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凱歌張藝謀他們,為什麼都熱衷拍這個人?_風聞
第十放映室-微信公众号:dsfysweixin2018-10-30 10:15
嬴政,中國歷史上的第一個皇帝,兩千年封建集權的締造者。
從趙國的囚徒,到秦朝的君王,他帶着身世之謎登上權力巔峯;從雄踞西北的秦王政,到一統天下的始皇帝,他征伐四方中屢遭刺殺,他增設郡縣時焚書坑儒。
功過怎樣評定,傳奇如何訴説?嬴政波瀾壯闊的一生,充滿着魅力與爭議。
因年代久遠而富有讀解空間,因經歷曲折而戲劇衝突十足,這麼一個極具象徵性的人物,對於醉心編織歷史寓言的第五代導演來説,無疑是個絕佳的拍攝題材。
周曉文的**《秦頌》,陳凱歌的《荊軻刺秦王》,張藝謀的《英雄》,這些第五代的“同題作文”,既塑造了形象迥異的嬴政,也反映了他們的歷史觀與創作特色**。
當我們將目光從當下移開,離開那些時空模糊的古裝同人,回望第五代創作力爆棚的那段時期,會發現有一種“秦”的召喚,正在野心馳騁的藝術疆土上空迴盪。
1996年,周曉文導演的**《秦頌》**首先登場。
姜文飾演的這個嬴政,就像個不怒自威的笑面虎。他慈祥起來如和煦春風,殘暴時殺人不眨眼,天天喊着貫徹天道時不我與,總是一副霸氣外露的自信模樣。
為了完成秦帝國的千秋偉業,他運籌帷幄於千里之外,在戰場裏掃蕩六合如探囊取物。可這軍事上的勝利,並不足以滿足他的野心。他要的,除了天下還有人心。
於是,他捉來好基友高漸離,一步步地逼他就範,從職業音樂家轉型大樂府令,直到成就一首秦的頌歌,為政權合法性加冕,為太平盛世喝彩。
一方面,嬴政是個地道的民謠愛好者,對養母餵奶時哼的那首小調念念不忘。揹負着囚徒恥辱的他,總想聽發小漸離再歌一曲,藉此撫慰內心的童年創傷。
另一方面,他又是虎狼之師的統帥,羣臣朝拜的萬歲,音樂只是一種彰顯權力的工具。為了秦頌這項政治任務,他可以葬送心愛的女兒,也可以捨棄多年友誼。
對他來説,成王敗寇是歷史真相,統一偉業是終極歸宿,自己只是在順應天道完成復仇。至於,六國那些被屠戮的百姓呢,不過只是歷史車輪下必要的犧牲品。
相信“人性不可改變”的周曉文,選擇用日常化的手法去講述這段歷史。他用現代視角去揣摩古人性格,紛紛説起“人話”的角色們,彷佛獲得了穿越時空的共通人性。
無論是嬴政在朝上討論“強姦”的法理問題,高漸離在囚車上痛罵公主殿下,還是櫟陽為父王掏耳朵的天倫之樂,這些橋段中,身着古裝的人物似乎與今人無異。
從冷冰冰的宮廷秘史,到活生生的奇情故事,這種演義雖説消解了歷史的莊嚴,但對受正劇薰陶的觀眾來説,這種身處其中的現場感,反倒有種無厘頭的荒誕。
當身旁的古人也具有現代人的思維,你眼前的大秦氣象便成了一個背景。正所謂,“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透過咸陽的這面鏡子,你似乎能看見一切。
美人計、情與欲、禮與法、政治聯姻,從櫟陽公主求愛不得的悲劇命運中,你似乎能看見歷史長河中女性的卑微處境。
招安、威逼、利誘、毀滅,從高漸離與嬴政的這段關係中,你似乎能看見封建朝代中知識分子與權力的曖昧周旋。
《秦頌》展現的歷史觀中,**王朝歷史是一個神秘莫測的棋局,而個人只是命運的棋子,只能順應它的發展。**即使你強大如嬴政,自恃統一乃正義使命,也會在無止盡的戰爭中,被童年歌謠勾起惻隱之心,為亡女與老友流幾滴淚。
正由於這樣的歷史觀,為人津津樂道的刺秦橋段,在本片裏只是一個過場。史上最著名,也是最失敗的刺客荊軻,在接受完裸檢之後,便匆匆遭遇了命運的審判。
活在《秦頌》裏的歷史人物,既顯得可憐可笑,又顯得可親可感。他們與命運糾纏時的人性脆弱,正是導演給予關懷的地方,也是這部電影的可貴之處。
只可惜,處於核心地位的嬴政,作為一個統治者的象徵,雖然顯露了一些內心的人性部分,但大多數時還只是在代表權力。
兩年後,《秦頌》在人物塑造上的這種缺憾,在**《荊軻刺秦王》**裏得到了彌補。
戲中,李雪健扮演的嬴政,就像一個時刻處於恐懼中的孩童。披頭散髮,行為瘋癲,總是惶惶不可終日的樣子,生怕屁股底下的王位坐不牢靠。
他怕權傾朝野的呂不韋透露自己的身世之謎,他怕高喊的史官責怪自己忘了祖宗的夢想,他怕淫亂後宮的嫪毐壞了宗法的規矩,他甚至害怕自己的軟弱被人察覺。
這種揮之不去的恐懼,不僅讓嬴政“孤家寡人”的形象格外突出,也指引着我們去深入這個人物的內心世界,達到某種“同情之理解”的程度。
陳凱歌的秦朝故事,用一種戲劇化的演繹,將戰國時代打造成了一個歷史的舞台。舞台之上,演員用高聲的唸白,為歷史人物代言,言語交鋒中便充滿張力。
忍辱負重的趙女、老謀深算的呂不韋、純情善良的盲女、內心複雜的荊軻,這些性格鮮明的人物,以及他們之間的愛恨情仇,使得這出戏精彩紛呈。
而站在舞台中央,被眾人圍繞的正是嬴政,一個手握權力又生怕丟失的君主,一個揹負宗族怨恨而去一統江山的秦王。
“荊軻刺秦”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它對這個封建王朝的誕生有何影響?圍繞這一核心事件,陳凱歌從知識分子的角度,重構了一種歷史的可能性。
故事中,這次行刺並不是太子丹策劃的陰謀,而是嬴政操作的陽謀。一邊,嬴政主動獻祭了心愛的趙女,讓她臉上黥字作為苦肉計,以決裂換取敵國信任。
另一邊,趙女鼓動燕國的復仇野心,招徠江湖俠客荊軻,制定出“圖窮匕見”的計策。一心完成任務的荊軻,實際只是嬴政守株待兔的目標。
這樣一來,**“荊軻刺秦”便成了一次明目張膽的暗殺行動。**秦軍由此成了師出有名的正義之師,急於掃滅六國的嬴政,也能夠獲得擴張政權的藉口。
陳凱歌的《荊軻刺秦王》,雖有着藝術化演義,但它秉持的還是大一統的歷史觀。
天下統一是當時歷史的必然,但六國百姓乃至嬴政本人,都是無辜的歷史受害者,前者受害於連年的戰爭,後者受苦於宗法的壓力。
不過,對於大一統的合法性,它認為並不來自勝者為王的武力征服,而是來自於各方的權力共謀,這其中既有必然的國力對比,也有偶然的人為因素。
個人無法違逆歷史潮流,即使像嬴政這樣的強權者,也要在某種歷史規律下行事。時間來到2002年,這樣的歷史觀,在電影**《英雄》**中有了另一種表達。
陳道明扮演的嬴政,就像是一個鎮定自若的老幹部,他文能分清“劍”字的18種寫法,武能感受燭火搖曳裏的陣陣殺氣,永遠端莊,永遠目光如炬。
面對來訪的刺客同志無名,他一邊就被刺歷史侃侃而談,臧否各位俠客的武藝人品;一邊又曉之以理地論説天下大勢,流露出“我秦必勝”的雄心壯志。
張藝謀用符號化的手法,將人物分為俠客與帝王兩派。他左手搭起“羅生門”式的敍事結構,右手潑灑起大色塊的染料,演繹了一個“殺手組團刺嬴政”的故事。
其中,作為核心情節的“刺秦”,主要以腦洞與嘴炮為主。腦洞的部分主要展示了武俠對決的視覺奇觀,嘴炮的部分主要是無名與秦王理念對決的辯論現場。
作為刺客代表的無名,在與前輩殘劍等人的交手後,成功獲得了進入實戰的經驗值。而作為被刺對象的秦王,則是準備了一套家國理論與劍法思想來應對。
**“劍法的最高境界,是手中無劍,心中也無劍,是以大胸懷,包容一切。”**秦王的一番內心獨白,感動了心繫蒼生的無名,使他最終決定“可以殺但沒必要”。
《英雄》的歷史觀,是一種王權想象的正統表達。它將大一統的合法性,歸於蒼生安危與歷史潮流,簡言之就是“反正最後都要變成一國,為什麼不能是我秦國?”。
並且,電影中作為精英挑戰者的無名,在手握權力的秦王説服下,最終看清了歷史發展的方向,選擇了個人與強權的和解。相較於張藝謀之前作品的反叛色彩,這種關於權力關係的表達,這種話語權的轉讓,也曾經引發了他在為權力背書的爭議。
“嬴政”這個形象,既象徵着專制的皇權,又象徵着文化上的父權。
它就像“第五代”歷史寓言創作路上的一座高山,每個攀登過它的人,創作生涯都發生了劇變。
1996年,《秦頌》上映4天后被斃,後在被要求“撤片”情況下,獲得西班牙聖塞巴斯蒂安評委會大獎。導演周曉文回憶,禁映理由是:“用秦始皇編故事合適嗎?”
1998年,《荊軻刺秦王》在人民大會堂首映後批評不斷,次年重映時也在票房與口碑上均告失敗。這部被人稱作陳凱歌最被低估的作品,如今已經很少被提及。
2002年,《英雄》開啓中國電影的大片時代,一大批良莠不齊的古裝武俠湧入市場。票房成績與價值觀爭議,從此成為了人們談論張藝謀電影的兩大話題。
日常化的荒誕演義,戲劇化的歷史重構,符號化的商業挪用,第五代用他們的藝術探索,證明了秦王嬴政的三種拍法,為國產歷史題材電影立下了標杆。
正所謂,歷史需要反思但不必束之高閣,藝術需要嘗試而不是眾口一辭。
**“改編不是亂編,戲説不是胡説。”**這種復讀機的存在,只是為了把持話語權。拍攝歷史題材作品,往小裏説可以繁榮文藝,往大里説,哈哈,還是別往大里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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