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班回家路上,黑白無常帶着一隊神從我身邊遊了過去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9515-2018-10-29 17:18
來源:許靈怡,一席
許靈怡,《HOMELAND家園》副主編。
很多人會問:你們到底是怎麼活下來的?這個問題我已經被問了不下一百次。
我們做了本“土雜誌”
大家好,我是《HOMELAND家園》的許靈怡。從實習生到副主編,我在這本雜誌已經工作了十一年。《HOMELAND家園》是一本福建本土城市生活雜誌,創刊於2005年。
其實剛開始的時候,我們有個野心,想做一本時尚的城市雜誌。但是福州連一片洋氣的櫥窗都找不到,就被打敗了,開始認命去正視這個城市的土。
瞭解越深越發現這個城市土得有特點,土得特別豐富。所以我們決定和生活的城市講和,老老實實做一本「土雜誌」。
很多人會問:你們到底是怎麼活下來的?這個問題我已經被問了不下一百次,一開始我還會非常認真地解釋,後來就比較坦然,掏出手機,給大家看一看我們的辦公室。
一進去就是「錢來」,一扭頭還是「錢來」,我們真的很想發財。
一些沒有找到男朋友的同事,就非常虔誠地在自己的位置擺上「夫婿來」、「桃花來」。
角落裏我們嚴肅地供奉着寫稿雞神,在我寫不出稿,同事交不出稿的時候,就會去拜拜寫稿雞神。大家是真的相信會有宇宙未知的力量來幫助我們。
辦公室推開窗户會看到一個廟,是我們境的境廟。每月初一和十五,特別是這個廟的大王神生日的時候,都會點上三米高的香,嫋嫋神煙,感覺被籠罩在神的庇護裏。北方的朋友可能覺得很怪力亂神,其實這就是福州生活的日常。
過去福州的社區街道是以「境」來劃分區域。我們辦公室所在的小柳路,就是小柳河東護民境所在的範疇,境社文化其實是福州傳統社會用來維繫生活的一個重要紐帶。
哪怕這裏拆遷了,還是會留下這個境的廟。每年端午節,以前住在這裏的人都會回來一起參加龍舟賽。這是我們小柳路拆遷後的第三年端午,大家一起划龍舟,吃龍舟飯,熱熱鬧鬧的,好像從來沒有離開這片社區一樣。
福州的神種類繁多,每個境有一個大王,同時還供奉一個比較主流的神作為境的主神,而這些神都有非常森嚴的等級系統。
他們是有幫手的,不是孤軍奮戰地在庇護你,手下有各種辦事的小神。神也有自己和福州的傳説故事,比如黑白無常就是福州人,東嶽泰山的岳母家也在福州。
更有意思的是,這些神還要過生日,幾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有地方在慶祝,這就產生了非常有意思的生態鏈。
2011年的時候,我想做一期關於閩劇的專題,講福州傳統戲劇的生存狀態。
一開始我覺得閩劇肯定式微了不行啦,但採訪之後發現,它在民間茂盛得不得了。因為神要過生日啊,生日期間人們就要演戲給神看。民間信仰的豐富,讓傳統戲劇風生水起,我們想都想不到。
剛到福州的時候,我對這裏沒有太大的好感,覺得這座城市很乏味,沒有秩序。後來有一天我加班到很晚,回家路上看到這樣一個場景。
黑白無常帶着一隊神從我身邊遊了過去,當時我被狠狠地嚇了一跳。一方面場面真的蠻詭異的,另一方面是,我難以想象在一座省會城市的中心,還能看到這麼鄉土的形態。
沒過兩天,巷尾又搭起了戲台,閩劇、伬唱、評話,各種各樣的福州傳統戲劇連番上演,就像一場民間的狂歡節。這種傳統的生活形態,不止留在博物館和書籍,它活生生地發生在我們身邊。
有興趣的話,農曆九月你們可以來福州看一看。城市中央的鼓樓區以南和次中央的台江區以北,是九案泰山信仰圈。九月初一到十五,每天晚上都有遊神活動。不過這只是小遊神,過年期間整個福建都是這個樣子。
福州是一座很奇特的城市,它的存在感特別弱。每次有朋友來,我都感覺如臨大敵,因為福州特別不好玩。這個不好玩,不是不好玩,是大家不知道該怎麼玩,我要做非常詳細的攻略給朋友。
我會告訴他,你先到一個路口,進入第幾棵樹旁邊很小的一個巷子,穿過去後,再經過一大片小區,就可以看到這樣一個水池,是春秋時期歐冶子鍛造寶劍的地方,它藏在一個非常深的巷子裏。
再比如我們省政府門口有一個寺,叫華林寺。你花兩三塊錢的門票,就可以看到江南現存最古老的木構建築。這些有意思的地方都被圍在城市的街道里,藏得很深。
福州人內斂,不愛抱團,對自己的文化也沒有自信。因為做本土雜誌,我會去到很多不為人知的角落,遇見很多有意思卻覺得自己沒意思的人,這其實特別好玩。
其實不要説福州,整個福建大家可能都會有點陌生,是處於文化邊緣的省份。但是卻比較完整地保留了大量中原地區已經模糊或遺失的文化,因為從前的衣冠南渡,有很多文化都是從中原傳過來的。
我們的很多方言都是古音。很多朋友以為福建都講閩南話,因為大家只知道廈門,其實只有廈門漳州泉州一帶講閩南話。我們的閩北區域,武夷山講的是閩北方言。閩西是客家的祖地,講的自然是客家方言。我們福州所在的閩東區域講的是福州話。
福建的山特別多,可能翻過一座山,整個腔調就不一樣,甚至不太能交流。各地這麼豐富的語言和文化,其實是很少人瞭解的。
廈門鼓浪嶼應該是整個福建存在感最強的地方。我們做過很多期廈門的選題,一直希望可以把廈門從遊客的目光中剝離出來,還原本地的生活狀態。
我有朋友之前生活在鼓浪嶼。有一次他帶我去鄰居的阿伯家,老阿伯掏出了一個尤克里裏,他的太太拿了一個曼陀鈴,過了一會兒,他們的朋友陸續過來,每人帶不同的樂器,玩起了夏威夷音樂。
有時他們會到靠海的路邊演奏,常常遭到年輕人圍觀,但這對於他們來説就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過去島上的外國人和華僑很多,帶回了很多外來文化,其中就包括音樂,這些是他們兒時便開始的玩樂。
有一陣我們聽説鼓浪嶼很快要買門票才能上島了,這意味着鼓浪嶼會完全成為一座遊客的島嶼。我們趕緊住到了島上,花一段時間跟本地人家打交道,希望記錄下變化前的島嶼生活,看看遊客給本地人究竟帶來了怎樣的改變。
這一位是島上的陳老中醫,他家的宅院裏有一片藥園,種了很多草藥,他帶着我們認識了鼓浪嶼非常多的植物。
這是一位80後,他是島上的第四代島民。其實現在很多年輕人都在廈門的那一側工作,而他選擇回到鼓浪嶼,把自己的家改造成一個咖啡館。
這是我們採訪的所有島民中年紀最大的一位,當時已經是九十歲的黃老師。他退休前是鼓浪嶼幼稚園的老師,幾乎半個鼓浪嶼的人都是他的學生。
我們在跟這些本地人的交往中,其實會感受到這座島嶼非常特殊的個性。現在我反而有點怕回到鼓浪嶼,朋友們幾乎都搬走了。
因為工作和生活都在老社區,我可以感受到這座城市暗藏的秩序和獨特的個性。但城市總是不停往前走,難免要面臨老社區改造。2014年,我住的加洋巷和我們辦公室所在的小柳路都啓動了拆遷的進程。
那一年我印象深刻,是福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舊區改造,108箇舊區,53684户人家都要面臨同樣的命運。
我很捨不得自己生活的老社區,捨不得巷子裏的老街坊。這裏有一個菜市場,攤販都是我的鄰居,他們熟悉我的口味,甚至我的食量,知道我要的肉切成多細的絲,蔬菜要折成什麼樣。有時我打車沒有帶錢,他們還會幫我墊付車費,這種人情味讓我迅速地融入這片街區。
現在它面臨改造,所有的人可能都要遷走。所以我在想,城市究竟需要什麼樣的社區?社區裏的生活怎樣才算理想?除了將老舊的社區剷平,遷走所有居民之外,是否有其他可能讓大家獲得理想的社區生活?帶着很多問題,我做了一期「社區裏的生活」。
當時我們訪問了很多做社區營造的團隊,也訪問了一些正在面臨拆遷的區域,還回訪了很多我們曾經採訪過的老社區、老居民。在這些羣體中,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上海新村。
福州曾經是一個以手工業為主的城市,五六十年代國家出台了政策,要讓這個地方進行工業化。上海新村就是那個年代從上海遷徙而來的一個社區,他們隨着工廠舉家搬遷。這些給城市帶來工業化的老師傅們,最後卻被城市所遺忘。
訪問這羣老師傅的時候,我內心還蠻沉重的。他們身上揹負了太多大歷史下小人物的沉重,而這些壓力又都壓在我這個採訪者的身上。
當時我們想是不是可以讓他們回到自己的屋子裏拍一張照片,但是難度很大,很多老人家身體不好,平時也不怎麼出門。沒想到老人家們知道後都執意前來。
再看到這些照片,我還能回想起那天下午的温度,五月份的福州已經非常熱了,老人家們穿得整整齊齊。
社區已經拆了一半,到處都是殘垣斷壁。其實很多房間、樓道口,已經被拆得都沒有欄杆,有些老人家是拄着枴杖跟我們硬翻進去的。
拆遷後,有一些老人選擇在附近租房子等待回遷的分房,有一些選擇了有一定距離的新社區。但是老人説:對於他們八十多歲的人,新社區的生活並不如意。買菜只有超市,也沒有人聊天。身體狀況允許的時候,他們還總是想回到上海新村附近的公園,找老鄰居聊聊天。
在HOMELAND創刊後的十年裏,我們記錄這個城市、社區的點滴變化,盡到一個城市雜誌的責任,關注社區,關注本地,關注個人生活,讓人們瞭解他們的城市是怎樣來,未來會到哪裏去。
接下來我要講到我們能夠活下來的真正原因,真的很難只靠宇宙未知的力量活下來。我們不光是記錄者,更是一個參與者。
這位師傅叫邱亨銘,是福州的大漆工匠。可能很多人都知道日本的漆器,其實福州的漆藝是中國產業鏈最完整的。有大漆工匠、大漆藝術家,也有生漆廠。這位邱師傅今年已經八十歲了,他十三歲開始就跟着父輩學漆,祖上幾代都是漆匠。
解放後他進入第二脱胎漆器廠,師從當時非常有名的漆藝大師李芝卿,專攻彰髹技法。這個工藝簡單説就是在漆器表面製作出美麗的紋路。九十年代國營廠走下坡,師傅們各尋出路,邱師傅就選擇跟一個日本家族合作,成為他們的代工。
我認識邱師傅,是因為六七年前做「漆與匠」的選題,跟着邱師傅學了三個月手藝。我自己上手一做,就體驗到這門手藝的深邃。根據不同的天氣、不同的季節,刷漆的力度都會不一樣。而這個過程中,採訪時不怎麼説話的邱師傅,卻和我説了很多。
他的兒女都在作坊裏工作,家境也蠻殷實。説實在話,他算是衣食無憂的工匠師傅。但因為做代工,他常常嘆氣説: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在漆器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聽完這件事我特別難受。看過很多無可奈何的羣體,無可奈何的人,就很難袖手旁觀。
2014年,機緣巧合下我們遇到了正在嘗試城市新公益方向的正榮公益基金會,一拍即合,發起了「手藝新生」項目。
我們選擇了福州的六種老手藝,向世界各地徵集年輕的設計師與藝術工作者,邀請他們來福州跟着師傅學習三個月,在瞭解手藝的基礎上進行再設計。
這是跟着邱師傅學習的三個年輕人,他們結合漆藝和自己原本的專業,做出了這些作品。
畢業於中國美院版畫系的年輕藝術家蔣坷均,把版畫和大漆的工藝結合在一起。倫敦藝術大學面料設計專業的湯麗佳,因為在國外常常要參加party,就做了一個大漆的手包。而廣州的木作手藝人餘雋,在他的認知裏,漆就是保護木作的,所以他做了這樣一組器物。
項目之後我們給這些作品做了展覽。2015年的秋天我們受邀參加了北京設計周,把這些師傅都帶去了北京。
越來越多設計師找邱師傅合作,還有很多人來訂購他的漆器,現在他們都會要求邱師傅在器物上留下名字。
其實我們在項目裏接觸到的每個師傅情況都不太一樣。邱師傅對自己的手藝特別有自信,而且很有自豪感,只不過在設計上需要年輕人幫他一起做。
做竹器的何敏文師傅,家裏三代都在做竹編工藝。但是近十幾年來,他覺得自己的手藝越來越沒有價值,開始不相信自己了。
他花了好幾天做的籃子,三五十塊賣給別人,還有人覺得貴。他就懷疑自己做了大半輩子的事情到底還有意義嗎?有好幾次,一些外界的力量介入試圖推動「傳承」,何師傅也表現得十分被動。我們找到他的時候,他的狀態是非常沮喪的。
在項目裏,他接觸到了兩個蠻熱情的年輕人,一個是在法國留學八年的黑餘,一直做紙藝方面的研究。還有一位郝建冬,是一名工業設計師。
黑餘希望自己首先成為一名實實在在瞭解並掌握工藝的手藝人,再去看手藝的興盛、衰亡,所以他跟何師傅學的第一件事就是劈竹子。他的作品結合紙品和竹藝吊燈,以不過分加工與設計為原則發展造型。
郝建冬作為工業設計師,完成了一組手工竹傢俱。他在結構的可行性上做了長期實驗,希望滿足結構功能的同時,也有構成美。
後來再有人説何敏文師傅的手藝沒價值,他就會自豪地懟回去:你看留學的博士和公司老總都在我這裏學習,怎麼就沒價值了?
他們的普遍狀態,其實和鹽野米松在《留住手藝》裏描述的工匠很像:這些樸素的手藝人,絕不是聖人君子,更不是人間國寶。他們就是每天拼命地為了養活家人而勤奮勞作的最普通的人。當我們對於人生道路產生迷惘的時候,可以去認識認識他們,瞭解他們的人生態度、對勞作的認識,以及他們在手藝上的氣質,也許那才是人本來應該有的活法兒。
我們遇見的師傅也正是如此。他們可能從小就開始學習手藝,用手藝養活自己與家人,不會把做這件事情上升到什麼境界,就是每天埋頭苦幹。
項目結束後,有一次藝術家邱志傑回到福建美術館準備「大計劃」展覽。當時有一件展品損毀了,我帶着何師傅去現場幫忙修復。何師傅做完就開始研究藝術家是如何用竹子進行創作的,又拍照,又摸來摸去。
讓我們最期待的事情發生了,原本非常喪氣的何師傅,開始琢磨自己的手藝有怎樣更多的可能性。這些師傅並不缺乏打開的心理,他們只是不知道怎麼樣在當代找回自己的位置。
做雜誌的這十來年,和城市裏不同的人相處、成長,真的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這是我們做第100期雜誌的時候,找了100位我們訪問過的人,與他們聊理想的生活。
很多時候我們的訪問更像與這座城市相處,記錄着大家的變化。在這個過程中,我們也進行各種嘗試去養活自己,又給城市帶來一些新的可能性。
這個城市裏還有更多的部分一直不為人所知,大量的在地好物還以美而不自知的方式存在於日常,隨着大流説消失就消失。
我們常説,城市雜誌是一面鏡子,可以看到城市如何成長,城市雜誌裏的各種可能,也正是這裏的更多可能。
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