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楊永信的日子_風聞
蛋总toshi-我觉得OK2018-10-29 19:32
本文轉自公眾號:後窗工作室(ID:media-fox)
離開十三號室後,盟友們像普通人一樣,在各自的軌道運行,按部就班地生活。但很多屬於十三號室的痕跡還留在他們身上。看到“電療”相關字眼,唐博會覺得噁心;和他同歲的一個盟友陪同事安裝寬帶時,碰到了路由器的線,蹲在地上乾嘔;小繭幾乎沒有任何過激反應,無論是接觸電線、針灸還是插排,直到一年冬天,她的頭髮被羽絨服的靜電裹挾,身體開始不由自主地抽搐,“第一時間沒想到十三號,但是控制不了身體。”
他們組成了鬆散而持久的“復仇者聯盟”,不斷有新的成員在網上被找到,拉入羣裏。只要網戒中心有任何風吹草動,聯盟便伺機而動,目的只有一個——讓楊永信的網戒中心永遠關門。
****文|****邱水
編輯 | 王珊珊
作為山東臨沂四院網戒中心曾經的“頭號反抗人物”,張亞傑沒想到,有一天還會重回十三號室。10月27日,在兩名警察的陪同下,他仔細打量着這間熟悉的屋子,空空蕩蕩,連把椅子都沒有,那台駭人的電子治療儀也消失了。
三年前,根據張亞傑的回憶,他在這裏一個多月內被電了一百多次後,父親帶着“戒網癮成功”的他出院。十三號室的主人,“楊叔”在他記憶中比實際年齡年輕,總是笑着,眼睛鋥亮。現在,他又見到了他。
楊永信66歲了,頭髮近乎全白,已經消失在公眾視線中近兩年。那天是週六,“楊叔”沒穿白大褂,而是一件棕褐色上衣,表情嚴肅而凝重。張亞傑就是網上那段“十三號室傳出孩童哭聲”視頻的拍攝者,他被警方帶來配合調查。
楊永信抬起雙手,放在張亞傑肩上,張亞傑也把手搭在“楊叔”肩上。他挺直脊背,甚至覺得有一絲興奮和激動,“‘楊叔’的學生,個個都是好樣的。”他故意一字一頓説。
楊永信在2006年1月成立了“臨沂市第四人民醫院網絡成癮戒治中心”(下稱“網戒中心”),並任主任,因央視播出的電視紀錄片《戰網魔》成名。網戒中心採用電擊“治療”,據多名從網戒中心出來的當事者回憶,罰站、罰蹲和掃廁所只是日常小懲,在進行電擊的十三號室,有時還伴隨針灸和其他成員觀摩,絕大多數人每天要服用不知名的中西藥,打點滴吊瓶。病因不止是網癮,早戀、晚婚、同性戀甚至是生活狀態低迷等等,一切“不聽父母話”的人,都可以被“治好”。
在媒體多次曝光後,臨沂市衞計委10月25日發佈聲明稱,原“網戒中心”於2016年8月取消,不再收治網癮人員,“十三號室”是收治精神病人的搶救室,近期一直未使用。臨沂市精神衞生中心則回應, 2016年8月已經停止使用“臨沂網癮戒治中心”該名稱,收治患者全部符合國際疾病診斷標準,不存在網傳的所謂“十三號室”。
但反抗者已經開始行動。
張亞傑這種進過網戒中心的人互相稱作“盟友”,十多年來,盟友們從未停止反抗。他們出來後建立多個名為“反楊永信”的羣,向媒體爆料,分享關於網戒中心的最新動態,提防家委會成員舉報抓人。有些人選擇在網上實名舉報,將自己的經歷曝光;還有人定期回到臨沂,關注網戒中心的最新動向。
他們組成了鬆散而持久的“復仇者聯盟”,不斷有新的成員在網上被找到,拉入羣裏。只要網戒中心有任何風吹草動,聯盟便伺機而動,目的只有一個——讓楊永信的網戒中心永遠關門。
臨沂網戒中心十週年慶典活動合照。
王者行動
19:58分。張亞傑看了眼表,孩子的哭聲弱下去了。這是10月22日的一個普通夜晚,他在臨沂市第四人民醫院附近的麪館吃飯,還沒吃完,小孩慘烈的哭聲傳來,“卧槽!”張亞傑放下筷子衝了出去。
這不是張亞傑第一次回來。在此之前,他數次到臨沂四院蹲點,想知道網戒中心的近況和動向。他每次都拍下醫院的照片,發到微博上,角度各不相同。去年七月,有網友問張亞傑“為什麼還冒着風險還跑回去”,他説:想念失聯的盟友,他替他們回來看着。
作為曾經英雄聯盟最高王者分段玩家,幾千萬日活用户中的佼佼者,張亞傑喜歡單獨行動,“王者不需要帶青銅排位。”張亞傑用遊戲裏的術語解釋,他一個人就能搞定大多計劃,找時間點爆料,定時看守,網上發帖。但只有這次,他的微博上了熱搜。
這段30秒的視頻足以讓反抗者警覺,盟友們將它發到各自的羣裏。孩子的喊叫讓唐博感到恐懼。
9年前,17歲的唐博因沉迷網絡遊戲《魔獸世界》而被送到網戒中心,幾個身材魁梧的盟友把他按在牀上進行“電療”,唐博發出痛苦的叫聲。適逢央視《新聞調查》來採訪,他入院的過程也被拍了進去。現在,這期節目連同他和父親的截圖,重新被網友找了出來。
唐博在微博上承認自己就是視頻中的男孩,“放心放心,活得很好。”唐博加了個調皮的“狗頭”表情。他今年26歲,已經結婚,有車有房,是一家資產殷實的實業公司老闆。
關於十三號室的記憶已經遙遠而模糊,但為了徹底扳倒網戒中心,唐博建了一個羣,一天內,羣裏聚起了一百多個人,除了網戒中心的盟友,還有其他反對楊永信的網友。
“羣主身體還好嗎?”“羣主留下啥後遺症了嗎?”面對十幾條問候,唐博語氣輕鬆詼諧:“被電得反應快了。”羣裏討論氣氛熱烈,盟友們和多年前一樣,仍然熱衷於二次元動漫和網絡遊戲。很多人已成家立業,唐博的新婚妻子發了兩張唐博的近照,幾乎是十年前視頻中的男孩放大版,黑框眼鏡,瘦削的肩膀,第一眼看上去文文弱弱,微笑抱着給妻子的禮物。
一個離開網戒中心八年的羣友私下説,現實生活中,盟友們之間少有交集,但在網上,大家都關注彼此的動態,盟友過得越幸福,大家越覺得欣慰。“要讓大家知道我們這些‘問題少年’都混得很好。”
欣慰之餘,大家更關心張亞傑的視頻處理結果。“楊永信又回來了?”一個老吧友在“楊永信”貼吧裏問。“我看了三遍才敢看完。”一位盟友以為網戒中心兩年前就關門了。大家也擔心張亞傑的行蹤暴露,“他安全嗎,會不會被盯上?”
唐博也迫切想知道張亞傑的後續情況。他説,央視那期節目裏沒拍到的是,後來他不僅被電擊,還被兩根針同時插入人中穴和眉心以保持清醒。
一天後,臨沂官方回應,經當地公安機關調查,網傳視頻中的哭喊聲由12號病房8歲患兒發出,該兒童為精神發育遲滯患者,據其在醫院陪護的爺爺奶奶反映,該患兒時常哭鬧,當晚因向其奶奶索要東西未得到滿足所以哭喊。張亞傑也同步在微博發表了道歉聲明。
楊永信的電話目前處於關機狀態。臨沂市第四人民醫院一名工作人員稱,2016年戒網癮的相關科室已經取消,現在要看只能去門診掛號,門診有精神科、專家門診和心理諮詢門診。
盟友們對這個回應並不滿意。更有志願者打算找出自己幫助過的盟友名單,一個個聯繫詢問,擔心他們又被送回去。
志願者林峯是央視那期節目的爆料人之一。他回憶,十年前,就有孩子冒險帶出來了資料,將近一百萬字,裏面從成員名單到收費項目,會議記錄到日記敍述,還有大量的賬目、照片等等,事無鉅細。
在林峯看來,反抗是一場曠日持久的逃亡。“不是逃一次的問題。”林峯説,逃出的孩子有兩條路:要麼徹底斷絕家庭關係,出去工作;要麼與家庭和解,得到家長“保證不送回去”的承諾。但一些家長會出爾反爾,有些孩子回到家後就失去聯繫,一個男孩被反覆送進去三四次,最後一次出來,徹底變“乖”了,眼神渾渾噩噩。“第一次出來時,他跟我説一定要報復;最後這次問他什麼他只搖頭。”
所有盟友逃跑的第一步都是“屈服”,無論大家安排的計劃如何周密,想從網戒中心出來只有一條路,變成好孩子,對楊永信恭敬感激,得到家長的信任,走出網戒中心的大鐵門。
一款遊戲中的網癮治療專家楊教授。遊戲中,玩家扮演一名經常打架逃學的叛逆少女,被母親哄騙到網戒所進行治療。
十三號室,開門
一扇普通的防盜門,進去後房間靠南有個氧氣瓶,中間擺放着一張手術牀,上面是一台方形儀器,靠北有兩張座椅——這是 “反楊永信”羣中的新盟友吳瀟對心理矯正室的記憶,後來,老盟友告訴他,這間屋子還有一個名字,十三號室。
吳瀟曾無數次在夢裏見到那間屋子的門又向自己打開:幾個壯碩的盟友將自己死死按在病牀上,手腳和雙肩都被壓住,一個力氣最大的負責抱住他,捂住他的嘴。像兩年多前一樣,他想喊“救命”,但只能發出顫抖的“嗚嗚”聲。
每次醒來,吳瀟就睜着眼到天亮,身體僵硬,額頭上汗涔涔,手腳冰涼。
吳瀟第一次見到楊永信是兩年前。父母整日因為他玩網絡遊戲《英雄聯盟》吵架,想帶他看心理醫生。父母辦手續時,他被帶進十三號室,“我們只是想聽你説實話,反抗是沒有意義的。”他記得,楊永信的嘴角抽動了一下,隨後他的大拇指和食指中間被紮了一針,感覺發麻,楊永信開始拿起連着電線的小夾子,夾在針的尾部。
“我是和媽媽關係不好,我沒有網癮!”吳瀟説,電流的劇痛讓他覺得肉被翻來覆去攪拌,他之前不打麻藥縫過針,不及這疼痛的十分之一。
楊永信告訴他,這裏不光治療網癮,還叫做問題家庭矯正治療中心。
“問題家庭”範圍很廣,據盟友們描述:一名濰坊的女生喜歡同性,被父母綁了送來;有的男生初三開始早戀,被母親下了安眠藥,求楊永信“解救”;還有快三十歲的成年人,被送來的理由是“拒絕相親,不想結婚”。
娛樂在網戒中心並非沒有。唐博回憶,他們可以唱符合規矩的歌曲,新來的唐博表演了吳克羣的《將軍令》,第一句歌詞是“我知道對有什麼不對,我知道將軍説的話不一定對”,結果被認為是諷刺,拉進了十三號室。
在網戒中心,一切血緣關係被弱化,人與人之間都可以相互舉報。盟友們回憶,網戒中心更像集中營,組織結構森嚴,規則細化至86條,違反一條就可以“加圈”,十年前進去的唐博説,五個圈就夠電一次,很好湊齊:對眼神、暗號,櫃子沒擦乾淨,交往過密,剩飯剩菜……甚至你不知道犯了什麼錯誤,就被通知加圈。
還有專門針對“再偏”(即出去後又被家長送回或家委會抓回來)的懲罰,這些盟友,只要十三號室的門一開,他們就跟着進去連坐“治療”。
權力金字塔的最高點是楊永信,下面是醫生組成的點評團、家長組成的家委會和同盟班委。班委有權力加圈和抹圈,層層上報,可以決定誰進十三號室被電。比起央視視頻裏男孩唐博的“裝老實”,裏面不乏“聰明”的自保者,他們努力爭取到班委的位置,互相結盟,甚至為了自保,給其他孩子加圈,洗脱自己的嫌疑。
“他們也叫‘反抗’?讓人噁心!”張亞傑不屑於此。他研究了楊永信的管理模式,篤信自己找到了最有效的反抗辦法——“楊永信不怕罵和曝光,他最怕的就是沒人可收,走一個兩萬,十個就二十萬!”摸清情況後,張亞傑趁吃飯的機會與別的家長坦白十三號室裏的經歷,勸説對方帶着孩子離開。“這裏都是騙人的!”張亞傑最後加了一句,被一個盟友的母親立馬舉報“胡説八道,不好好改變”。
張亞傑馬上被送到十三號室。他回憶,每一次電擊都像第一次,疼痛從四肢百骸侵入,翻江倒海。在“多次勸説他人被舉報”受到電擊後,楊永信説:“我這裏開了十年了,就沒見過你這樣的。”張亞傑認為楊永信膽怯了,“這個計劃的第一步就是讓他知道,你不怕他,他所有辦法對你都是失效的。”
愛情也是反抗的一種方式。一位盟友回憶,兩個被送進網戒中心的少男少女,其中一個因為早戀進去,出院後,他們選擇在一起。“共同經歷過被電,那種感情是不一樣的。”
高額的花費有時也會讓家長動搖,據出來的盟友描述,裏面平均每個月花費將近一萬元,視病情每個人的療程在三個半月到八個月不等,一般要兩三個療程起步,還不算家長“加圈”時的罰款,藥費等,有的家庭甚至賣了房和車送孩子進去。
張亞傑故意裝作很享受每天的點評課和跑操,父親認為他“變好”了,一個多月後,在別的盟友家長勸説下,決定帶他回家。
臨沂網戒中心,以下為唐博描述,洗腦必經地:早上去“點評室”必經之路;水軍量產地:三個月後盟友被要求用電腦打自己的懺悔日記,有專人發出去。boss地:施行“電擊療法”的十三號室內
“讓中國的父母認錯是很難的”
出院是與父母感情的第一道考驗。盟友吳瀟説,他在裏面待了三個月,和另一個女孩一起申請自主出院,除了提前申請外,還需要楊永信親自批准,並在點評課尾聲舉行出院儀式。
“你能保證你的孩子出去後不再偏(犯)嗎?”楊永信黑着臉,吳瀟的心吊了起來,父親堅持兒子已經洗心革面。“那都是裝的!”楊永信的聲音忽然變大,吳瀟嚇了一跳,盯着父親的表情變化。
“我相信我的孩子是最好的!”聽到父親這句話,吳瀟差點哭出來。
“真這麼好,你為什麼送他進來?”楊永信反問,“你別被他的外表給矇騙了!”
父親搖搖頭:“我孩子現在已經改過來了……如果是那樣,我就認命。”
“認命?你們信命嗎!”楊永信轉向在場其他家長。
“我不相信!”一個家長十分激動,“就算有命我也相信楊叔可以給我們改命!”楊永信點了點頭。吳瀟的父親態度堅決,而同時申請的女生母親,在一片“楊叔萬歲”中,放棄了出院。
如今26歲的吳瀟,已是一名國企員工。在家裏,網戒中心的經歷很少被提及,像一道隱形而尷尬的牆,橫亙在他與父母之間。父親堅持他是在網戒中心“改好”了,吳瀟曾試圖説明,他不是因為“治好”而有如今的成就,但父親一句“花那麼多錢,還是我們錯了是吧”就把他噎了回去。
在與網戒中心整個系統的對抗中,父母成為盟友們的軟肋。長大、經濟獨立、離家越遠越好,是許多人解脱的訣竅。
盟友唐博的節目視頻上了熱搜後,母親主動給小繭打電話,五年前,女兒曾因早戀被送去網戒中心。母親現在承認,裏面的方法可能過激。
“那不是過激,是在殺人!”小繭情緒激動,她希望要強的母親能低頭,向她道歉。
“我不相信那麼多家長,賣房賣地拿自己孩子現身説法,就為了騙我幾萬塊錢!”母親説。
小繭按掉電話,堵得喘不上來氣,她當年出院,是因為父親説“女孩子名節重要”,怕她嫁不出去。
隔天晚上,母親又打來電話,小繭猶豫了很久,準備好新一輪爭吵,“去食堂吃飯了嗎?”母親的聲音有些侷促,小繭愣了好一會兒,吐出一句:“沒有,買回宿舍了。”關於那段黑色記憶和發生的爭吵,母女倆都沒有再提。
小繭沒再談過戀愛,網戒中心那段日子,讓她“有陰影,無法信任別人”。她和唯一知道她去過網戒中心的朋友也鬧掰了,一次出去吃飯,對方開玩笑説“你看你到現在都沒談戀愛,不就是有‘療效’了”。
無法原諒的不只是別人,還有“被拋棄”的自己。時間讓最初的憎恨只剩下空殼。
四五年前,浩然在網戒中心裏冒着“楊叔專場”(即楊永信親自施行“電療”,最多時有四台儀器同時運轉,時長在40分鐘以上)的風險,想辦法登陸QQ空間,給在外地上學的哥哥留言,希望獲救,但哥哥沒有回覆。待滿半年,浩然才被允許回家,哥哥後來解釋,“當時往家裏打了電話,爸説沒事。”弟弟從小和他最親,現在卻最恨他,很少聯繫。
有次過年,偶然提起網戒中心,弟弟冷冷問:“當時為什麼不救我?”浩然一直不明白,哥哥當年也玩電腦卻也沒被送,為什麼自己送了進去。他最後得出的結論是:“這個家我多餘。”
志願者老宋從前年開始加入反抗聯盟,除了幫盟友逃跑,他試圖從源頭父母處避免悲劇發生。老宋曾勸過一對父母,他們的兒子沉迷網絡遊戲,抗拒上學,想送去網戒中心。“你們和孩子溝通過原因嗎?”老宋問。“這還用原因?學生上學不是天經地義?”
老宋找到那家的男孩,瞭解到有一次,男孩上學時忘了和學校裏的小團體“問好”,變成了被長久欺負的對象。父母到學校核實後,要求學校出面道歉。
“他們不會檢討自己的,讓中國的父母認錯是很難的。”老宋説。
唐博意外走紅後,父親也看到了當年的視頻,第二天早上,還在上學的弟弟打來電話:“哥哥,你沒事吧?我怕你難過。”唐博認為,這是父親問不出口的話,讓弟弟轉達。因為弟弟還説,“不知道怎麼了,爸爸哭了”。
唐博知道,多年來,父親揹着他掉過很多次眼淚,“男人之間不需要言語表達,我一直都沒怪過他。”
楊永信近照
艾澤拉斯的勇士從不認輸
離開十三號室後,盟友們像普通人一樣,在各自的軌道運行,按部就班地生活:22歲的小繭剛剛大四,在一家金融公司實習;26歲的吳瀟現在在國企工作,空閒時還可以提早下班去釣魚
;唐博已經“走上人生巔峯”,買得起七位數的豪車,忙得沒時間去度蜜月;志願者林峯走訪過《戰網魔》23個孩子中15個,張亞傑發佈的視頻走紅後,他打給其中一個老盟友,“我不想提當年的事了,怕影響我的星途。”對方竟然已是炙手可熱的小明星。
但很多屬於十三號室的痕跡還留在他們身上。看到“電療”相關字眼,唐博會覺得噁心;和他同歲的一個盟友陪同事安裝寬帶時,碰到了路由器的線,蹲在地上乾嘔;小繭幾乎沒有任何過激反應,無論是接觸電線、針灸還是插排,直到一年冬天,她的頭髮被羽絨服的靜電裹挾,身體開始不由自主地抽搐,“第一時間沒想到十三號,但是控制不了身體。”
據公開資料顯示,人體對電流的反應在8-10mA時,手擺脱電極已感到困難,手指關節有劇痛感,而20-25mA
則手迅速麻痹,不能自動擺脱電極,呼吸困難。更多離開十三號室的人和他們一樣,形容這種曾經痛覺的具象,“手像蛋卷一樣捲起來”。有人記住了十三號室更換低頻脈衝電子治療儀“治療”時的數字,70(V),自此避開一切與這個數字相關的事物。
一位2015年末出來的盟友已經不願提起網戒中心的經歷,“説這些有用嗎?你什麼目的?”但沒多久,又絮絮叨叨提起自己被電時的場景,“五六個人,都一百七八十斤,太絕望了。”但馬上又撤回了消息。
還有一些盟友選擇將自己的經歷曝光,甚至實名發帖,“不敢説代表永遠向楊永信低頭。”
張亞傑始終保持“獨行俠”的王者作風,“‘反楊羣’就是個大染缸,良莠不齊,沒有意義,誰罵楊永信罵得最兇?卧底唄。”的確,“卧底”直接導致一個“反楊永信”羣分崩離析。去年,網戒中心家委會多次得知羣裏的內幕,盟友們人心惶惶,都不敢在羣裏説話,轉成小窗私聊。
最安全的辦法就是解散。吳瀟也在那個羣裏,他和幾個老盟友大哥、志願者化整為零,變成小股反抗部隊,“安全最重要。”吳瀟説。
據公開報道,今年6月,世界衞生組織在今年發佈的第11版《國際疾病分類》(ICD-11)中,加入“遊戲成癮”(gaming
disorder),並列為精神疾病,症狀包括:無法控制地打電玩(頻率、強度、打電玩的長度都要納入考量)、越來越經常將電玩置於其他生活興趣之前,即使有負面後果也持續或增加打電玩的時間。
張亞傑當年的住院費用明細彙總
艾澤拉斯是遊戲《魔獸世界》裏的地圖,是無邊黑暗中一個渺小星球的名字,也被命名為“永爍星光之地”,曾數次將滅世的災難成功化解。一些盟友稱自己是“艾澤拉斯的勇士”,把楊永信的圖片做成各種表情包,在羣裏聊天時,互相開玩笑:“你的‘罪行’夠楊永信給你養老了!”
但一名老盟友透露,他們中一些人會經常情緒失控,大哭或大笑,或者突然非常害怕周邊的一切,不知道如何處理。
勇士之一的唐博在剛出來的幾年後,有時一定要開車到公司睡覺,半夜打電話會突然泣不成聲,他現在只要不堅持健身就會生病。但在新建的反抗羣裏,唐博稱自己是楊永信試驗下的“科學怪獸”。
唐博一直想找到張亞傑。建羣兩天後,出於對央視節目裏被電男孩現狀的好奇,張亞傑主動加了進來,他受到了羣友們的熱烈歡迎。“改個名字吧,像我這樣。”唐博的名字已經加上了“抗電勇士”,張亞傑拒絕了。
差點成為職業選手的張亞傑,曾是MOBA遊戲《英雄聯盟》電一的頂尖玩家,王者段位,手速和意識極強。在被電一百多次出院後,張亞傑第一件事就是跑到網吧,將網戒中心的一切在網上曝光,一番聯繫後,被他勸走的家庭也沒有再被策反,這讓他感到短暫的滿足。
坐在電腦面前的張亞傑心跳得很快,出來後好像“碰什麼都被電到”,他打開遊戲,但很快就發現,那些他熱愛的英雄都無法再控制,握鼠標的手指變得無比遲鈍,精神也很容易渙散,無法集中,只能操控一個叫做莫甘娜的英雄,而這個英雄技能的最大用處在於“囚禁”。
去年五月,英雄聯盟職業比賽在上海開打,張亞傑又回到臨沂四院蹲點。“你們放心打比賽,我在臨沂幫你們看住楊永信。”他在微博上“皮”了下。
“哎,別人以為我是個王者,抗電。” 張亞傑嘻嘻哈哈,“其實我只有一個布甲,是個脆皮。”張亞傑説,在網吧的時候他就意識到,他被電廢了。但“王者會認輸嗎?”已經離開臨沂回到家的張亞傑十分堅定,“Never!”
(包子君對本文亦有貢獻。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人物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