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問羅馬尼亞見聞記_風聞
牧野流星-2018-10-28 14:17
訪羅見聞
本文選自《歷史穿行·域外訪史與社會主義尋蹤》
作者:李向前
(李向前: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巡視員、研究員。長期從事中共黨史研究,參加《中國共產黨歷史》第二卷寫作、修改和統稿,並撰寫出版多部著作。為多部文獻紀錄影片總撰稿。)

記得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當中國銀幕上只有那幾部”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樣板戲“在高歌不絕時,羅馬尼亞譯製片《斯特凡大公》的出現,曾為九億神州帶來一股清風。影片那恢宏的氣勢和英雄主義的基調,讓中國觀眾着實受到了感染。那時,在人們印象裏,羅馬尼亞是個美麗的國度,它既有悠久的歷史,又有現代的文明,社會主義的文化也是璀璨輝煌的。同時,由於羅馬尼亞在對蘇聯態度上,往往表現出獨立不羈,因此中羅兩國的政治關係,也一直平穩積極地展着。這一切,構成了中國人對羅馬尼亞的嚮往。
可是,在隨後的若干年裏,當冷戰意識形態開始一點一點飄散,國家間的關係變得務實起來時,羅馬尼亞的事也漸漸為人們淡忘了。然而,忽然有一天,從羅馬尼亞又傳來令人震撼的消息:這個國家一夜間生了劇變!它的最高領導人遭到了處決!令中國人百思不解的是,原本和諧、安謐和友好的羅馬尼亞人,為什麼突然採取如此激進和毫不容的手段?人們不禁要問,這個國家究竟生了什麼?在過去二十多年,它到底積累下什麼東西?它那令世界矚目的劇變的原因何在?劇變後的羅馬尼亞又是個什麼樣子?遺憾的是,疑問雖多,可被黑海浪花潤澤的羅馬尼亞,卻始終像一團霧。我曾經觀看過處決羅最高領導人的現場鏡頭。那景令我震驚。我不知道今後是否有一天,我能走近這個曾經顯得那樣美麗的國家。
真是天不負我。2002年的8月18日至25日,我有幸隨中央電視台《彭真》攝製組前往羅馬尼亞,拍攝1960年布加勒斯特社會主義工人黨會議舊址,採訪原羅駐中國大使羅明。這樣,我終於有了一次抵近觀察羅馬尼亞的機會。在我們停留的5天裏,除布加勒斯特市以外,還曾到訪康斯坦察、阿爾傑什和布拉索夫三地,並同我使館同志進行了座談,這使我對這個美麗的國家,有了初步的認識。
19日凌晨3時(當地時間,與我們有5小時時差),我們懷着新奇的心,在布加勒斯特國際機場降落。機場不大,但很整潔,特別是涼爽的空氣,十分清新。晨曦微露下的布加勒斯特,顯得寧靜。同北京相比,它不僅小得多,而且建築比較老舊,缺少現代大都市的風采。但街上行人,着裝很有色彩,特別是年輕人,同達國家的流行時尚,並無很大區別。店鋪裏的商品,相當豐富,有羅馬尼亞國產的,也有西方進口的,價格不算昂貴。
羅馬尼亞國土面積不到24萬平方公里,與我國廣西壯族自治區相若。人口2170萬,大約是廣西的二分之一(廣西人口最新統計為4489萬),且人口在持續負增長。羅的森林覆蓋面積達到整個國土面積的一半以上。礦藏豐富,特別是石油工業非常達。據傳,我國的陸地石油勘探、開採和提煉技術,曾經很大程度上來自羅馬尼亞。羅的機器製造業也有相當水平。因此,羅實際上是個很有展潛力的國家。
我們最關心的,當然是1989年生在羅國內的劇變。在布加勒斯特,不管口頭同人們交談,還是出版物(英文),都稱1989年事件為”革命“。”革命“的英文含義,是”巨大的社會變革“,或指”通過強力改變領導人和政治體制“。看來,人們是認可這樣一個意思的。我不知道在俄文裏,他們是如何解釋”八九事件“的。但在羅馬尼亞,1989年的變動,的確帶有強力甚至暴力的性質。
中國駐羅馬尼亞大使館政務參贊(使館二把手)劉增文先生在同我們座談時説,他目擊了整個羅的1989年事件。甚至12月21日羅共中央在都共和國廣場召開的羣眾大會,他也參加了。那是羅社會生巨大變動的一個星期。
圖為鄧小平(左)齊奧塞斯庫(中)和勃列日涅夫(右)的合影

1989年11月,在羅邊境城市蒂米拉索,生了匈牙利裔羣眾反對政府拆除其住房、迫使他們遷至農工社區的事件。事件中,羣眾上了街,遭軍警驅趕。12月15日,因為安全部門準備逮捕支持匈牙利裔羣眾的托克斯牧師,羣眾與軍警生衝突。17日,在蒂米拉索因數千人遊行,生流血衝突。19日示威擴大到數萬人。軍警開槍,造成流血事件。20日,羅共宣佈實行戒嚴。
12月21日中午,剛剛從伊朗訪問回國的齊奧塞斯庫在共和國廣場舉行羣眾大會。齊在大會上講話,嚴厲譴責”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行為。齊是在蒂米拉索事件生後到伊朗訪問的。他並沒有把蒂米拉索事件看得太重。可能他認為,只要自己出面干預,事件會立刻平息。然而,事的嚴重程度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想。在共和國廣場,當場有人公開反對他。在過去,這是不可想象的。據説,以伊利埃斯庫(羅現任總統)為的反對派,也在共和國廣場組織起來。
面對廣場的混亂,齊奧塞斯庫下令國家安全部門逮捕鬧事的人,並嚴責國防部長米列亞上將調動軍隊平息反對浪潮。但忠於齊的米列亞不願意動用武力。在激烈的思想矛盾下,米自殺身亡。這個自殺事件造成了更為嚴重的混亂,以至軍隊”倒戈“。
第二天,羅全國生更大規模的遊行示威。上午11時,齊奧塞斯庫下令全國處於緊急狀態。國防部拒絕執行。羣眾此時衝進了羅共中央和政府大樓。12時,齊奧塞斯庫同夫人乘直升機飛離布加勒斯特,前往羅黨中央在斯納果伏湖的別墅。從這裏,他又乘汽車前往一個兵營。但在高速路上,被羣眾截住。25日,經一個臨時法庭的秘密審判,齊奧塞斯庫夫婦被處決。
從回國到遭處決,齊奧塞斯庫夫婦僅僅度過了5天時間。羅共也在頃刻之間瓦解了。可以説,在東歐劇變中,這是最令人震驚的事件。筆者曾問陪同我們的羅國家電視台製片人,對這件事怎樣看。他的回答是曖昧的。他説,也許這不是最好的選擇(指處決齊),但是,當時人們沒有辦法。如不這樣做,軍隊和秘密警察間會有衝突,外國也可能會插手。救國陣線果斷地處理了這件事。
讓我感到更為驚訝的是,在整個事件過程中,羅共黨員竟沒有一人站出來反對。陪同我們的這位電視台製片人就是羅共黨員。他説,他對齊奧塞斯庫是失望的。他於是給我講起了八十年代後半期羅人民艱苦的生活。
應該承認,自1965年齊奧塞斯庫擔任羅共總書記,到八十年代中期的一段時間,羅在政治、經濟上是卓有建樹的。當時,羅的經濟展雖排在東德、捷克等國之後,但還相當不錯。但是,八十年代中期後,羅經濟開始下滑。其中有幾個重要的原因。一是還了200億美元的外債;二是在都布加勒斯特修了100多公里的地鐵,並建羅共中央大廈;第三是開掘多瑙河到黑海的運河。這幾項大的工程和舉動,使羅經濟受到很大影響。據劉增文參贊講,當時,布加勒斯特市晚上竟然連路燈都沒有。人民生活極為窘困,吃不上面包,喝不上牛奶。那位電視製片人對我説,他當時為人家拍電視片,人家送給他半袋土豆,他如獲至寶,以此送給他年老的奶奶,作為好長一段時間的口糧。聽起來真是令人欷噓。要知道,羅馬尼亞的生活方式是典型歐洲式的。牛奶沒有了,麪包沒有了,人們很難忍受。我們曾路過那條開鑿的運河。它現在基本沒有什麼經濟和社會功能,等於白挖。
在政治上,羅最大的問題是家族統治。從1972年開始,齊奧塞斯庫將自己的家族成員紛紛拉進高層政治圈子,擔任重要職務。其中,齊的夫人埃列娜·齊奧塞斯庫在政治局常委中列第三位,並擔任政府的第一副總理。在她和齊奧塞斯庫中間,是羅的總理康斯坦丁,但康基本沒有權。因此,在大事上,是齊一家説了算。據説,他們一家生活相當腐化。羅現在保留有三座昔日的皇宮。其中一座就被齊奧塞斯庫夫婦佔用,並大事擴建和裝潢。顯然,這是不會得到老百姓擁護的。
圖為80年代齊奧塞斯庫在羅馬尼亞首都布加勒斯特興建的羅共中央大廈,結果成了羅共迅速垮台的重要見證

然而不管怎樣,劇烈的政治動盪對於一個社會、特別是對老百姓説來,不是一件好事。經過”八九事件“,羅社會經濟遭受更沉重的打擊。許多工礦企業一蹶不振。私有化也並沒有馬上解決原本效率低下的問題。加之整個蘇東國家的巨大震盪,破壞了過去的經濟環境,這就加劇了東歐國家的艱難處境。在筆者看來,羅實際上也實行的是”休克療法“,即較迅速地推行私有化。辦法類似於俄羅斯,也是將原有的國有資產折成代金券,實行一定比例的分配。現在羅國內的農業已經實現了私有。在這個私有的過程中,兩極分化是明顯的。在布加勒斯特,富人開豪華轎車,在郊外風景優美的地方蓋別墅,表明這些人正在快速地積累着自己的財富。相比下來,一般的工薪階層,生活比較清貧。陪同我們的羅國家電視台製片人告訴我,他的月工資是150美元。這大約是一個平均數。使館同志説,布加勒斯特的人均月收入是110美元。七十年代,羅貨幣列伊對美元的兑換率是7比1。我們在布加勒斯特時,這個兑換率已經達到30000比1。這意味着,許多人在銀行的存款貶值得幾乎一文不值。這對許多養老金領取者是個極大的打擊。
據使館同志介紹,目前羅議會式政治比較穩定。為了民族利益,在野黨不再像剛剛實行議會政治時那樣,專門挑剔執政黨的毛病。在全球化過程中,人們不得不為國家的利益,趨利避害。在經濟展方面,羅現在同它的鄰國保家利亞大體相當,排在波蘭、捷克、匈牙利之後。據説gdp達到了4%的增長率,是一個向上展的趨勢。
在訪問中,筆者曾經問過一些人,也看過羅出版的英文書,但仍然沒有搞明白羅目前的國家性質。一般的説法是:羅馬尼亞是多元的、民主的共和國,當然也是實行私有的、市場制度的國家。沒有人把它定位在資本主義國家,或者其他什麼制度的國家。但我們可以看出,他們強調的是政治多元和民主。事實上,羅的社會制度,實行的是立法與行政分離和參眾兩院制。這類似於西方的所謂民主制度。多黨制是一個必要的條件。這就在根本上否定了過去由共產黨一個黨實現統治的制度。據使館的同志講,經歷一個時期的混亂之後,羅的政治逐漸走向成熟。這也是一個應該肯定的事實。
對於羅共在轉瞬間垮台原因的深入分析,不是本文的任務。但一個最直觀的答案,是問題出在羅共自身。經濟搞不上去,人民生活下降,官僚分子專權,而政治體制又不能保障人民意志得到充分表達,人民的民主權利完全被漠視,這無論怎樣都是危險的。由此,我們可以認識到,鄧小平提出的”三個有利於“的標準,以及作為黨的指導思想的”三個代表“重要思想,的確是執政黨極為重要的思想武器。世界上的教訓往往就是這樣:它是慘痛的,但也留給人們必要的思考。有了思考,人就不會再盲目。

此次赴羅,還有一個重要收穫,就是採訪到原羅駐中國大使羅明先生。羅明是個中國通。早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初,他就奉派來中國,在北京大學學習中文。此後,他成為羅馬尼亞的席中文翻譯。他的夫人、女兒和女婿都精通中文。女婿還將在不久到北京就任駐中國大使。
羅明先生是1960年布加勒斯特會議的親歷者。當時,他是羅黨中央派到中國代表團的聯絡員。他對布加勒斯特會議的敍述,同我們過去在國內瞭解的有所不同。
羅明告訴我們,所謂布加勒斯特會議,是指在羅工人黨第三次代表大會之後召開的一個社會主義國家共產黨和工人黨會議。來到羅馬尼亞的各國共產黨和工人黨代表團,都列席了羅黨的代表大會。羅明説,赫魯曉夫在向代表大會致詞時故意講到,某些國家的黨,讀書並沒有讀懂,他們在教條主義地處理問題。他們不瞭解實際,制定了一些脱離實際的方案和計劃。羅明説,雖然赫魯曉夫當時並沒有指明説誰,但大家都能感到他的暗示。特別是東道主羅馬尼亞人。他們不希望在自己黨的代表大會上生不愉快的事。
羅明説,他沒有進入各國共產黨和工人黨會議大廳。但他知道里面在吵架,氣氛緊張。羅明提供的一個細節是,在會議的當晚,羅黨中央第一書記喬治烏·德治在斯納果伏湖黨中央別墅宴請各國代表團。就在招待會將要結束時,羅明突然接到通知,要他宴會一結束,馬上帶領中國代表團回到布加勒斯特城裏喬治烏·德治的家。羅明説,這樣做,是出於一番特殊的安排。喬治烏·德治並不擁護赫魯曉夫企圖以壓服方式對付中國代表團的做法。但他又不好公開表示對中國的同。他希望安撫中國同志,同中國代表團做私下接觸,可他深知蘇在羅的耳目眾多,結果採取了這種保密和不合常規的安排。
但在閻明覆的回憶中,中國代表團是按照中央來電,主動前去拜訪喬治烏·德治的。閻明覆説,中國代表團在凌晨2時來到喬治烏·德治的住所,並開始了談話。可羅明堅持他的記憶,認為中共代表團是在他的引領下,於宴會結束的當晚11時趕到布加勒斯特喬治烏·德治的官邸的。羅明説,談話在官邸的露天平台上進行。當他們到來時,平台上什麼準備都沒有。彭真等中國代表團成員,是每人自己搬一張藤椅隨便坐下的。羅明説,當時的場景他印象極深。中國代表團和羅黨中央政治局委員們圍坐在一起,沒有排任何座次。這表明,整個談話既有預謀卻又隨機而行。
羅明説,德治在談話開始時,希望中國代表團把心裏話坦率講出來,同時,他也表示了在某些方面對赫魯曉夫做法的不滿。羅明回憶説,雙方談到了整個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發展,談到了在兄弟黨之間應該遵守哪些準則。大家一致認為,在社會主義大家庭中,”父子黨“、”霸權主義“這些概念是不應當存在的。據羅明回憶,會談氣氛非常融洽,充滿了相互間信任的精神。他甚至認為,這次談話代表了羅黨對中共的特殊態度,它開闢了羅黨和中國共產黨關係的新局面。
羅明的回憶是富有聲色的。在電視取景器的畫面上,他彬彬有禮的舉止,很是動人。作為文獻紀錄片,我們對他的回憶還要作進一步考證。但他提供的歷史細節,卻使片子豐富起來。
為了這次電視採訪,羅明夫婦特地把當年彭真送給他的刺繡桌布拿出來,展示在電視鏡頭前。看得出來,作為從那個時代走過來的見證人,羅明先生企盼中羅友好的感是真切的。特別令我們感動的,是他在採訪前一天才從醫院回到家裏。五天前,他剛剛動了一次肝部手術。可以説,為見中國客人,他盡了最大的努力。
五天的訪問終於結束了。我和我的攝製組朋友們,為有這樣一次值得回顧的出訪感到充實、興奮。
(本文表於《百年潮》2003年第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