禿如其來的年輕人_風聞
玉鸡子-2018-10-28 10:18
來源:微信公眾號“每日人物”
這個時代帶給年輕人的,既是前所未有的鹹魚翻身機會,又是一張隨時可能被淘汰的牌桌。
**文 |**王先 仉澤翔 周路平 嚴冬雪
編輯 | 王曉玲
1
深秋,工作日晚上7點半,我和戴為約在北京CBD地區附近一個地鐵站見面,這是他從公司回家途經的中間地段。每隔兩三分鐘,就有一條自北向南貫穿這個城市的鐵軌從地下呼嘯而過,兩個端點,連接着戴為世俗意義上的角色,一端兒是北五環某互聯網公司寫字樓裏的運營主管,一端兒是南四環外城中村出租屋裏的租客。
戴為頭頂有兩塊小小斑禿,還沒有肉眼可見的謝頂那樣誇張。聽説我要找他聊年輕人脱髮,他覺得自己不算典型,“我不年輕啦,30出頭了”,“我還好,我好多同學都脱髮,有的真都快禿了。”
2015年,戴為加班熬了幾個通宵後,不經意間捋了下自己頭頂,發現頭髮一摸掉一把。他感到錯愕,沒想到剛剛30歲的自己,居然也成了網上説的“脱髮的年輕人”中的一員。可是家族又並沒有脱髮史,他感到一種不可思議的恐慌。
之後,他到網上搜索了各種關於脱髮的知識,知道有一種脱髮很難解決,那就是遺傳性的雄激素脱髮,他慶幸自己的基因好,不是這種體質,否則畫面估計更不堪設想。
關於頭髮的內容,從此變成了他的關注話題之一。
在中國,跟戴為一樣在脱髮的年輕人,多得超過了外界想象。大概歷史上也沒有哪個時期,脱髮成為年輕人頻繁談論的話題,像是一種時代症候。
以貴著稱的戴森,今年秋天在紐約推出一款自動捲髮棒Airwrap,售價高達500美元。新捲髮棒在中國同樣刷屏,但網友調侃最多的卻是“我缺的不是錢,而是頭髮”,“我需要的不是捲髮棒,而是生髮棒”這樣的話題。
數據顯示,這一代人的禿頂,的確比以往更早到來。中國健康促進與教育協會公佈的一份“脱髮人羣調查”結果顯示,目前中國脱髮人羣約為2.5億,其中男性脱髮人數1.6億,以20到40歲之間為主,30歲左右發展最快,比上一代人脱髮年齡提前了整整20年。並且,脱髮人羣還在每年遞增,甚至超過了糖尿病和高血壓人羣數量。
也就是説,85後甚至90後正在成為脱髮大軍的主力。電商平台的數據更為明顯。阿里健康2017年秋天發佈了《拯救脱髮趣味白皮書》,購買植髮、護髮產品的消費者中,90後人羣已佔據36.1%,即將趕超佔比38.5%的80後,成為擁有脱髮煩惱的主力軍。
在醫生眼裏,除了遺傳佔主因的雄激素脱髮,壓力和睡眠不足是導致現代年輕人脱髮最常見的原因。北京大學第一醫院皮膚科主任楊淑霞説,雖然沒有詳細的數據,但確實現在每天去其門診看病的脱髮患者大多分佈在20到40歲之間,年輕人關注的脱髮,除了雄激素型脱髮和諸如哺乳期的休止型脱髮外,更多和緊張、勞累、休息不好、營養不良有關。
年輕人脱髮當然也帶動了頭髮經濟發展。根據國家衞生部門公佈的數據,中國未來10年毛髮健康產業還將以每年260%的速度增長,城市居民用於個人頭部護理的消費正以每年30%的速度急速遞增。相關人士也推測,2015年至2025年,將是中國生髮、養髮、植髮市場爆發式增長的黃金10年,千億養髮藍海市場正等待發掘。
盯上年輕人日漸稀疏的頭頂的還有風險投資。2018年初,碧蓮盛宣佈獲得華蓋資本5億元戰略投資,碧蓮盛正在籌備A股上市。同年9月,雍禾植髮宣佈獲得中信產業基金的戰略投資。
2
在所有脱髮人羣中,程序員這個職業被划進重災區。“你再看互聯網公司的那些程序員,幾個是有頭髮的”,關於頭髮,戴為經常會拿程序員舉例,自我愈療。
幾年前,一張北京中關村地鐵站和普通地鐵站乘客對比的內涵圖,一度在網上流傳。直到最近一年,由還沒接通地鐵的北五環外西北旺後廠村,繼承下被調侃的衣缽。
我和戴為走進一家粥鋪,點完菜,他要了瓶啤酒,砰的一聲起開,倒進玻璃杯,順勢撥了撥自己的頭髮指給我:“你看,還有好多白的,在之前的公司掉得更嚴重,壓力大。”
我是5年前認識戴為的,那時他還完全沒有什麼所謂頭髮和亞健康的問題,現在迥然已是中醫脱髮專家。
他告訴我肺是“主管髮膚”的器官。“中醫上講,一般情況下,你要是這邊開始謝頂了”,説着攏了攏額頭兩端,“説明你這個人性格容易暴怒。肝主筋,腎主骨,肺主髮膚,為什麼吸煙的人皮膚都不好,有影響。”戴為一直沒能戒煙。
“你想,壓力大,內分泌就容易紊亂,皮膚油脂散發多了,我原來一天不洗澡頭髮就油油的,頭脂一多,就開始掉頭髮。”戴為説。
戴為自認是職場上的“佛系”年輕人,自從武漢大學研究生畢業來北京,前幾年一直在互聯網公司做一線運營,他説自己不適合做管理崗位,最多做到運營總監,“然後就會卡在這兒”。
但如果繼續選擇走專業這條路,往後精力上又肯定拼不過20多歲的新人。
沒有人永遠年輕,但永遠有年輕人。
戴為很清楚,在北上廣深這類一線城市,對絕大多數人來説,以按部就班的職場路徑發展下去,想靠工資置業甚至實現財務自由是不可能的。沒法置業,便沒法安家,更沒法解決未來孩子上學問題。所以,他需要在30歲左右的年紀,儘量在法律允許的範疇內,快速積累財富,“更需要開闢第二條路”。
説着,戴為望了一眼窗外。這家粥鋪和繁忙的地鐵站隔着一道十字路口,白天隱沒在周圍大廈的投影裏,招牌在夜晚才顯得格外透亮。不遠處,國貿三期、央視大廈、財富中心等百米高的建築毗鄰相對,構成北京“上東區”的城市天際線,施工6年但依然在建的中國尊,高到了528米,比紐約帝國大廈還要高出一截,僅次於阿聯酋的迪拜塔。在串起這片建築羣的馬路上,如果是在過了晚高峯的深夜,偶爾還能聽到威風凜凜的跑車馬達聲。
一邊是財務自由的人生標杆,一邊是社會上不斷傳播的年紀焦慮。身邊也不乏去了納市敲鐘的“85後”創業者,炒幣大賺第一桶金的“90後”財富新貴。身處其中,戴為完全不理會“成功人士”與“失敗人生”的參考標準不可能,這些聲音交織充斥在媒體和社交網絡上,像新流行並且看起來還將繼續流行下去的時代新型病毒。
焦慮由眼睛耳朵傳進大腦心臟,填充得多了,戴為莫名感到堵得慌。
投資,是戴為給自己開出的人生藥方。只不過仍在臨牀階段。2015年,戴為開始押注外匯,居然真的在市場賺到了60萬元,“1:200的槓桿,一天就賺了20萬”,這讓他高興了好一陣。
60萬元,對於戴為來説,是一筆不大不小的收入,談不上財務自由,但是至少可以緩一口氣。
壓力沒那麼大了,他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換了一份新工作。新公司給的薪水只有原來一半,但相對節奏較慢。最初的幾個月,他覺得狀態開始漸漸恢復正常,早上頭髮也不再一把一把的掉了。
沒想到才過了三四個月,戴為連本帶息跌進去150萬,這裏面有父母的錢,有自己這些年的幾乎全部積蓄,整個人的精神一下就垮掉了。
戴為感覺這個世界難以把握。
前一分鐘還是流奶與蜜的迦南美地,轉瞬間就有可能變成以色列人曾服苦役的埃及。
戴為搬到了北京南端的城中村,房租每月只有750元。他一度不敢告訴妻子和父母,“他們每次一問我還有多少錢,我就説一百來萬吧。”
那段時間,戴為的頭髮掉得尤其厲害,閲讀了各種中醫典籍後,堅信壓力就是自己脱髮的根源。
“我不年輕了,都是中年人了”,他認真扶了扶眼鏡,再次強調。
我告訴他,現代漢語辭典對“中年人”的定義是:年紀在40至60歲之間的人。不過我也很清楚他的潛台詞,對於互聯網運營這個職業,他確實不年輕了。
3
戴為的脱髮是從工作三年後才開始的,何遇要早得多,提前到了大三在樂視網實習的時候。
在視頻網站做剪輯工作的她,和程序員一樣需要長期對着電腦,也不得不經常熬夜。今年24歲的何遇,自稱有三年脱髮史。她算不上禿頂,只是看着髮間距明顯越來越寬,她説心裏也越來越慌。
別説是愛美的何遇,就是男性,也大多不能接受脱髮的視覺衝擊。28歲的美團產品經理秦昊,在大學畢業一年多之後開始逐漸被人問到髮際線是什麼情況,“一開始我還以腦門大、額頭高感到自豪,後來發現不對。”過去一年,他的髮際線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後急退,秦昊不得不將頭髮留長,劉海兒朝前努力梳起了中分。
晚上8點鐘左右,他從燈火通明的望京辦公室發來兩張自拍照片,拍攝時間相隔不到10秒鐘,分別是摟起腦門兒,和頭髮中分後劉海兒向兩邊梳起的造型,自嘲説這是“聰明的代價”,“你看互聯網公司的程序員,禿的最多”。
雖然表述有些誇張,但在電腦輻射與熬夜加班雙重加持下,髮際線高的程序員確實不少見。在南京,跳槽到華為不久的楊聰,戴上了假髮。妻子用“放棄治療”來形容他買假髮的決定,楊聰的頭髮也成了朋友們日常編段子的重要靈感來源。
何遇曾經並沒覺得長髮能留到腰間是一件多麼特別的事,及腰的長髮已經在她頭頂生長了近20年。如果腦袋可以宣示主權,那麼這長髮將是首當其衝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何遇讀大三那年,由導師推薦,經過兩輪面試,她進了樂視網裏一個網綜部門當實習生,並對接起和某韓國製作人的日常溝通工作。
對於一個初次接觸職場的年輕人來説,這些一開始都是真人秀似的新鮮體驗,但沒過多久,疲憊感就擋不住了。“韓國人好像都不困似的”,在樂視網一年,何遇用完全“晝夜顛倒”來形容自己的作息。經常在深夜裏,韓國導演還拉着她一起排練綜藝節目裏的遊戲。
凌晨四五點鐘下班成了何遇那段時間的常態。高強度工作半年後,頭髮脱落的速度讓她感到一陣恐慌,“每天都得洗枕巾,上面全是我的頭髮”。那年雙十一,何遇買了一打枕巾,備着換。自從發現頭髮掉得誇張之後,何遇把原本每月一次的頭皮護理週期逐漸縮短到兩週一次,美髮卡一充三五千。
“每回一去,那個美容師就嚇唬我,説我頭髮毛囊有問題,頭髮不紮根,(雖然)我頭髮啥樣,我自己心裏都有數,但護理還是圖個心安理得。”
“掉頭髮嗎?”,“你髮根毛囊有點堵”,這套話術在理髮師的嘴裏,比算命先生的“印堂發黑”還管用。我常去的一家北京中關村的美容院,三千塊錢的頭皮護理套餐一直賣得不錯。
何遇説,自己加班熬夜換來的工資,幾乎都交給了美容院做頭皮護理,但收效甚微。3個月前,她第一次剪了短髮。
比脱髮更可怕的是,何遇的體重也開始持續上漲,體重和頭髮的失控,讓何遇的心態一起失控了。
何遇的努力也沒能換來太多職場積分。她剛進入公司時,樂視還沒爆發危機,賈躍亭仍是公司裏的精神idol,進入門檻相對蠻高,許多年輕人以能進入樂視追求理想為榮。
她實習還不到一年,樂視就接連爆發危機,賈躍亭的形象在她心裏也逐漸倒掉。失去了拼命努力的目標,覺得也沒有繼續留下來的理由,她選擇回學校繼續讀研。
至於讀研畢業後想做點什麼,她還沒有考慮,逃跑似的,只希望先在學校做個緩衝,把生活速度放慢下來。
三個月前,何遇做了一次腰椎間盤突出手術,這是她常年剪視頻久坐的後遺症。
現在她更關注自己的身體,在樂視的一切彷彿十分遙遠,但有時候她會突然感到莫名焦慮,何遇也説不清理由,好像心裏有一個人對着空氣在揮拳。
4
戴為從來不理會理髮師的產品推薦,“我就知道是忽悠,主要是現在我這兩邊還能蓋住,不在乎。”
但同樣的話術對27歲的周順起了作用。有一次,理髮師用手撥了撥周順的頭髮,説比較稀疏,有禿頂的風險,問他是不是經常熬夜。周順記得自己頭髮應該挺多挺密的,但心裏還是“有一點點被嚇到了”。
做媒體作息不規律,他確實經常熬夜工作到凌晨以後,白天補覺。
“一開始我沒太在意,但Tony老師説了好幾次,我心裏就擔心了,難不成真的在這個年紀就脱髮?”周順腦子裏開始出現禿頭畫面。理髮師再進一步,拿出類似放大器的東西在他頭頂一小塊區域掃了掃,就着眼前的ipad實時顯示屏講解:你看這塊頭髮多稀疏,這幾個毛囊發炎了。
兩次三番,周順接受了理髮師推薦的3000塊錢頭皮護理套餐,當場做了一次頭皮清潔按摩,洗完之後又給他一指:“你看,以前堵塞的毛孔都打開了。”
他把辦卡的事告訴了朋友,引來許多嘲笑,“你是不是瘋了,居然有一天會這麼好騙”。
“做媒體工作經常熬夜,兩三點睡,內心還是會焦躁,否則不會那麼輕易相信她,(被騙)還是有原因的,真擔心某一天就真的跟某些程序員一樣。”周順覺得,可能心裏還是有自己嚇自己的成分,所以事到臨頭,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他為自己這個選擇後悔了小半年。
人們對脱髮的恐懼,大大催生了商家的興趣。那些脱髮不算嚴重的人,不會為此走進醫院。普通人的抗脱之路一般從洗髮水起步,以頭皮護理進階。
十年前,霸王的銷售額便已經超過了14億人民幣,毛利高達9億元。這種以首烏、人蔘、皂角、側柏葉、飛揚草等中草藥為原材料的洗髮水,受到市場的熱情追捧。在成龍“duang”的一聲中,防脱髮的熱潮火遍大江南北。要不是在2010年遭遇致癌風波,霸王的輝煌還能夠延續好些日子。

緊接着,各路生薑系和無硅油洗髮水在超市繼續大行其道;主打“養髮、生髮、防脱髮”的章光101,也迅速積累起10多億固定資產,2500多家“專業生髮”連鎖諮詢店一度在中國城市田間遍地開花。
不過,幾乎市面上所有主打頭髮養護概念的產品,都是譭譽參半,因為至今還並沒有嚴密的科學理論和數據做支撐,證明其起作用,甚至有時會被當作“欺騙無知羣眾”的代名詞。
“我爸以前就去過老家那邊的章光101門店,還不敢從正門進,怕被熟人撞見尷尬”,一個已經初現脱髮端倪的朋友告訴我。
楊淑霞從專業角度解釋説,只要能夠控油,洗髮水或是頭皮護理對於防脱有一定作用,但是作用不大。
在美髮行業做了10年的理髮師蔣濤,對現在年輕人脱髮現象已經見怪不怪,“尤其是那種斑禿,我們一般叫‘鬼剃頭’,好多人白天上班對着電腦,晚上睡不着盯着手機,輻射對掉頭髮都是有影響的。”
他前些年做過代理生髮產品的生意,但現在不給客人推薦了,“有忽悠人的成份在,要想不脱髮,什麼產品都不如睡眠,睡不好、生活沒規律,頭髮肯定會掉,那些做科技開發的,哪有睡得着的。包括我自己頭髮都掉。”
而對於許多洗護產品上標註的增發、生髮功能,楊淑霞則表示都是騙人,“增發是不可能的”,“市場上所謂的生髮產品基本上都是忽悠人”。
和楊淑霞一樣,醫院裏的皮膚科醫生對所謂生髮產品的態度,十有八九是不屑。
5
相比各種防脱用品,植髮可以説是對付頭頂難題的終極手段。
1987年出生的郭陽勇敢地選擇了植髮手術。他曾在一家門户網站工作了幾年,對這份工作的記憶主要是忙,“天天加班,週六日也經常要加班。”
郭陽説就是在那個時候,發現自己髮際線似乎有點高。今年才31歲,但看上去已經人到中年,每天看着鏡子中的自己,郭陽用了一年時間,做了一個周圍朋友們認為非常大膽決定:他去做了植髮手術。
經過了一年對疼痛感和花銷性價比的心理建設,去年十一黃金週,他走進了北京一個植髮中心。
推子推光了頭髮,用水清理好,一道黑色馬克筆畫出擬補齊的髮際線輪廓,郭陽進了手術室,他面前放着一把看起來有些老舊的按摩椅,按摩椅前面有個洞。郭陽需要做的,是躺在那裏,由醫師將他1500個後枕部位的毛囊組織取出,“栽種”到前額。
一位植髮專家正給用户植髮
郭陽有點害怕,醫師説只有麻藥打得會稍稍有點疼,但這種痛感在可接受範圍內,一般人都能接受。醫師遞給他一個解壓球,“沒事你可以捏一捏。”
“結果他一針下去,我嚎得整幢樓都能聽到。”
植髮本質上是一種“拆東牆補西牆”的方法。和郭陽一樣,許多植髮的年輕人,考慮到頭髮成活率、疼痛度、可能留下疤痕等等因素,經歷過少則幾個月,多則幾年的瞭解和猶豫。
植髮技術在1997年進入中國,但直到近幾年,雍和、科發源等植髮機構才隨着尖叫聲流行起來,這種算不得常規意義的手術,和這個時代眾多追求效率的事物一樣,“上午去種牙,晚上啃蘋果”與“上午去植髮,下午就上班”的廣告,紛紛擠進地鐵和電梯間的廣告屏,激發着人們半信半疑的想象力。
打了麻藥,醫生拿來一件工具,“東戳戳,西戳戳,發現我沒有感覺,就開始用一個像美容儀似的東西繼續戳戳戳,戳完一片之後又拿鑷子把這些毛囊都拔出來,是一個一個小毛茬兒”,郭陽説,接下來由護士們把這些毛囊每50個為一組分開存放,再種進前額。
事後,他甚至有些為自己的勇氣自豪,有朋友嚴重脱髮,會動輒花費幾千塊買各種正規不正規的“生髮產品”,反而對植髮非常謹慎,擔心花費擔心失敗。
郭陽覺得,和無窮無際的加班比起來,植髮的痛苦簡直算是一勞永逸。
作為一種應用顯微外科手術,植髮技術已經有66年曆史。1952年,紐約的皮膚外科醫生諾曼·奧倫特雷發現,從頭皮側面到禿頂部位的毛囊,其實能夠像未移植過一樣正常生長,這證明每一個毛囊都是獨立的,不受其他同伴影響,所以,或許可以把身體其他部位的健康毛囊移植到脱髮部位,來對抗禿頂。他在自己診所裏為人成功進行了植髮手術。到1966年,全世界已經有1000多人接受了他開發的植髮技術。
2011年英格蘭足球前鋒魯尼走進倫敦哈利街診所,接受第一次植髮手術,引起媒體瘋狂報道。植髮逐漸成為脱髮症患者可考慮的新治療選擇,2015年到2017年,百度關於植髮相關的搜索數量增長了114%。
而根據市場調研公司Market Research Future公佈過一份《全球植髮市場報告》顯示,2023年全球植髮市場規模預計將達到238.8億美元,未來五年的年複合增速將超過24%。
6
劉帥是我這次採訪中遇到的最理性的人。早在2012年,劉帥也曾是脱髮的年輕人。當時他剛剛看完一系列專題報道,發現自己額頭邊“進去了一塊”,他指給我現在已經重新長出頭髮的額頭區域,“當時很明顯,頭髮變得特別細軟,我上網一查,發這可能是脱髮前兆,特別焦慮,然後發現掉得越來越多,頭髮平時都是趴着的,同事説就像戴了假髮,那段時間變化特別大,實在是難以接受,像變成了另一個人。”
他決定去醫院。第一次去北京某三甲醫院皮膚科求診,擔心掛不上號,劉帥特意假裝提了個行李箱,説自己剛出差回來,希望加個號。“人太多了,用這種方式我才掛上。”
醫生拿工具量了量髮際線尺寸,給出了兩種方案:抹一種叫做米諾地爾的外用藥,或者服一種叫做非那雄安的藥物。
這是目前經過國際醫療界認證過的唯二有效促進毛髮增長的藥物。吃了7個月,劉帥覺得髮際線和髮質都有了比較明顯的改觀,到了一年左右,髮絲也不再有那種病態細軟。過了兩年劉帥去複查,醫生把病歷拿出和從前對照,重新量過後,髮際線比最初時退了大概一兩毫米,“這就完全可以忽略了”,醫生説這很正常。
“一個人來看脱髮,我肯定先要判斷是哪種類型”,楊淑霞告訴我,精神性和病理性的治療方式不同。“比如一個人是天天熬夜睡眠不足引起的休止期脱髮,就要告訴他改變生活作息,這種不用醫生來治,自己慢慢就會長出來。”
她説,只要一個人科學地堅持用藥,即便是比較麻煩的雄激素性脱髮,“頭髮的量還是可以保持的”。
不過她也提到,還有相當一部分脱髮的年輕人多少有些“神經質”,“看着頭髮很多,而且脱的量也不是很大,就是説自己每天掉很多頭髮”,但當醫生繼續追問後發現,這個人往往伴隨着輕重不同的焦慮症或抑鬱症,讓其揪着頭髮的問題不放,“這可能只是焦慮症的表現之一,並不見得就一定是脱髮”。
戴為説自己脱髮最嚴重的一段時期,連身體帶精神都在垮掉,體重由畢業時的150斤飆升到170斤,就在他覺得差不多到頂的時候,漲到了190,並且出現了在他以往觀念裏只有老年人才會出現的血脂血壓血糖“三高”。那時他的生活一團糟,晨昏顛倒,甚至帶來了脱離正常生活的罪惡感。“算是都市病吧,我覺得算是一種放縱,對自我的放縱。”
我問他怎麼解釋“放縱”,“頹廢,厭倦,對什麼事都覺得生無可戀,因為有巨大的壓力憋着,覺得熬不出來,好像人生已經跌到一個巨大的坑裏,爬不出來。”
根據尼爾森的《中國市場消費者對掉髮現象的認知研究》,多數受訪者認為過重壓力已超越環境問題及家庭遺傳,成為導致中國男性脱髮的元兇。
戴為把這歸結為是一種馬上要步入中年的危機,“90%的人危機都是窮,剩下10%那部分是作,這就是中國年輕人和中年人的共同危機”。
我問他,你怎麼定義“年輕人”這個概念,他幾乎不假思索:“剛畢業的都算年輕人”,説完,大概覺得這個概括過於侷限,想了兩秒又補充一句:“工作不到5年,沒結婚,沒房貸壓力,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精力飽滿的,都算年輕人。”他點上一支煙,深嘬一口,煙尾亮起一抹紅光,伴着自己並未意識的豔羨語調。
90年代初,當崔健彈着吉他,聲嘶力竭唱起“不是我不明白,是這世界變化快”的時候,他大概沒有想到,20多年後的移動互聯網時代,單單用“快”來形容變化的速度甚至已經顯得過於單薄。時代的翻枱率高到令人咋舌。
估計他更沒想到,脱髮有一天契合着這個時代,成為一種“流行病”,也成了那些為各種概念祭上時間的年輕人焦慮的表徵。社會的造富地殼板塊劇烈碰撞,伴隨着一輪輪技術變革與行業創新,有小鎮青年一戰成名,也有商業巨頭瞬間沉沒。
畢竟這個時代帶給年輕人的,既是前所未有的鹹魚翻身機會,又是一張擠擠挨挨、隨時可能被淘汰的牌桌。有人昨天還仰視着舞台上的老闆“為夢想窒息”,今天就被告知面臨裁員的危機。一個風口上的概念從興起到衰落,週期越來越短。一個被廣泛應用的技術從發明到棄置,有時只需一年。
《愛麗絲漫遊仙境》中,紅桃皇后説,在這片森林裏,“不進等於後退,停滯等於死亡。拼命奔跑,或許能保持在原地”。
(文中戴為、何遇、周順、郭陽、劉帥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