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來一聲謝謝？安倍訪華與日本對華ODA的背後_風聞

先説兩句廢話，中日是一衣帶水的鄰邦，中日關係對於亞太乃至世界的和平與穩定、繁榮與發展都有着重要的意義。

然後，我們來看一眼安倍這三天的訪華之旅。雖然中國方面給予安倍高規格接待，然而媒體和宣傳口並未濃墨重彩地刻畫安倍的中國之行，這與之前特朗普訪華形成鮮明對比。至少從中也可以凸顯出中日關係比之中美關係的微妙之處。

輕輕地來，輕輕地走，安倍同志揮一揮衣袖，將一紙紙協議帶走。唯有天安門廣場上，中日國旗插滿每一個燈杆，在風中獵獵作響。這個曾被《環球時報》列為不受歡迎的人的國家元首，與中國政府首腦們把酒言歡了三天，並且早在出行之前，就在推特上表達了重視與期待。

就日本人當前的對華心態而言，安倍最近的一系列友華表現，多少有些滑稽。不過我們還是可以理解他的。日本人是個含蓄的民族，所謂含蓄，即他們一般不太善於喜怒形於色，也不太習慣向他人表現自己的窘迫，更不善於開口求人。日劇中我們經常看到無可奈何的人物請求某位大佬，無論如何做些什麼。而如果日常生活中，一個日本人張口跟你説：とにかく何をしてください，那足以證明，他真的黔驢技窮了。如今的安倍，全國人民都圍着他，不斷念叨着這句話。

日本人還是個感性而中二的民族，冷酷的現實主義和無情的理性不太適應日式審美，總讓日本人敬而遠之，然而中日關係的波折，卻總在現實主義的軌道上跳着高難度華爾茲。無論是戰後中日關係正常化，還是如今安倍同志時隔11年再度踏上中國國土。儘管這兩個習慣於心口不一的東方民族總是把中日友華掛在嘴上，但是大家對冰冷的現實還是莫衷一是的。

安倍這傢伙，只要不是真的走投無路，絕不會坐着飛機來北京吃中國政府款待他的烤鴨。而他又是個聰明，至少是很有小聰明的人，非常善於閲讀空氣中那些微妙的信息，知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日本民族能彎腰也能下跪。這次他不能不來了。

就在安倍來之前，日本政府敲定，明年開始消費税增加到10%。就在樓主離開日本之前，周圍的日本人雖然對消費增税不太高興，但覺得10%起碼是三五年後的事情。然而沒想到它來得如此迅速。當前日本的情形已經相當糟糕了，中央政府在鉅額債務的壓力下，財政實際上已經崩潰了，一半以上的地方自治體面臨人口塌縮和財政困難。消費税增税只是安倍政府試圖扭轉財政窘境的一個不得已舉措，誰都知道消費税上漲會進一步抑制內需，壓縮民生，除此之外，由於老齡化造成的經濟結構問題依然嚴峻。與此同時，安倍這幾年跟風美國亞太戰略，搞美式量化寬鬆，嘗試地球儀外交浪費了大量的國家資源，與中國展開全球競爭的結果，不僅沒有博取美國戰略的側重，進而將日本的國家存在意義轉換為美國主導全球體系（即自由世界）的抗華前沿和橋頭堡，反而對日本的外交和經貿都造成了沉重打擊，畢竟中國的對外經貿規模根本不怕中日相互拆台造成的損失。另一方面，川普的出現徹底打亂了日本人的戰略預期，尤其是美國優先政策，等於讓日本失去了繼續從美國獲得穩定安全保障的可靠預期。日本將國防安全和經濟安全都綁在美國的戰車上，而日本的國家安全基礎也得益於用一部分經濟發展成果換取美國輸出的國際安全公共品。然而，川普認為，日本償付的價格過低，討價還價是資本家的家常便飯，但對於國家安全而言，不可預期性是最大的風險。

穩妥的辦法，是尋找替代品，做好風險對沖。所以，安倍還是來了。

不過從中國政府也歡迎他來，因為中國當前的處境同樣是危機存亡之秋，除了國家發展的階段性要求外，還有比中國人民還着急的川普同志用貿易戰倒逼中國全面加速改革開放。當前的中國，經濟週期進入下行階段，結構性問題更加突出，外部戰略空間遭到美國的壓縮和西方的抵制，社會民生問題也在經濟減速下凸顯，產業升級和結構調整的任務更加緊迫。中國經濟急需儘快完成產能替換，提振民生和消費。中國政府急需儘快完善各項國家規範，完善市場機制，還要在國際金融和經貿中，加快推進人民幣領導的貨幣起義，加快輪輻式自貿秩序的確立。總之，中國需要讓自己更像一個發達國家，也更像一個全球性大國。所以最好有個發達國家提供些現成的人生經驗，並且為中國的全球秩序構想背書。雖然川普拳打歐洲，腳踹日韓，把盟友往外推，但是在對華問題上，歐洲顯然不願邁過意識形態的障礙，而且中歐間地緣政治下的共同利益基礎也不足以支撐中歐跨越意識形態障礙。所以，到最後，這個角色又變成了日本。可想而知，一衣帶水這四個字並不是説中日兩國心有多近，而是指，在地緣政治的現實下，中日修好可能是日本要活下去唯一可能的選項，畢竟沒有了中國威脅，西方國家一樣不會接納日本。

在現實的逼迫和嘴上的情懷雙重作用下，中日又暫時走到了一起，就像40年前一樣。

當年的日本，尾隨尼克松的步伐，與中國修好，並且為中國提供了ODA援助。而當年的中國，剛剛改革開放，需要資金和技術援助。但與現在不同，當年的日本還未迷失國家定位，在冷戰的鐵幕下，日本是美國在東亞的共產主義防波堤，日本的繁榮與穩定直接關係到美蘇在亞洲的鬥爭形勢。無論尼克松還是田中角榮，他們接觸中國的一個重要基礎是，中國已經和老大哥鬧翻了，在地緣政治上，大家迅速達成了安全利益共識。善於意淫的日本人還專門寫了一部小説，叫《明斯克號出擊》，講的就是中日美聯合抵抗蘇聯侵略的故事。

就在安倍訪華前夕，中國的互聯網輿論中又悄然出現日本對華ODA援助的內容，並且官方宣傳也意外地寬容，主動提及日本ODA援助，言辭之中，感謝之語若隱若現。淺顯而言，這是中國政府釋放善意之舉，因為日本人一直糾結於為何中國政府不讓國人瞭解ODA，為何中國不感謝一下。如今，中國政府算是滿足了日本人持續40年的心願。

然而呢，樓主覺得，這件事的畫風似乎是這樣的：

腳盆雞：“兔子，你窮的吃不上飯的時候，我給你那麼多糖，你不應該説聲謝謝嗎？都40年過去了”

兔子：“哦，謝謝。”

除了能給安倍增添點名義上的政績外，這一聲遲來的謝謝，毫無實際意義。因為中日的力量對比已經完全改寫，而日本的ODA已經結束。我們來回顧一下，就ODA本身而言，它在關鍵時刻給中國政府帶來了急需的資金以啓動市場經濟這一盤大棋，所以中國政府欣然接受。但ODA不是無償援助，也附帶了很多條件，比如針對日本企業的讓利和優惠待遇，幾十年來日本企業通過ODA條件從中國市場攫取的利潤數倍於ODA貸款總額，從賬面上看，日本人明顯佔便宜。但這僅是經濟利益，ODA在日本政府的對外戰略中，除了拓展經濟影響力，還有另一重意義，就是增加日本在國際社會的政治影響力。

上世紀80年代，日本在國際社會的遭遇，神似當今的中國，西方國家對日本的質疑和批判不絕於耳，認為日本偷竊了西方的技術，搞產業保護，鑽自由貿易的空子，搭美國主導國際秩序的便車。石原慎太郎專門寫了一本《日本可以説不》，宣稱沒有日本，你們西方根本活不下去。日本的這一處境迫使日本人重新考慮自身的定位，重返亞洲成了日本疏離西方世界的替代方案，在80年代末，泛亞主義再次出現於日本的社會輿論中，不過這一次，泛亞主義的內容轉換至經濟領域，謂日本是亞洲經濟的領頭雁，應該作為經濟領袖整合東亞·東南亞經濟產業，建立亞洲經濟圈。很顯然，日本人重返亞洲的心態與當年試圖建立“大東亞共榮圈”相仿，在這一背景下ODA的目的就更加露骨，而對華ODA的邏輯就更為曲折。中國主動放棄了日本戰爭賠款的實際利益，但是沒有賠款，侵略戰爭這一恩怨就很難兩清，更何況中國以德報怨的姿態讓受害國的道德制高點更為牢固，之後無論日本人以何種方式對華施以援助，中國人都不會有任何道義上的心理負擔。換言之，日本無論給多少好處，道多少歉，都是應該的，中國人可以不説謝謝。不知當年太祖放棄戰爭賠款是否就考慮到這一層面，如果是，那説明太祖早已洞察日本人的戰略意圖，直接拆除了日本人實施其戰略的道德基礎。

不過可能日本人並未意識到這一點，按部就班執行ODA和各種對華援助，並希望通過經濟援助滲透日本的意識形態，這套意識形態的核心邏輯就是通過經濟優勢樹立日本在觀念上的先進性，當日本先進、中國落後成為刻板印象之後，經貿往來就會帶動日本主義進入中國文化，中國人日益淡忘古代中華文明的主導地位，也會因為日本諸多對華援助而感激日本，淡忘日本的侵略罪行，日本就能順利成為亞洲領袖。

然而事與願違，太祖放棄了戰爭賠款，這件事在中國人的心中永遠不能兩清，更別提原諒和淡忘，哪怕太祖被一併罵了。而中國政府在過去40年中，對ODA信息的消極處理也沒有讓中國人產生感激的心理。而今天，中國的經濟規模已三倍於日本，國際地位今非昔比，軍事實力、工業實力、科技實力都令日本眉頭緊皺，所謂日本先進的神話早已破產，而日本主義則被普遍視為精神疾病（精日）。如今，中國人自己都已經不習慣站在受害者的位置對日本潑婦罵街，只會默默碼出導彈、軍艦和飛機，等着日本人自行滾蛋，此時説一聲謝謝，不過就是池塘中的一片漣漪，給足安倍面子罷了。

而遠東的東海釣魚島海域，中國對釣魚島的日常巡航不減反增，安倍訪華期間，連續六天輪番上陣。這在兩國關係升温期間極不尋常，按中國慣例，如雙方有意改善關係，敏感問題上往往擱置爭議。而此次似乎有意試探安倍，日本方面倒也相當剋制，輿論中極力淡化這幾天中國在釣魚島的緊逼。一手金錢誘惑與和平友好，一手帶甲百萬枕戈待旦，這叫胡蘿蔔加大棒。摸石頭過河這麼多年，無數公知前赴後繼，“自由民主”兔子一點沒學，霸權主義這一套倒是學一個像一個。

安倍邁出飛機艙門的那一刻起，就宣告了日本泛亞主義的徹底破產，也意味着日本在這個時代放棄了曾經的領袖夢想。取而代之，中國在迴歸自己東亞霸主的地位，但中國政府並未對東亞霸權表現出濃厚的興趣，相反，“一帶一路”“人類命運共同體”這種寫意式戰略直指全球性大國的地位。明治維新150年，日本人在富國強兵的道路上摸爬滾打，最終只折騰出“神國”的狂想與泛亞主義這種山寨自古代中國的粗糙觀念，而中國改革僅僅40年，便執起人類未來，向美國扔下戰書。安倍做到今天這樣也算可圈可點了，畢竟兩個民族的文明高度實在懸殊。要知道，人類從古至今的共同體觀念，或依託神靈宗教，或依託民族主義，總之，沒有異教徒和異民族作為參照，共同體的界限難以成立。但是中國儒家傳統的世俗主義卻給出另一個極為硬核的觀念：人有人倫，禽獸沒有，所以人與人之間應該講仁義道德，禽獸之間自相殘殺，人打禽獸沒有道德罪過，反而是捍衞道德。“人類命運共同體”大概不是讓全人類都團結在一起，而是説，世界上有是人的國家，有不是人的國家，不論你信什麼宗教，來自什麼民族，首先你得是個人，是人的國家自然和平共處，不是人的國家才自相殘殺，所以是人的國家要團結起來抵制不是人的國家，這樣人類才能和平發展。至於誰是人，誰不是人由誰來決定呢？那可是細思極恐。恐怕這樣的腦洞會燒穿日本人的大腦吧。畢竟像日本這樣混合民族主義和神權的共同體更難以為他人所接納。而當日本人遲疑着接受中國的提議時，潛意識中已經開啓了中國這套是人與否的邏輯，所謂日本神國，自然要歸於破滅。

迴歸現實，安倍在華三天，紙面上和口頭上同意了與華合作，加入一帶一路，並且還簽署了本幣互換協議。在中國這些年的反覆呼籲下，終於向中日韓經貿共同機制邁出一步，同時也為中國的貨幣起義背了一次書。不過，日本社會的心態還是處於調整階段，畢竟中國這是見縫插針，在美帝撂挑子的時候臨時上位，日本人還是有很多自己的戰略考量的，這取決於日後美國的態度。某種意義上，中國只是趁機推了美國的亞洲小三兒，順便讓對方簽了合（zhu）作（nu）協議，在兩大強權中間，國際合作機制是缺乏更高一級的權威來保障實際效力的，所以日後中日能否走入蜜月期，還要看日本的表現和中美之間的戰略態勢。但就中國當前周邊形勢而言，拉日本上一次船，已是不小的突破。更何況，以某些國家的屬性，上着上着就適應了，一時不來，還越發覺得空虛。今後，我們歡迎安倍同志常來常往，只要他沒有因為和中國走得太近，而被美國人反手推下懸崖。

想來，韓國總統是賣命，不一定哪天就身敗名裂。而日本首相是賣身，有情懷有理想有好惡，就要被主人虐打。

國際關係研究中，中美關係一直是熱門話題，但中美關係專家經常被人質疑，謂中美關係研究無甚技術含量，因為中美關係好也好不到哪去，壞也壞不到哪去，研究到最後也沒有什麼驚世駭俗的結論。而中日關係滿滿的玄機和故事，卻經常無人問津，因為日本離中國太近，在中國面前又顯得太小，一旦中國強盛，日本自然受到忽視。

這個國家經常讓人迷思。

我常常想，地圖上的日本像個什麼呢？

有人説，像條蟲子，因為中國的雄雞。這難免有失公允，畢竟離開東亞怪獸園，日本這個國家無論是體量還是人口都是大國。

還有人説，像一把武士刀，因為武士道是日本文化的重要內核。這麼説確實很性感，但不知道天皇同意嗎。

後來我覺得，日本更像一條蛇，蛇狡詐卻生命力頑強。更主要的是，作為東亞文化圈的一員，中國是巨龍，四鄰是羣弟，就像亞洲四小龍的提法，小龍，就是蛇嘛。這樣説來，好像形狀也頗有幾分吻合。

只是，蛇交配一次需要三天，龍需要幾天就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