小了很多。所以古今中外的貴族都喜歡打獵,從日本戰國大名的“鷹狩”到英國老爺拿獵槍打山雞、騎馬追狐狸都是一個道理。
但打獵這項運動也正因為其貴族色彩到今天已經衰落了。在布爾喬亞還以模仿貴族為榮的年代,美國總統西奧多·羅斯福還會跑到非洲,讓僕人和黑人趕來各種各樣的野生動物讓自己拿槍打,一時被老歐洲看作是暴發户人傻錢多的典型。愛德華·紐頓在《聚書的樂趣》裏提到“美國人買古登堡版圖書或者對開本莎士比亞”破壞了在倫敦淘珍本書的樂趣,這就像“美國人把被人趕到自己面前的野生動物當移動靶打”破壞了狩獵的樂趣一樣。
騎馬獵狐
打獵終究不是一種布爾喬亞自己的運動,雖然奧運會里有射擊項目,但很難説射擊項目跟打獵還有多少關係,就算有也是經歷了一個脱胎換骨般過程的產物。相比之下比較完整的跨入奧運會的貴族運動是騎馬,馬術比賽從打扮到規則都讓人想到英國貴族騎馬追狐狸。而且騎馬是貴族的基本功,從日本的弓馬嫺熟、到清朝的國語騎射古今中外都不例外。
德皇威廉二世和表兄英皇喬治五世並騎,威廉二世看上去輕鬆,實則下了苦功練成的騎馬——當然還有馬也是受了特殊訓練的
威廉二世皇帝有一隻胳膊畸形,所以他的父母給他穿矯正服,怕他騎不好馬還把他綁在馬上練。奧地利的伊麗莎白皇后雖然在趣味上中產階級化,但在騎馬方面一點也不親民。巴德伊舍爾行宮裏到處掛的都是皇后愛馬的畫像。騎馬在維多利亞時代相當於開跑車,而愛德華七世當王太子時喜歡開新發明的汽車兜風,就相當於我們這個年代騎法拉利自行車,雖然也會引來崇拜的目光,但圍觀的人們內心深處想問的都是“這玩意也是奢侈品?”
喜歡汽車的愛德華七世
真正屬於布爾喬亞階級的運動是體操和田徑,這些運動是十九世紀市民階級崛起的產物。誠然貴族也會鍛鍊,因為天然以軍人為職業所以自然不可能不運動,很多貴族都有完備的健身設備,但他們把運動看作是私事。茜茜公主就有一個非常完備的健身房,但她只會私下鍛鍊,然後把鍛鍊帶來的完美身材展示給別人看。
相比之下,布爾喬亞的貢獻是把體操和田徑變成公開活動。在拿破崙席捲歐洲的時代,德意志民族主義者認為德意志人之所以被法國人打敗,政治上四分五裂固然是原因之一,德意志人自己身體虛弱也是原因之一。於是在市民階級中間興起了“民族體育運動”,弗里德里希·雅恩帶動了這種直接服務於拿破崙戰爭的全民健身熱潮。我們小時候做操要喊一句口號“發展體育運動、增強人民體質”。你只要把人民換成民族,那就可以追溯到弗里德里希·雅恩和德意志體操運動了。
比如今天還是奧運項目的扔鉛球,如果説擲標槍和扔鐵餅這兩樣是向古希臘人致敬,那扔鉛球絕對是十九世紀德意志民族體育運動的遺產。鉛球是什麼?那不就是炮彈麼?而且還是16磅重的炮彈,野戰炮都很少會用這麼重的炮彈,為什麼要讓每個人都去扔?就是要做到每個普通人對炮彈都不陌生,而且搬的動。鞍馬是什麼?那模擬的不就是各種上馬下馬的動作?體操也是如此,把基本的鍛鍊姿勢統一成一些整齊劃一的動作,讓每個人都易學易用。而一旦戰爭爆發,這些普通市民接受的訓練可以讓他們更容易地成為一個士兵。這就是德意志民族體育運動追求的目標。
體操和田徑的另一部分來自英國,英國人是最早被德國人的這種運動吸引並起而效法的。而當英國和德國的市民階級已經把體操和田徑運動搞得如火如荼時,法國人才開始跟進。遲至19世紀末法國上流社會的體面人士還無法理解為什麼有人會玩體操,比如在法國學畫畫的詹姆斯·惠斯勒看到從英國來巴黎學畫的學生們居然在家玩鞍馬和平衡木,就驚奇地問“你們就不能僱幾個人替你們幹這些活?”
但法國實際上也開始跟上英德兩國的腳步,這當中一部分來自普法戰爭的影響,1870年的戰敗讓法國人蒙受了奇恥大辱。法國人痛苦地發現,無論從人口、出生率、還是工業水平,他們都被新生的德意志帝國超過了。
普法戰爭漫畫,俾斯麥把腳伸向戰敗的法國
於是法國報紙開始鼓吹生育,法國的左派報紙宣稱法國被資本主義閹了,而右派的報紙則宣稱法國被猶太人閹了,左派和右派在法國被人閹了這個問題上達成了一致,唯一的分歧是具體被誰閹了。比如法國小説家愛彌爾·左拉在小説裏反覆告訴法國人民,不生孩子就意味着墮落和滅亡,而子孫滿堂則意味着道德和美好的未來。同時愛國者同盟這樣的組織則開始組織類似德國的全民健身運動,組織體育俱樂部和射擊俱樂部,命名了“機會主義”這個詞的法國政治家甘必大,就是在參加射擊俱樂部時因為槍支走火被打死的。
奧運會之父顧拜旦男爵
在這個充滿了國家民族大計的健身運動之外,法國上流社會純然出於對英國的崇拜而興起了健身運動,比如近代奧運會之父的顧拜旦男爵就是如此。他是一個典型的英國迷,崇拜英國紳士熱衷的體育運動,然後就確定了奧運會的中產階級色彩。説了這麼多無非是要説明,如果我們承認了運動的價值觀也好、意識形態也好,説到底都是參與者賦予的。運動的主要參與者和愛好者的階級色彩決定了運動的階級色彩,那麼足球可能就是各種運動當中最具無產階級色彩的一個了。
足球不管追溯到什麼高大上的祖先,哪怕是從蹴鞠追溯到高俅或者飛鳥井家也白搭,近代足球就是從大工業區的窮街陋巷裏發展來的,足球是一種典型的工人運動。貴族可以打獵、騎馬、跳舞,布爾喬亞可以做體操玩田徑,而工人除了聚在一起喝酒玩牌,就剩下踢球和打架了。既然是工人的運動就離不開近代社會主義運動。
想想看1880年代,奧匈帝國勞動法規定的勞動時間是每週七天每天12小時,7乘12勞動的工人僅次於7乘24工作的IBM服務器,如果你跟服務器説“我讓你兩班倒,你閒下來跟我踢場球?”服務器做不到、工人也做不到啊!
一個19世紀的皮製足球
所以足球的興起其實跟近代社會主義運動直接相關,工會組織抗爭,換來更高的工資和更多的休息時間,這些爭取來的福利源自工人的團結,這種團結不能放棄,除了罷工還能幹點什麼?那就是踢球了!同城的不同球隊比賽大家一起看,變相就拉近了一個城市的勞動者的關係。城際聯賽球隊的粉絲去客場聲援,自然就增進了不同地區工人的友誼,其中的好處德國工會和社民黨認識得最準確。
所以很多社民黨人自己就是足球愛好者,例如未來捷共的艾貢·基施。1913年他是怎麼踢爆雷德爾醜聞的?就因為他參加了一個足球隊,足球隊的門將是一個青年鎖匠,被布拉格軍區司令部叫去撬開雷德爾上校的保險櫃,回來把自己的奇遇講給基施聽,社民黨的小記者基施才搞出了他的大新聞。
再比如非常喜歡足球的墨索里尼,被人當作是證明足球跟社民黨沒關係的依據,但其實墨索里尼1915年以前一直都是社民黨,他因為“帝國主義”情緒而熱烈支持意大利參加世界大戰,成了意大利社民黨裏的“參戰派”,最後被開除出社民黨,而他對足球的熱愛正是他身上階級本色的體現。
墨索里尼以足球為工具宣傳納粹理念,不擇手段讓意大利在世界盃兩連冠。墨索里尼還覺得世界盃獎盃太小,特意做了一個6倍大的獎盃給意大利國家隊
而且社會民主黨在組織工人投入足球運動的同時還驚奇的發現,足球除了可以團結工業區的勞動者之外,作為一種比賽,還能吸引到越來越多社會各階層的興趣。一個最直接的表現就是社會民主黨的報紙。德國工業區的很多足球俱樂部把對自己賽事的報道權交給了社民黨的報紙,黨報掌握了很多足球賽事的報道權,吸引了大量原本對社會主義運動不感興趣的讀者也來訂閲。
十九世紀末最後十年,德國社民黨在政治上已經成長為德意志帝國議會里的第一大黨,進入二十世紀初,社民黨一度認為黨報連篇累牘的報道足球聯賽可以,但濃墨重彩的報道比分不合適,會損害工人階級的友誼。於是下令以後主要報道球賽過程,淡化勝負和比分,結果報紙的訂閲數一落千丈,只好又動員編輯和記者以更大的熱情投入比分的報道。
德國足球身上這種濃厚的社會主義色彩,不僅體現在它的起源上。在運作和日後對商業化的牴觸上也是如此。德國的很多足球俱樂部都抗拒商業化運作。德國有法律規定足球俱樂部最多出售49%的股份,如果資方想要徹底控制一支球隊,只能自己新辦一個從最基本的聯賽打起。而且德國足球俱樂部和本地居民之間的那種超越在勝負之上的關係,在商業化運作的其他國家比如英國足球俱樂部看來,就完全是難以理解的。
1891年插畫,英國布萊克本流浪者隊對決諾丁漢隊
和充滿了工人運動色彩的德國足球相比,英國足球就和英國工黨一樣,在上個世紀之交的歐洲顯得與眾不同。英國足球也是工人中間發展起來的,因為大西洋的三角貿易而興起的利物浦和紡織業中心曼徹斯特都是近代新興的工商業城市,同時也是英國足球的重鎮。德國的足球是工會組織起來,慢慢引起社會的關注逐步接受市場化,而英國的足球從一開始就是僱主甚至教會組織起來的。
英國僱主覺得與其讓工人自己組織起來忙時罷工閒時踢球,不如直接把工人組織起來多踢球少折騰。國教會也發現工人現在都不進教堂了,不如組織工人踢球,順便讓他們來教堂。英國僱主們在這麼幹的過程中發現足球其實是門有利可圖的生意,所以迅速地把足球商業化了。職業球員和聯賽最早在英國興起,跟長期抗拒職業化的布爾喬亞的奧運會形成了鮮明對比。
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説,足球不是自由主義的運動,足球是社會主義的運動。足球職業化就是工人運動員需要養家餬口的體現。拿着啤酒看着足球,場上跑來跑去的人大喊大叫——則是純正的魯爾工業區人民的娛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