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搖簡史:生活太苦,不如跳舞_風聞
一颗土逗-tootopia.me2018-10-29 11:25

電影《沙漠妖姬》劇照
**導語:**當Disco演化成社會搖,它早已磨去了稜角。今天,無論是夜店裏的城市白領,還是廣場舞阿姨,還是鄉鎮青年,他們的搖擺不再是為了呼吸自由的空氣,不再是為了探尋自我的存在,不再是為了表達不滿,也不再是為尋求彼此的連接,而只是一羣人孤獨的自high。
社會搖:時尚即懷舊
只要點開快手的“社會搖”頁面,就能看到拜佛搖、開學搖、青蛙搖、電梯搖……等各種“搖法”。在每個十幾秒的小視頻裏,精瘦精瘦的年輕人們留着鍋蓋頭,穿着黑色T恤、緊身褲和豆豆鞋,用雙手帶動腿部、腰部、胯部有節奏的搖擺,再配合上強烈的甩頭,營造出一種魔性的土味審美,獲得不低的點擊量。
社會搖那搖曳的舞步、強烈的表現欲、溢出屏幕的荷爾蒙,也許會讓中年人聯想起曾在這片土地上風靡一時的另一樣東西——Disco,聯想起油頭、蛤蟆鏡、喇叭褲,以及那些在迪廳和廣場度過的晚上。

70至80年代重要迪斯科演唱組合Boney M
實際上,作為社會搖的前身,Disco早在上個世紀就開始流行了。無論是二戰後的美國,還是開放初期的中國,蹦迪都曾是青年人反叛社會、彰顯自我的重要途徑。在那些壓抑又放肆,封閉又開放的年代,Disco文化總是與個性覺醒互為表裏,象徵着年輕肉體裏湧動的熱血,始終帶着變革的精神內核。
現在,這股風潮似乎又回來了?
Disco誕生史:生活太喪,不如跳舞
從誕生之日起,平等和多元化在Disco的發展中就起着至關重要的作用。這一舞蹈形式門檻極低,在強烈的節奏中,舞者可以即興地搖晃自己的身體,無拘無束。
Disco最早起源於上世紀60年代,由靈樂(soul)、放克(Funk)和拉丁樂(Latin music)融合而成。這種混雜的音樂形式後來流傳到法國,被冠以一個法語名字:Discotheque(夜店),隨後被簡化成了Disco。
70年代,Disco返銷美國,但剛開始,它並未引起人們過多的關注,只是在邊緣羣體中流行。在Disco默默無聞的歲月裏,那些受社會排斥的黑人、西班牙裔和工人最先在自由的舞步、五彩的服飾裏找到了共同語言。
此外,很多同性戀者也被吸引進來,他們成為塑造和推動Disco文化的重要人羣。當時的迪斯科舞廳通常位於市中心,大多都是由舊倉庫、歇業的餐館等建築改建,雖然看上去都很低俗骯髒,卻非常隱秘,這為同性戀者的安全提供了保障。在那裏,他們可以暫時做回自己,用世俗不容的方式同別人相處。

LGBT羣體在舞廳進行Voguing大賽 美劇《POSE姿態》劇照
到1973年,Disco開始在美國真正地普及開來,吸引了很多白人、異性戀以及中產階級,甚至成了國際廣播電台的必播曲類。
Disco在這一時期的迅速傳播並不令人意外。當時,在60年代興起的黑人min權運動已經步入尾聲,而1975年結束的越戰更是耗盡了人們的政治熱情。與此同時,美國在黃金時代繁榮的經濟開始走下坡路,失業、通貨膨脹和犯罪率飆升。苦悶、迷茫的青年們逐漸在音樂簡單激烈、舞姿自由解放的Disco中得到了釋放。它像一劑麻藥,為戰後的青年提供了可以逃避現實和釋放情緒的自由之所。可以説,Disco所代表的不僅是一種音樂風格,更藴含着一個時代的政治、社會情緒。
不幸的是,Disco舞廳的命運非常短暫。隨着迪斯科唱片市場開始飽和,Disco也日益與同性戀、黑人及其拉丁等基本元素脱節。70年代末,迪斯科市場崩塌,反Disco運動在美國高漲。
一些評論家想起了迪斯科與同性戀黑人的淵源。“迪斯科讓人噁心(Disco Sucks)”的口號出現在T恤、汽車保險槓貼紙、紐扣等地方,“suck”不僅暗指“噁心”,更是直指“ 某種X行為”,是對同性戀的厭惡和詆譭。

圖片來源:chicagoreader.com
1980年,里根總統上台,一個極端保守主義的時代開始了,反Disco運動更是獲得了官方支持。原始意味的Disco舞廳就此開始衰落,商業化的豪華俱樂部漸漸取代了它們的位置。
舞廳的燈光裏,藏着改革初期的中國
與美國的Disco狂熱誕生於政治激情消退的歲月不同,中國的Disco風潮湧現於突然開放的年代。這種節奏強烈的音樂舞蹈為上世紀80年代的中國人創造了一個吶喊的空間。
1979年10月,建國30週年,在RM大會堂舉辦的國慶聯歡晚會上,無數穿戴時髦的青年男女在跳華爾茲,大廳裏響徹《藍色多瑙河》等圓舞曲——在消失20年多年後,西式交誼舞又在中國的舞台上出現了。而民間,一些時髦的年輕人已經嗅到了肢體解放的味道。公園裏開始有年輕人播放着表現個人化情感的音樂,一起搖擺。
風從西方吹來,一陣又一陣。幾乎在交誼舞解禁的同一時期,Disco隨着譯製電影的引入悄然流行。80年代初的圓明園,攝影師李曉斌拍下了一羣跳舞的青年,頭戴蛤蟆鏡,腳蹬懶漢鞋。板磚錄音機裏放的音樂是“阿里巴巴是個快樂的青年”。他回憶,在當時,圍觀者遠多於參與者,他們心情都比較複雜,看得很過癮,又有些犯怯。
Disco像病毒一樣蔓延開來,並且在日常化與羣眾化的過程中,逐漸起到了整合各種社會空間和各個社會羣體的作用。Disco舞者之中既有以北島、芒克、何平等為主體的城市文化精英,也涵蓋追求潮流的縣城工人。他們跳舞的場地遍佈大街小巷,除了公園、廣場等户外場所,還出現了一些室內的營業性舞廳。

電影《青紅》中的地下Disco舞會
可好景不長,民間舞會潛行了一年多,到了1980年6月,gong’an部 和wenhua部聯合發佈“禁舞令,時風陡轉。上面寫道:“這類舞會,舞姿傷風敗俗,舞場秩序混亂,打架鬥毆、猥褻侮辱婦女、偷竊財物的事件時有發生。”
“禁舞令”頒佈後,許多上層人士不得不在家中舉辦隱秘的舞會。儘管轉入“地下”,Disco依然受到嚴密的監視,舉辦家庭舞會有時甚至面臨被抓捕判刑的風險。西安中年婦女馬燕秦就曾因舉辦地下舞會被判死刑,該案件還牽涉參加舞會的300餘人,轟動全國。
直到1984年,wenhua部與gong’an部 發佈了《關於改進舞會管理問題的通知》,語氣鬆動,改禁為限。1987年,gong’an部 、國家工s局再次聯合發佈《關於改進舞會管理問題的通知》,Disco舞會正式獲得官方合法性。
Disco的社會普及,是一場拉鋸戰。文化學者徐敏寫道,“一旦舞會深入日常生活,它就能調動起各種社會力量,與政治意識形態形成持續的對抗與協調。”通過這種協調,以民眾日常生活為基礎的Disco,艱難而又執着地拓展出了自己的生存空間。

兩個原本看不慣Disco的老幹部自己也跳了起來
圖片來源:津門網 潘科/攝
解禁後的八十年代中後期,Disco成為全民的風尚標。那幾年,“迪斯科女王”張薔的專輯銷量一度超過了抒情歌手鄧麗君。
Disco文化的爆發伴隨着更為普遍的個體覺醒。這種自由的舞蹈,不僅不需要舞伴,動作程式與規範的要求也更少。它能給個體帶來一種單純的身體快感,似乎只為自己而跳,這與此前政治化的人際關係及其身體行為完全不同。在強勁的重音,轟鳴的bass裏,“手拉手、肩並肩”的“我們”變成了梳油頭、穿牛仔褲的“我”。通過Disco,一種以個體為中心的社會關係在舞會上被公開地建構了起來。
微妙的是,在Disco流行的過程裏,集體主義文化,既是青年們反抗的對象,也構成了他們抗爭的基礎。
這種基礎既是物質的:最初的Disco舞廳大多由文化宮、工人俱樂部以及一些大專院校改建,這些社會主義時期遺留下來的公共空間為Disco舞者們提供了最初的聚集場所。
也是文化的:這羣生長於80年代的舞者,一方面在西化的風氣中試圖尋求自我價值的實現。另一方面,社會主義時期的生活經歷深深烙印在他們心裏。他們聚集在廣場上跳舞的方式,又像極了社會主義的集體活動。
所以當Disco——這種個體化的舞蹈形式——與集體主義的文化背景相碰撞,不僅沒有在舞者心中構建出原子化的孤獨感,反而由於它使得各行各業的人在同樣的公共空間跳一樣的舞步,因而產生了一種奇妙的凝聚作用,一種集體的欣快。
市場化下的Disco:時尚的外殼,消費的內裏
好景不長,隨着市場化改革與全球化進程的加深,Disco逐漸從精神風潮轉變為消費行為。一種自由、開放、帶着金錢味道的風氣瀰漫開來,迅速佔領了整個90年代。
90年代初,中國政府不斷擴大市場自由度,分化政府的部分職能,進行國有化改革,引入外資,為市場騰出更多的空間。與此同時,隨着經濟發展,中國由必需品消費時代過渡為耐用品消費時代,人們在吃穿用度之外留有閒錢,可以用來購置冰箱、彩電等耐用家電,或者進行娛樂消費。
作為文化消費的先導者,Disco舞廳大受歡迎,霓虹燈閃爍在街頭巷尾。他們大多由新型的民營與外資主導,商業力量在其流行中發揮了更為重要的推動作用。
以上海為例,到1996年,當地至少成立了10家能容納600人以上的 “迪斯科廣場”,都位於市中心。這些高檔舞廳有着夢境一般的燈光佈置,有專業DJ調節舞場氣氛,還設置了包廂,提供酒水供應。此外,還有100家小一些的迪斯科舞廳分佈於各城區,門票在4-30元之間。

90年代初的深圳迪斯科廳。
圖片來源:網絡
小迪廳的常客大多是些學業荒疏的青年,在飯店、旅館等新興行業打零工,或者乾脆在家待業,幾乎沒有人在國營企業中有固定的職業。
在無序的市場經濟下,跳舞寄託了這些社會青年對資本主義成功生活的嚮往,舞廳成為一個實現個人自我想象和自我價值感的重要場所。在這裏,他們只要通過舞姿就可以出類拔萃。並且,隨時可能天降好運——遇見一個有錢的情人,建立商業關係,或者是出名。
隨着磁帶、唱片的大量發行,以及大批商業舞廳的開業,人們不必再跑到廣場上風吹日曬地跳舞,而是可以鑽進燈光閃爍的室內。但這種轉變也幾乎掏空了早期Disco的精神內核——人們可以藉助蹦迪宣泄心中的壓抑,但更進一步的表達任務,卻是它無法承擔的。
當一些青年沉溺於舒適的麻木、空洞的幻想中,另一些青年則率先意識到了幻想的空洞、感受到社會與政治的不公,他們對自由的憧憬最終轉化成憤怒與反抗。搖滾,這種藴含着顛覆與抵抗意味的音樂形式代替Disco,主導了中國的先鋒音樂。
Disco的沒落似乎只是一夜之間的事情。一代中國Disco女王張薔説,她1987年出國發展,而等到1996年回國的時候,時尚青年已經流行聽崔健的搖滾樂了。
今天的社會搖:徒有虛表
在“社會搖”重新回到人們視野之前,Disco似乎已沉寂了太久。然而多數人又都聽過這個詞,因為它長期默默流行於老年人羣體,成為廣場舞的必選曲目。每當年青人談起Disco,都無不帶有幾分揶揄。
事實上,Disco從來就沒有沉寂,只是隨着社會結構的斷裂、人羣的分化,Disco也分化成幾種不同的形式,隱入地下。它不僅是老年廣場舞的必選曲目,也同時流行於中上層和底層的青年之中。

21世紀的蹦迪酒吧。
圖片來源:虎嗅網
在一二線城市的夜店裏,和那些所謂的“鬧吧”裏,大城市的青年隨着DJ的打碟和動感的音樂搖擺、跳躍,喝着動輒破百元的雞尾酒。這些酒吧一般被整合在大型商業購物中心裏,位於城市的中心地段。
在十八線城市或是鄉鎮、農村,Disco轉化成社會搖之後,也仍舊被青年人所喜愛。他們早已深深意識到向上流動的無望,也不再做一夜暴富的美夢,而一頭扎入舞蹈中,尋求感官上的刺激。他們在大街小巷錄製這種集體舞,並傳上快手、美拍等短視頻平台,獲得點擊率和收入。只是由於經濟分層帶來的品味分化,多數城市中產們早已看不上這種染上了鄉土味道的舞蹈形式。

常以鄉鎮縣城場景為背景的土味disco——社會搖。
圖片來源:網絡
可能恰恰由於迪斯科的簡單,它仍然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對於城市的加班狗來説,下班後去夜店搖擺是一種徹底放鬆神經的方式;對於鄉鎮青年來説,這種門檻極低的舞蹈也是經久不衰的;對中老年人來説,簡單易學又能鍛鍊身體,還能順便在舞蹈中緬懷自己的青春回憶。
然而,與剛傳入中國時相比,Disco早已磨去了稜角。今天無論是夜店裏的城市白領,還是廣場舞阿姨,還是鄉鎮青年,他們的迪斯科不再是急切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氣,不再是渴望探尋自我的存在,不再是表達不滿,也不再是聯結彼此的紐帶。甚至,他們也漸漸不再像90年代那樣,對於新自由主義式的成功有所期待,而僅僅只是一羣人頹喪而孤獨的狂歡,他們試圖抓住轉瞬即逝的歡愉,讓自己暫時釋放,以便第二天再有勇氣面對狼藉的生活和疲憊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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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子衿 山谷
美編: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