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視新聞評論部風流往事_風聞
蹦迪班长-蹦迪班长官方账号-2018-10-29 15:42
這篇文章,是一段風流歲月的迴響。
01
東方紅,太陽昇,中國出了個《東方時空》…
不管是彩色電視,還是黑白電視,只要抓住觀眾就是好電視…
2002年2月5日,北京九華山莊,中央電視台新聞評論部年會:《東方紅·時空》大型音樂舞蹈史詩在此上演。
崔永元、白巖松、敬一丹、陳虻等央視名人輪番登台,現場掌聲迭起,笑聲不斷。
視頻在此,大家感受感受
平日裏看着挺嚴肅的白巖松,彷彿被汪峯附體,來了一段手舞足蹈的“央視有嘻哈”,瘋狂Diss《東方時空》誕生之前的電視節目有多無聊:
80年代的電視沒有辦法看,
80年代的記者沒啥事情幹。
大會小會開不完,電視要玩完。
回過頭咱們數一數,新聞真操蛋!
新聞沒有不真實的,消息沒有不及時的,
節目沒有不優秀的,觀眾沒有不忠實的,
訪談沒有不全面的,記錄沒有不生動的,
觀點沒有不新穎的,直播沒有不成功的!
好孩子總是自己的,前途是光明的,
好老婆總是鄰居的,道路是曲折的,
多年來咱們是當孫子的,是當孫子的!
今晚就要當爺爺,就要當爺爺!
…
大屏幕出現他第一次主持《東方時空》的畫面,白巖松黑起自己來,尺度那叫一個大:
那個時候瘦,但是那時的白巖松有本事,因為他那時只把別人的肚子搞大。現在白巖松胖,但是是因為他沒本事,只把自己的肚子搞大!
身為“流量擔當”的崔永元,和李小萌唱了一首改了詞兒的《常回家看看》,可勁埋汰坐在台下的一幫領導:
找點藉口找點時間,
領着小蜜咱出去轉轉。
堆上笑臉帶上零錢,
揹着愛人咱出去轉轉。
領導假惺惺幾句寒暄,
同事熱心給留了盒飯。
工作的事情咱隨便説説,
主任的缺點咱仔細談談。
常出去轉轉出去轉轉,
哪怕到香山北海故宮玉淵潭,
我們不圖領導為咱做多大貢獻,
別成天沒事找事找咱的麻煩!
沒想到你是這樣的敬一丹!
就連端莊知性的敬一丹大姐姐,也穿上了六五式軍裝,和另一位老同志朗誦令人臉紅心跳的詩歌,吐槽曾經文化生活的貧瘠:
耕地靠牛,點燈靠油,
日復一日,娛樂靠球?
這樣的夜晚,除了創造人類,
我們還有什麼追求?
我們曾經一忍再忍,
如今已經忍無可忍!
不在放蕩中變壞,
就在沉默中變態!
……
歷史的經驗又一次告訴我們:
春,不是叫出來的,
春,是真刀真槍幹出來的!
這場年會的高光時刻很多,
強烈安利大家都看看
此後多年,很多人在網上看到這場年會的影像。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們絕對不敢相信,這些在電視上一本正經播新聞的國寶級名嘴,還有這麼“不正經”的一面。
直到現在,B站的相關視頻依然充斥着“發現鎮站之寶”“這個真的服”“太會玩了”“都是人才”“文化人真可愛”等等彈幕。
但對於新聞評論部諸位“老司機”來説,早在1995年,他們就已玩起這樣的年會了。這一玩,整整8年沒停下來過。
1996年年會上的白巖松
2002年年會的大屏幕裏,就出現過更早之前的經典作品。
一部叫**《糧食》**,根據同名老電影重新剪輯並配音,由攝像畢劍鋒為1999年年會製作。
片中故事發生於2043年,地球慘遭彗星撞擊,新聞評論部“灰飛煙滅”,老一代製片人和主持人多已不在人世。製片人李媛媛兒子“李三角”單立門户,四處搜刮節目錄像帶。崔永元兒子“崔橢圓”,因拒絕交片慘遭毒打,邊捱打邊喊:“我實話實説,我實話實説!”“李三角”聽聞更生氣了:“你爹當年就沒有一句實話!”
另一部叫**《分家在十月》**,混剪了《列寧在十月》和《列寧在1919》兩部前蘇聯電影,由崔永元為2001年年會製作。影片背景是2000年“分家事件”,《東方時空》從新聞評論部獨立了出來,一場腥風血雨的分家鬥爭就此上演。
領導們在片中的名字惡意滿滿:李挺·諾夫(央視副總編輯)、時間·諾夫(東方時空總製片)、楊繼紅·波波娃(海外新聞部總製片)…。藉着李挺·諾夫的台詞,小崔狠狠地涮了“白巖松·斯基”一把,説他的自傳《痛並快樂着》“只能用來墊腳”。女同事們也未能倖免:“比敬一丹老那是壽星 ”,“比張泉玲薄那是它照片! ”
分家前夜,李主任想在睡覺前看看毛片,
卻找不到資源,只能硬挺着入睡
正是在2001年年會上,當時還在湖南衞視主持《新青年》的柴靜,親眼看到這個短片,並被自由歡樂、沒大沒小的氣氛感染,當即決定接受陳虻邀請,加入新聞評論部。
新聞評論部年會令柴靜決定加入央視
出手玩玩小動畫也不在話下
2005年,胡戈的《一個饅頭引發的血案》發佈後,被視為網絡惡搞視頻的鼻祖。萬萬沒想到,網友們認錯了“祖師爺”,原來這都是央視新聞評論部玩剩下的。幸虧這些人沒改行做自媒體,否則別管什麼大V中V小V,不都得遭到降維打擊?
02
然而一年365天,年會只有一天。其餘364天,這些惡搞大師紛紛迴歸常態,繼續當着嚴肅、認真、有效率的媒體人。
仔細品品就會發現,2002年年會里的很多節目、很多台詞,其實都來自於這些媒體人在其餘364天裏的經歷,濃縮着他們自1993年以來創造的輝煌,流下的汗水與淚水。
我們唱着《東方時空》,偷偷摸摸幹起來;
我們講着老百姓的故事,累死累活牛起來。
……
從此中國人改變了早上不看電視的習慣,
多少家庭主婦清晨的勞作不再寂寞,
多少奔波男人無味的早餐有了佐料。
這説的是他們於1993年創辦了《東方時空》,中國電視的歷史就此被改寫。
1993年5月1日《東方時空》開場
這是中國第一個雜誌型欄目
由生活空間、東方之子、焦點時刻、金曲榜
4個板塊組成
美妙的東方時空晨曲,你還記得不?
在此之前,央視早上八點前是沒有節目的;在此之後,無數國人起牀後打開電視看《東方時空》,成為90年代一大盛景。
和珅和大人的聲音就是好聽
“講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則是製片人陳虻提出的廣告語,由王剛老師配音,成為一個時代的金句。

第一期《金曲榜》片頭
來看看你聽過幾首?

劉德華、楊鈺瑩為《金曲榜》寄語
《金曲榜》曾製作過老狼《戀戀風塵》MV
一位老觀眾曾這樣評價《東方時空》:“看完節目,就像剛從南方的早市上拎回一條撲騰騰的活魚和一捆綠油油的青菜。”
年會詩朗誦裏,還有這麼一段——
評論部的領導,
吃得比豬少,幹得比牛多,
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雞早。
評論部的編導,
沒白沒夜,任勞任怨,
抱上審看版,走進審看間。
…
野地裏生,野地裏長,
咱們是工農的武裝 。
對普通觀眾來説,看《東方時空》是一種享受:起牀後,沐浴着晨光,吃着熱氣騰騰的豆漿油條,聽着悠揚的東方時空晨曲,別提多美了。
但對《東方時空》團隊來説,為了讓全國觀眾在早上七八點鐘聽見那句“講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他們基本上告別了早上七八點鐘的太陽,“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雞早”,這話一點兒也不誇張。
外人看來,《東方時空》團隊有着央視光環,但實際上,這個團隊是中國電視圈第一代“北漂”。而新聞評論部從無到有、從小到大的進程,就是一部媒體人創業史。
“野地裏生,野地裏長”——最初團隊的編輯、記者、攝像,絕大多數都是“三無人員”,無住房、無户口、無正式工作關係,十幾個人都住在六里橋一個招待所的半地下室裏,總共七八間小房子,機房、辦公室、宿舍、廚房、廁所全在這裏。
陳虻登台表演小品
2002年年會,陳虻登台表演了一個調侃招聘的小品,説的就是《東方時空》節目組採用的聘用制度。來的人能上能下,幹不好就得捲鋪蓋走人。個人收入與節目質量掛鈎,多勞多得,沒有大鍋飯吃。
初創時,《東方時空》沒有一分錢經費,也沒有一台電腦。節目開播前,主任孫玉勝向台裏借了20萬元作為啓動經費。借錢辦節目,這在中央電視台是破天荒頭一回。結果開播一月後,團隊就用廣告收入還清了這20萬元借款。此後,全部製片費用均來自於廣告費。
儘管如此,這些沒編制的“臨時工”,還是會被一些正式員工瞧不起,在食堂打飯時都得單獨排隊。《糧食》裏有句台詞就是對這種現狀的諷刺:你瀋陽的敢打北京的?你招聘的敢打正式的?
你招聘的敢打正式的?
但對數以千萬計的觀眾來説,誰的節目好看,他們就捧誰,管你有鞭沒鞭。
這幫年輕人征服觀眾後,硬是把早間七八點這個冷門時段,變成黃金時間。一開始《東方時空》廣告費是30秒2500塊錢,半年後,就暴漲到12500塊錢。
03
擺脱編制束縛的招聘,讓很多學歷不顯赫也沒什麼電視經驗的年輕人,可以憑藉才華憑藉拼勁,進入央視幹出一番事業。
其中最典型的當屬崔永元和白巖松。為《東方時空》做策劃之前,他們都在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廣播節目報》(後改名《中國廣播報》)工作。這報紙主要作用是告訴大家最近各大電視台廣播台都播什麼,根本算不上搞新聞的主戰場,在台裏也沒什麼地位。
據崔永元回憶,開大會的時候,台裏挨個部門點名,就是沒點節目報。有位同事還曾闖到辦公室裏,直接扯下一張報紙用來包帶魚。
崔永元曾負責《午間半小時》欄目
直到報紙改版後,情況才有所好轉。崔永元負責《午間半小時》這個新欄目,為了寫稿開始外出跑採訪。
白巖松在90年代初曾採訪過
Beyond、達明一派等香港音樂人
喜歡流行樂、愛聽搖滾的白巖松也有了用武之地,在報期間採訪過很多香港歌星:和Beyond聊天時,他會問在香港流行音樂圈裏做搖滾會不會寂寞;採訪達明一派時,劉以達更是沒想到,大陸會有人對他的來龍去脈一清二楚。
1993年,製片人時間為了做《東方時空》找到了崔永元,讓他幫忙做策劃。籌備《東方之子》這個子欄目時,崔永元又向時間推薦了白巖松:這哥們挺能寫,要麼你試試。
於是,白巖松就帶着幾份他採訪香港歌星的報紙,跟時間見了面。時間只看了一兩篇,當即拍板:你就是我要的人。
剛進《東方時空》時,崔永元、白巖松都屬於“接私活”。白巖松更是認定電視只不過是個副業,他大部分心思都用來籌辦新報紙《流行音樂世界》,連創刊號都做出來了。他的構想很長遠:以報紙為基石,慢慢簽約歌星,打造演出,成立經濟團隊。這個想法相當前衞,如果搞下去,説不定中國樂壇就會誕生一家“巖松唱片”,出現名為“巖松三傑”的樂人。
所以當1993年5月,時間問他想不想調進中央電視台時,白巖松沒怎麼考慮就拒絕了。
結果沒過幾個月,當時的廣電部部長就把這份報紙斃掉了:流行音樂還辦什麼報紙?
得,有追求的年輕人哪裏受得了這個?兩邊一對比,明顯《東方時空》是一片廣闊天地,白巖松徹底鐵了心,正式加入。
回頭再看,當時100個人裏頭,恐怕有99個都不相信崔永元、白巖松、王志這樣的“歪瓜裂棗”能進入電視台成為一代名嘴,被全國觀眾熟知。
2002年年會,大屏幕出現白巖松當年出鏡畫面時,李挺跟孫玉勝説了一句:後怕呀,當時怎麼就把這樣的人給放出來了。
如今已轉戰陝西衞視的王志回憶:
我還沒有見過哪個電視台,哪個欄目,讓這麼多人來嘗試,試了行不行是觀眾説了算,節目説了算……要是現在,我的普通話肯定沒戲,估計不是我一個人沒戲,很多人都沒戲。
人才濟濟的《東方時空》,此後又孵化出一個個現象級電視節目:子版塊《焦點時刻》升級為《焦點訪談》,《實話實説》以週末特別版的定位亮相,後面的《新聞調查》《新聞1+1》《面對面》等等節目,都是《東方時空》這個母雞下的蛋。
在電視圈,有人説當年的《東方時空》就像電視界的延安,有“革命理想”的年輕知識分子從五湖四海雲集而來。
也有人説,《東方時空》更像是電視界的深圳,新一輪新聞改革的實驗就是從這裏開始的。
04
2002年那場年會里,總是站在幕後的攝像大叔們扛着攝像機,走上舞台成為焦點。
回過頭來我們會發現,那些與《東方時空》有關的記憶,有白巖松、崔永元、水均益、敬一丹、方宏進這些“名嘴”的聲音,也有這些攝像大叔們留下的影像。
如果説那場內部年會,就像夜空中的絢爛煙火,是一個黃金年代的綻放,那新聞評論部為觀眾拍下的電視影像,則是那段黃金年代的沉澱。
其中分量最為沉重的影像,大多來自《焦點訪談》。每一期《焦點訪談》都有不同的故事,把這些故事連起來的話,我們就可以看到一幅記錄時代的全景畫卷。
焦點訪談,
用事實説話的理念,
點起了最亮的火炬。
一支支記者敢死隊出生入死 ,
輿論監督的風暴震動神州大地,
新聞評論部高揚旗幟,
創造了第一個以農村包圍城市的曝光模式。
年會中這段詩朗誦,説的就是《焦點訪談》通過一段段真實影像,掀起了震盪全國的輿論監督風暴。
《焦點訪談》的攝像機,對準過濫用權力的國家公職人員:
再加個金鍊就是一版Thug Life
1997年《“罰”要依法》這期,記者用暗拍的形式,記錄下一位山西潞城交警亂罰款的全過程。
面對一輛對沒有任何違章的運煤車,這位交警不僅開出罰單,而且態度惡劣,罰款就像freestyle一樣隨意,一言不合就從20元加到40元,如果那時有鬼畜視頻,他一定會被網友們玩壞。
1999年,一位暴力執法的民警被記者拍下
《焦點訪談》的攝像機,對準過平日裏沒有説話機會的弱勢羣體:
2000年4月,20多個9-14歲的學齡兒童從廣西老家被騙到浙江臨海,《焦點訪談》跟蹤記錄了孩子們被解救的過程。
年僅9歲的小女孩楊梅花出現在鏡頭前,全國觀眾都看到了她那雙可憐無助,卻又充滿渴求的大眼睛。
幾乎是同一時間,重慶巫山這個貧困縣的農民,被地方官員強迫剷掉秧苗種植烤煙,阻止鏟苗的農民甚至遭到毆打和體罰。
面對鏡頭,一位農民阿姨含淚控訴:我55歲了,沒見過這種政策,鏟青苗要不得,我是討生活,我是想活命。
《焦點訪談》的攝像機,探尋着公眾事件的背後真相:
2002年,山西臨汾市堯都區陽泉溝煤礦發生特大礦難,40餘名礦工遇難。事故發生後,堯都區副區長王青麗提出將礦難死亡人數定為8人(按照規定,死亡8人以上要報省以上處理),並在沒有任何手續的情況下,將遇難礦工遺體全部火化。
因為涉及的相關部門、相關領導眾多,這期節目從拍攝到播出,歷盡千難萬險。為調查真實死亡人數,記者和攝像一度奔赴火葬場查詢焚化記錄,結果這記錄也是做了假的。
最終,在遇難工人的宿舍裏,記者找到一個小小的筆記本,上面寫着一個名字:呂世文——這個名字並不在遇難者名單中,瞞報的鐵證就此找到。
跟隨鏡頭,全國觀眾看到了那個小小的筆記本,看到了呂世文生前寫下的“好人一生平安”,看到了一個個遇難礦工的名字。這些生命因不該發生的慘劇遠離人世,他們的親人卻連骨灰也拿不到。
《焦點訪談》的攝像機,對準過我們看不到的黑暗之地,將那些危害百姓的惡行曝光:
2000年,編導和攝像深入山東諸城小高疃村,這裏豬販聚集,但賣的豬肉都注過水。他們假扮成賣豬肉的,在深夜走進一個屠户家中,拍下的畫面有如外國B級片一樣驚悚:
為了拍到這一幕,編導和攝像冒的風險堪比007特工。他們前腳從村裏離開,屠户就接到報信,隨即叫了十幾個殺豬的夥計,開着兩輛車去追他們。編導毛初明回憶起當時場面,後怕不已:
可能就被一棍子放倒了,沒準給這夥昧了良心的殺豬人灌了香腸也未可知。
《焦點訪談》的記者
多次面臨蠻橫阻撓甚至人身威脅
《焦點訪談》的攝像頭,讓我們看到河北宏寶藥業股份有限公司,在2002年從事着一種“特殊業務”:回收過期藥品,洗去藥瓶身上的舊生產日期,再印上新日期,重新放到市場上銷售。
98年的藥品變身為02年
記者想盡種種辦法,進入藥廠並拍下實錘,工人洗藥瓶的畫面,無數藥瓶被攪動時嘩嘩嘩的聲音,時隔多年依然觸目驚心。
記者還曾卧底深入傳銷現場
《焦點訪談》的攝像機,對準過主流視線外的縣城、鄉村,拍下種種魔幻景象:
河南省夏邑縣曹集鄉,以“樹立形象,方便招商引資”為名,用無償徵用農田等手段籌集資金,蓋起一棟耗資250萬的豪華辦公樓,僅樓頂兩座大鐘就花掉了3萬。鄉領導享受着單間、小橋流水、鳥語花香的辦公環境,但鄉里老師們的工資還執行着1997年的標準,住得相當簡陋。
鄉長劉建民晚上跑到記者住處,給記者塞了一萬塊錢,攝像機暗中記錄下了全過程。
2001年《河道建起商品樓》這期,講的是98抗洪剛剛過去3年,武漢市防洪河堤上竟然蓋起一片價值4個億的商品樓,打着“我把長江送給你”的廣告語,售價每平3000,成為當時武漢市最貴的房產。更神奇的是,這麼一大片商品樓拿到了所有的相關批文。
曝光後,違規商品樓被爆破拆除
《焦點訪談》播出的這些影像,不僅令醜行惡行被曝光,還能引發後續的思考與追責。直到今天回顧,也能找尋到很多意義。
比如在報道1998年山西特大假酒中毒案時,鏡頭不僅展現假酒如何一路過關斬將、危害人間,也對準了失職的監管部門:近3年的時間裏,有關管理部門對超範圍從事白酒的批發和加工的非法經營活動竟從未過問,也根本沒有對他銷售的酒做過抽查。
如今,面對“失效疫苗”“P2P非法集資”等重大公眾事件,當年的《焦點訪談》會告訴我們,只對當事人做道德譴責遠遠不夠,也要對監管部門問責,推動整個體制的完善。
就像今天揭露負面的媒體一樣,《焦點訪談》的這些影像也帶來了爭議。**但直面真相的爭議,遠比逃避現實的和諧有意義,**直面它,我們就能看到推動社會進步的希望。
比如1997年10月播出的《逃不掉的罪責》這期,披露了“張金柱撞人逃逸案”的全過程:
曾擔任鄭州開發區公安分局政委的張金柱,在1997年8月24日晚8點多酒後開車,行至鄭州市金水路時,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被他當場撞死,孩子的父親連同一輛自行車,被掛在他的豐田佳美汽車下,張金柱不僅沒有停車,還一路狂奔1500多米,最後在眾人的攔截下,車才被迫停下。
案件曝光後,全國人民為之義憤。在相當長時間裏,肇事逃逸的人都被叫作“張金柱”。
張金柱:中國交通肇事死刑第一人
此後,《焦點訪談》又對被判了死刑的張金柱進行後續報道。在記者離開前,他嘟囔了幾句話:**這點小事就把我搞成了這個樣子,**我當了這麼多年的警察,應該給我一個機會。
1998年2月26日,張金柱被執行死刑。
這樣的結局引發全國討論,一些人,甚至張金柱自己也認為,他之所以被判了死刑,是新聞報道的結果。換句話説,他是被媒體和輿論殺掉的。
2004年,記者再軍回顧當年爭論時説:
…前不久瀋陽的劉湧黑社會案,哈爾濱的寶馬撞人案,如果沒有媒體的介入,沒有民意的集中反映,結果如何,自有公論。
如果媒體干預司法,那首先是因為司法的不完備,其責任不在媒體本身。媒體的職責是披露真相,換句話説,媒體只對真相負責。
換句話説,《焦點訪談》不介入的話,張金柱能不能死,這反倒值得深思。
回頭再看張金柱案的種種爭議,以及《焦點訪談》只為真相負責的態度,我們依然可以對“李啓銘案”“崑山龍哥案”諸多公眾事件進行相似的思考。
也有人問過《焦點訪談》團隊這樣的問題:陰暗面看多了,老百姓會不會對這個社會喪失信心?
對此,白巖松的答案是:
不會,因為一個社會,只有陰暗面都不許老百姓知道才會讓人喪失信心。社會就像我們每一個人一樣,都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很長一段時間,我們的身邊發生着各種各樣不美好的事情,但如果在各種媒體上我們看到的都是陽光燦爛的一面,這不公平,十幾億人被愚弄着總不是一件快樂的事。
而且客觀事實證明,絕大多數觀眾不怕看到陰暗面。整個90年代,《焦點訪談》可以説是全國最火的節目,特別是在缺少關注,更渴望公平正義的小城市、小鄉鎮,很多老百姓把它看成是包青天,遇到不平事時,無處投訴,無法解決,就會給《焦點訪談》寫信、打電話,甚至跑到北京尋求節目組的幫助。
崔永元曾透露,《焦點訪談》有兩億觀眾
觀眾寫給《焦點訪談》的來信
最火的時候,《焦點訪談》每天都能收到數千封觀眾來信,收件人的姓名寫着敬一丹、白巖松們的名字。在整個90年代,《焦點訪談》80%左右的輿論監督節目,都來源於這些觀眾提供的線索。
不過這種情況也讓白巖松們感受到了壓力,他認為《焦點訪談》並不足以用來解決這麼多的具體問題:
焦點訪談按常規一年應該播出365期,而由於兩會等特殊情況,一年大約播出340多期,在這340多期之中,批評性報道滿打滿算也就200期,而在我們新聞評論部,每天接到各種反映問題的來信和電話就遠遠超過這個數字。
……
歸根到底,**媒體行使的只是輿論監督的權力,而不是事無鉅細的解決具體問題,**因為媒體既沒有這個能力也沒有這樣做的權力。它不過是每天在社會的夜空為安全而經常敲響的警鐘。
白巖松説《焦點訪談》只能行使輿論監督的權力,這是客觀事實。但有光明的地方就有黑暗,驅逐黑暗的前提是讓陽光曬進去,對於那些身陷黑暗的老百姓來説,能夠得到媒體關注,就意味着有希望得到陽光。
這種期待,直到今天也是不會變的。
05
《焦點訪談》的忠實觀眾,不僅有普普通通的老百姓,還有朱鎔基、温家寶等國家領導人。
1998年10月7日,朱鎔基總理視察《焦點訪談》時,甚至打破了不題字的慣例,為欄目組寫下了十六字寄語:
輿論監督,羣眾喉舌。政府鏡鑑,改革尖兵。
開座談時,朱鎔基總理説:
你們這節目有人不喜歡,但大多數人喜歡,那是老百姓。
…
我不僅喜歡《焦點訪談》,更喜歡“《焦點訪談》現象”。
正面報道多少合適?99%?98%?我看51%控股就可以了。
要讓羣眾看到信心啊!
2001年,朱鎔基總理親自為《焦點訪談》提供了一個分量很重的選題。
這年年初,狂暴的沙塵天氣席捲北方。面對這樣的惡劣天氣,很多人已經見怪不怪,無非是沙土多了些,呼吸難受些,騎車行走費力些,僅此而已,上班的照樣上班,上學的依舊上學。
但朱鎔基總理聽取環保工作彙報後,十分震驚,隨後表示:
這個結果不是變成學術成果就完了,要告訴中國的每一位國民,形勢很嚴重啊!要用最形象的手段發出警告,不重視環境保護是不得了的,要製作成電視節目,電視台要放,首先是《焦點訪談》。
此後,2001年4月21日-25日,《焦點訪談》播出中國生態安全報告系列節目:《生態的警告》《失去的森林》《失調的水》《衰竭的濕地》和《沙化的土地》,向全國觀眾拉響了生態告急的警報聲,力促環保觀念成為全社會共識。
2003年,觀眾在網上表示對《焦點訪談》、對主持人的支持:
《焦點訪談》原本是我們心目中敢説實話的地方,不要讓老百姓失望。
全國人民支持敬一丹們,人民需要新聞監督,一個正確的黨需要監督,一個有為的政府需要監督,一個能在世界上屹立的國家需要監督;沒有監督只能走向衰落。
如果説新聞評論部2002年那次年會,為我們留下了歡樂,那麼新聞評論部的《焦點訪談》,則為我們留下了值得反覆思考的話題。
06
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如今,央視新聞評論部的風流歲月,也成了一段被封存的記憶。
如果你看過1994年,竇唯、張楚、何勇、唐朝樂隊在香港紅磡體育館開的《搖滾中國樂勢力》演唱會,你或許會發現,那場演唱會與《東方紅時空》年會,有着相似的意義與宿命。
不論是在1994年的紅磡,還是在2002年九華山莊,在場很多人可能都會認為,自己在見證一段新徵程的起點,但多年後他們會發現,自己當年見證的,其實是一段風流歲月的終點。
為了《東方紅時空》年會,央視新聞評論部付出了很多心血,設計海報,製作紅色宣傳畫,錄製了DVD光盤。
有人將視頻上傳到了網上,可能本想着與萬千網友同樂,確實也讓很多人喜歡得不行,但也有人不喜歡,甚至發帖發稿進行批判:
哪像黨的新聞工作者的樣子?
篡改《東方紅》,是對領袖的污衊!
自由主義,為新聞工作者抹黑!
這些意見最後彙總到台長那裏,台長當即決定收回所有的DVD、海報,就連每個人手上的照片都得刪除。
從此以後,新聞評論部年會禁止個人拍照、錄像,主基調必須陽光燦爛,四平八穩,而且漸漸地變為寧可不搞,也不惡搞。
有一年年會,儘管沒有調侃領導,但節目組與節目組之間調侃了一把。結果一位台領導起身離場,對評論部領導説:“又搞這套!”
白巖松這位曾經年會的主力策劃者參與者,已經好多年沒參加年會,他説自己“不想在四平八穩中去體會傷感,體會激情的灰飛煙滅”。
2010年年會,他沒有去,不一會兒,接到敬一丹的短信:再也不是以前的年會了。
提起2002年《東方紅時空》遭遇的風波,他感慨:
這個團隊一年365天裏,有364天為《東方時空》《焦點訪談》《新聞調查》《實話實説》等欄目在奔波在拼命,在忍並堅持着,只把剩下的一天當做自己的節日,卻錯了!
新聞評論部年會上自由、平等、民主的那些空氣,似乎一點一點在打擊“惡搞”的同時被抽走了,大家都心不在焉地繼續着自己的旅程。
年會風流成昨日煙雲後,《東方時空》也在不斷改變,這個早期的體制外的“特區”,已被納入央視現行體制中。“英雄不問出處”的現象不復存在,大學本科文憑必須有,普通話不標準不合格,別想當主持人。
在喉舌責任、導向性示範、收視率等多重目標的撕扯下,新聞評論部在一次次的改革中分分合合,甚至一度被拆分。《東方之子》《實話實説》《面對面》這些昔日王牌欄目已經消失,成為暴露年齡的存在。敬一丹已經於2015年退休,柴靜、崔永元、王志等人也都已離開了央視。
2015年4月底,
敬一丹退休前播出最後一期節目,
水均益和白巖松共同送別一段時光
《東方時空》還在,白巖松等幾位老人也還在央視堅守,但他卻如此感嘆:我依然還在這兒,可是這兒已經不是那兒了。
回看年會上這一調侃,令人唏噓
2008年12月底,陳虻因患胃癌去世。這位老戰友的離去,讓時間感受到從來沒有的孤獨: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現在戰友沒了,戰壕也沒了,再也沒有衝鋒了……
2011年深秋,敬一丹在大學做演講,她向年輕的大學生們問了兩個問題:
誰沒看過《焦點訪談》?舉手告訴我。
沒有人舉手。
現在,你們還看《焦點訪談》嗎?
也沒人舉手。
不過,也許有一天,這些年輕人也會為16年前的《東方紅時空》年會歡笑,為《焦點訪談》曾有過的風流震撼。他們甚至還會發現,新聞評論部經歷過的一切,也許正發生在自己身上。
也許,會有更多人發現,不論是新聞評論部年會,還是《焦點訪談》,儘管一個惡搞,一個嚴肅,但它們能夠存在、能夠發展的前提沒什麼不同:擁有自由。
而且,這一段風流歲月告訴我們,有人文關懷、敢直面現實的新聞追求,是真實存在的。
這種追求、這種理想也許不是每個人都有,不是每時每刻都能被人看到,但它們一定會被一些人傳承下去,它們一定會在某個時刻再度綻放。
眼下,或許編編爽文、炮製雞湯、煽動情緒的人,能夠製造動靜最大的喧囂,能夠獲得資本的追逐,能夠收割最多的韭菜,但他們的作品,保質期也就幾天,永遠不可能像《東方時空》這一代媒體人一樣,能夠在幾年、十幾年後,依然擲地有聲,依然擁有迴響。
所以,即便風流不再,新聞評論部這一代媒體人,已經足夠對得起自己的青春,對得起自己的時代。
因為衰老,因為時代更迭,因為種種不可抗力,每一代人的風流都有盡頭,但為理想而燃燒的風流故事,永遠不會在這世界上消失。
THE END
參考資料
視頻:
1.2002年東方時空內部晚會
2.糧食
3.分家在十月
4.《焦點訪談》10年述職
圖書:
1.《焦點訪談》裏的焦點;
央視《焦點訪談》欄目組
2.見證《焦點訪談》;
梁建增、關海鷹、孫金嶺 編
3.不要因為走得太遠而忘記為什麼出發
——陳虻,我們聽你講;
徐泓 編著
4.痛並快樂着;白巖松
5.幸福了嗎?;白巖松
6.點燃理想的日子:我與《東方時空》二十年;
張潔、梁碧波 編
7.我遇到你 ;敬一丹
8.看見;柴靜
9.不過如此,崔永元
期刊報紙:
《東方時空》20年紀念是為了出發;新京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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