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梁瑩升職記 | 升的是職,丟的是對知識的敬畏感_風聞
知著网-知著网官方账号-2018-10-29 07:48
“梁瑩終於栽了。”
這是一些不喜歡梁瑩的學生在看到中國青年報報道時的第一想法。
10月24日,《青年長江學者與她的“404”論文》迅速刷爆朋友圈,中國青年報報道了梁瑩的學術不端和忽視教學等行為,引起了學界和業界的討論。
這篇文章中提到,社會學院6位教授曾向學校領導反映過關於梁瑩一下學術不端的傳聞,建議校方調查核實,否則“可能遲早要出事”,但至今也沒有得到什麼反饋結果。
據記者調查,在過去的幾年裏,梁瑩將她在國內幾大主要學術期刊數據庫中超過120篇的中文文獻全部刪除了,這其中包括她的碩士、博士畢業論文。學術期刊的某位負責人表示,這種作者主動要求撤下文章的情況確實“很不正常”,在創刊以來也**“可能是唯一一次”。**
雖然刪掉了數據,但圖書館還是留下了紙質的出版物,這些無法被刪除的文字暴露了梁瑩涉嫌抄襲和一稿多投的問題。
▲南京大學社會學院官網上,只能查詢到四十餘篇英文論文
在事件爆發後,將梁瑩推上輿論風口的,除了這消失的一百多篇論文,還有她身上的榮譽和頭銜。
用梁瑩的經歷來看,確實如報道所説,39歲的她“幾乎拿到了所有她那個年齡文科教授能夠拿到的頭銜”。
2015年度入選首屆教育部長江學者青年學者。
2016年度獲得國家優秀青年基金項目資助。
2017年入選中組部萬人計劃青年拔尖人才。
這些獎項意味着梁瑩在自己的領域已經摸到天花板了。
▲圖片來源南京大學社會學院官網
在輿論發酵後,儘管南京大學第一時間責成相關部門進行調查核實,但對於愛惜羽毛的名校來説,這樣的事情確實還是會造成一定程度的負面影響。
10月26日,梁瑩接受了記者採訪,稱自己已向學院和學校提交辭職申請,並表示網上惡意攻擊太多,且有很多信息不屬實,“遭到網絡暴力”的自己也“很累”。
▲南京大學官方微博發佈聲明
調查還在進一步進行,從南大的態度來看此事應該不會輕輕揭過,但回顧這位明星教師的成名之路,也足以引發我們的思考。
梁拉拉昇職記與職場潛規則
香港科技大學社會科學部教授吳曉剛評價梁瑩為:
“****中國現有的科研評價體制下的一朵奇葩。”
梁瑩的確是極端個例,高校中也不乏有學識、講品德又懂情懷的學者,但從梁瑩本人的經歷中,我們不難窺見到一些現有科研評價體制下存在的問題。
據中國青年報報道,梁瑩在2009年進入南京大學任教的時候,學院內部就曾經有過一些意見上的分歧。一些老師們認為,30歲就發表了30多篇論文的梁瑩,從文科的標準看“擔心她不夠嚴謹”,但最終她還是憑藉論文數量上的優勢成功入職。
有趣的是,梁瑩的入職之所以這麼順利,主要是因為“當時社工系的總體科研能力弱,而梁瑩的科研能力較強”。
這句話聽起來像是,論文發表數量的壓力讓當時學院頗有種病急亂投醫的心態,這才讓梁瑩撿了漏。
從報道來看,如果説能成功入職是“著作等身”的梁瑩對了症,那她接下來的節節高升也就順理成章了。
從09年入職的小白新人教師,到15年入選“長江學者”的學界大牛,梁瑩只用了六年。
不可否認的是,這些榮譽在一定程度上證明了梁瑩的努力和能力,不論是否學術不端,梁瑩對其所研究的領域是有貢獻的。但據記者調查,單2011年到2013年,她就發表了36篇論文。
這是什麼概念?
這意味着,在南京大學任教後,只有兩年教學經驗的梁瑩平均每兩個月發表一篇論文,如此短時高效,文章的質量難免引人懷疑,這也能讓人在一定程度上能理解梁瑩為什麼要把這些其他教授評價為“粗製濫造”的的文章從網上刪除。
人們常説,當你把一件事做到極致,你就會成功。梁瑩正是“唯論文”評價標準下的行動標兵,如此高產的她將論文產出做到了極致,並憑藉着這股敢拼敢寫的毅力火速登頂。這樣的梁瑩被稱為“奇葩”,也被稱為體制下“精緻的利己主義者”。而這樣“精緻的利己主義”帶來的,除了一百多篇涉嫌抄襲、一稿多投的論文外,還有更多。
首先**,如果不加以規制,梁瑩的“落馬”反而會激起更多人的僥倖心理。**
在成名的快速通道與巨大名利的誘惑下,不難想象會有一些投機分子抱着“只要不出事”的心態鋌而走險,想要沿襲梁瑩的神話。無論是高校還是學術界,這樣的影響是可以預見的惡劣。
▲記者對梁瑩發佈的中文論文與其他作者論文作對比
除此之外**,當害羣之馬成為領頭羊,只會使得教師羣體被污名化。**
在梁瑩的諸多回應中,有一句頗為耐人尋味:
“你這樣查,全中國所有的人,很多教授、博導都有問題。”
儘管梁瑩這句話在當時的語境下,很大可能是有惱羞成怒的成分在,但背後透露的信息也很難不讓人心驚。如果説,“長江學者”梁瑩是極端個例,那麼,在公眾視野之外,是不是還有很多“低配版”梁瑩藏匿在黑暗之中?
長此以往,這樣的揣測是否會讓公眾對高校教師羣體產生一定偏見,而這份偏見是不是也是對專注教學、醉心學術的學者們的一種辜負。
最重要的是**,****當身為“學界大牛”的梁瑩走上講台,她對學生的影響遠不是這幾個小時的課堂。**我們説言傳身教,老師對學生的影響從來就不只是知識上的。當坐在講台下的學生再走上講台,沒人能保證不出現第二個梁瑩。
“研究”與“教學”之爭
那問題來了,研究上如此佔用精力的梁瑩是否還能研究教學兩手抓兩手硬呢?
據報道,梁瑩嚴重忽視教學,念課件、吃零食、早退缺課、讓研究生甚至自己父親代課、讓學生自己自習的情況時有發生。
▲網友對中國青年報報道的評論
這樣的現象在高校中並不少見,當“論文數”成為指揮棒的時候,老師們很容易一頭栽進研究裏,苦苦掙扎在指標的苦海中,反而忽略了教學的重要性。想要“上位”就要不停發表論文,但如果發表論文佔據老師大量精力,那麼放在課堂和教學上的注意力有時難免會被壓縮。如果只專注教學這項本職工作,自己的職業生涯可能就到此為止了。
並不是教學比研究高貴,身為一個高校教師,做好教學和做好研究同樣重要,在傳播知識的同時推進社會的進步是每一個學者的責任。但當教學被教師評價體系所忽視,只憑老師的“道德”約束,未免有點本末倒置和不近人情,我們很難要求所有的老師都是“國家一級平衡木運動員”,也很難避免梁瑩這樣“極品偏科生”的出現。
聊及科研與教學,就在昨天,人民日報做了這樣一則報道,湖南師範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55歲的老師龔德才,專注教學,認為課上好就行,因為“不想為了評職稱而寫文章”,在崗上工作了31年,始終沒有參評職稱。
面對搞科研與講好課哪個更重要的問題,他的回答是“學生喜歡,我就問心無愧了”。
▲龔德才堅持手寫板書
實際上,搞科研與講好課並不應該是一個衝突的事情,從教師評價機制來説,不該用單一的“論文”指標評價教師的能力。長此以往不僅會產生梁瑩這樣的指標投機者,也會使得研究的水分變多、教學質量變差,不能形成良性循環。從老師個人來説,也要守好本心,做好本職工作,不能本末倒置。這樣才是高校老師該有的態度和風骨。
“讀書人的事,能算偷嗎?”
學術不端事件頻發背後,體現的是對知識敬畏感的缺失。
按照康德的説法,真正能夠使人產生敬畏感的莫過於兩個方面,一是對頭頂蒼穹的無限星空的敬畏,一是對自己內心的道德律的敬畏。
**敬畏感源於崇高神聖的認同和謙遜求知的心態。**當學者缺失了對知識的敬畏感,就如同漁夫輕視大海,獵人輕視山林,滋生的不僅僅是傲慢。
回顧近來的新聞,類似的事件並不罕見。
從六月初暨南大學新傳學院博士生和《新聞界》雜誌學術不端行為被曝光,到九月北大化學與分子工程學院學生團伙作弊事件的風波,可以看到,從教師羣體到學生羣體,這是共性的問題。
▲北大化院奧賽金牌得主團體作弊
在中國青年報對梁瑩的報道中,還有一個十分耐人尋味的地方,記者在對梁瑩的調查中發現,在數據庫中,**還有數十篇其他作者的論文與梁瑩的論文內容十分接近,但發表時間要晚於梁瑩。**看起來像是一場大水衝了龍王廟的鬧劇,你抄抄別人,我抄抄你,你好我好大家好。
這就是缺乏敬畏感導致的輕浮的學術態度和淡薄的知識產權意識。當知識不再神聖,當知識只被一篇篇文章量化,冰冷的數字難敷熱對學術毫無熱情的心。
在中國,想要獲得學位,不論是本科、碩士還是博士,都必須要完成畢業論文。經歷過的同學就會知道,當畢業季來臨,不論是升學還是就業,都會面臨着很大的壓力。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沒有安排好論文完成的時間和節奏,很容易產生過度引用、抄襲等行為。
而查重這項規定非但沒有讓學生停止學術不端行為,反而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使得剽竊、抄襲的行為變得更加高明,洗稿成為了抄襲學生們應付查重的常態。
畢業論文鍛鍊的不是學生分析和解決問題的能力,而是變成了洗稿、降重的能力,這也直接導致了近幾年高校畢業生整體論文質量的不斷下降。
並不是所有人都會“親力親為”,從發表期刊到畢業論文,需求旺盛的論文市場不可避免地會湧入投機者,甚至滋生了一條灰色產業鏈。
在淘寶上搜索“論文代寫”,可以看到詞條已經被屏蔽,但是當點進“店鋪”搜索,還是能找到很多代寫機構。
▲淘寶搜索界面
點進一家靠前的店鋪,我們可以看到銷量並不低,在離畢業還有半年的銷售淡季的十一月,這個數字着實令人心驚。
▲月銷量達一萬多
有買家就要有賣家,龐大市場需求下大量的寫手從何而來?又是什麼人在寫?質量又如何保障?
知著君發現,在豆瓣上搜索“論文”,會出現多個小組,這些小組點進去無一例外都是赤裸裸的“論文交易市場”。當點進這些帖子,看到的都是**“招人信息”和“自我推銷”**。
▲在任意小組中搜索“原創”
▲打廣告的代寫機構和個人
從這些帖子我們可以看出,為代寫機構工作的,有很大一部分是學生羣體,而無論是從價格還是交稿時間來看,並不足以讓這些代寫的學生從頭進行研究和原創,甚至有很多人是跨學科**“零基礎入門”。這樣的稿子如何過審,想必也逃不過流水線式的照搬+洗稿**。這樣的行為背後,自然是沒有對知識的敬畏感。
結 語
無論是學術不端缺乏規範的梁瑩,還是一些急功近利、只圖畢業的學生,他們身上體現的,是對知識的傲慢和輕視,以及浮躁功利的學風。
於高校教師來説,多一份對知識的敬畏感,多的是對教育的熱愛與追求,是對研究和探索的一份好奇與求知。於學術來説,多一份對知識的敬畏感,多的是對智慧的謙遜與渴望,是對未知世界的憧憬與敬重。只有這樣的高校,才是人們想象中的、嚮往的高校。
從米兔到梁瑩,**象牙塔漸漸暴露出了與其他地方同樣的慾望與污垢,**大家對高校醜聞拔出蘿蔔帶出泥的披露狀況也變得見怪不怪。但我們知道,如果公眾面對惡性事件的第一想法從“居然”變成“果然”,那麼改變就變得更加艱難。
當高校走下神壇,不可避免的也會讓社會對道德與受教育水平之間的關係產生質疑,**甚至導致反智主義的盛行。**一般來説,反智主義主要有兩層含義,一是對智性、知識的懷疑或反對,認為智性、知識對於人生有害而無益;二是對知識分子的輕鄙甚至敵視。
這與許多學界醜聞下的評論很容易聯想到一起,反智主義的盛行對一個社會的影響必將是惡劣且深遠的。當社會缺失了對知識的敬畏,知識又怎會繼續回饋以社會。
從老師到學生,與知識打交道的人本應對知識多些敬畏感,但大到頻發的學術不端行為,小到考試作弊,背後體現的都是對學術、對知識的傲慢和輕視。整頓高校不正學風,不能只靠道德約束,還要從體制上進行改革,就像澎湃新聞對梁瑩事件的評論一樣。
“梁瑩之病,不能頭痛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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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1.冰點週刊·《青年長江學者與她的“404”論文》
https://mp.weixin.qq.com/s/4qbD78T_8_pN4wbz2h6RFg
2.黑眼豆豆寫字的地方·《本科畢業寫論文,形式大於內容? | 週末談》
https://mp.weixin.qq.com/s/u3LZZXbZYs3tDpb3PUnLXA
3.沸騰·《撤銷百篇論文、不屑講課,這位青年長江學者就這麼當老師?》
https://mp.weixin.qq.com/s/jZt3trjD9NEHeiUdwH0rKQ
4.澎湃新聞·《梁瑩之痛 不能頭痛醫頭》
https://m.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568598
5.信用中國·《誰站在青年長江學者梁瑩和她“404”的論文背後?》
https://mp.weixin.qq.com/s/jBXfB15edLgyDRjfywbNo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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