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終會謝幕，俠客永不獨行_風聞

1

昨晚消息傳來的時候，正好在校對今天的推送。

改的時候還有點得意：今天完成得比較早，估計待會能有點時間去玩會《荒野大鏢客2》。

然後就掃了一眼手機微信羣，看到一個人發了一條消息：

“肯定又是假新聞！”

什麼假新聞？

往上一翻，心跳彷彿停了一拍。

金庸去世了。

雖然之前就有所耳聞：金庸老先生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已經卧牀不起，近乎神遊狀態，但消息真的傳來，卻覺得還是無法接受。

在查閲了一系列信源後，確認消息是真的。

然後大概有一個小時，就癱坐在沙發上，痴痴地發呆。

“總得寫點什麼。”我自己想。

卻又不知道寫什麼。

像以往的“饅頭説”那樣寫一篇人物故事？點開微信後台，確實有不少讀者已經發送來了訴求。但我覺得我寫不出來。不是因為信息太少，而是因為信息太多了。金庸的生平故事和傳記汗牛充棟，根本不缺我這一篇。

寫一篇分析或評述？有六神磊磊在那裏，我也就沒必要貽笑大方了。話説在我打這篇文章的時候，收到了六神磊磊的推送：我再也沒有後台了。

所以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寫一篇自己讀金庸的經歷和心路歷程，沒有什麼曲折，也不會有什麼文采，但我覺得還是要寫，這是寫給自己的回憶。

打開文檔，將原來那篇推送複製保存，説一聲“明年見”。

開始回憶。

2

那應該是我小學五年級的時候。

那天晚上，一個要好同學父母要值夜班，他邀請我們幾個平時玩得好的去他家一起過夜。那種興奮的心情是完全可以想象的，我甚至提前一週就開始憧憬一起打遊戲，看電視，吃零食。

結果那一整個晚上，我都沒參與玩耍。

因為我在他父母的書櫥裏，發現了一套書，叫《射鵰英雄傳》。

我至今仍記得當時的那種感受：就好像一個窮困潦倒的海盜忽然登上了傳説中的金銀島，被閃耀着金光的各種珠寶幾乎亮瞎了眼：

竟然會有這樣一個神奇的世界？！

那是我人生經歷中第一個通宵，從晚上7點半看到早上6點50，一口氣把這套書全看完了。之後順帶查了下同學家的《辭海》——我的天哪！居然歷史上真的有“王重陽”和“丘處機”！

那一天到學校上課，雖然一夜沒睡，卻精神抖擻，感覺自己渾身閃着光。在課堂上任由思緒神遊遠方，滿腦子都是“九陰真經”和“降龍十八掌”。

從那一天起，我瘋狂地向我認識的人安利一個叫“金庸”寫的武俠小説。我的父母和語文老師都很開明，從不限制我看書，所以在初中的時候，我就已經看完了金庸所有的書。但那時候，並不知道金庸已經封筆了，所以一直在焦急地等待他下一部新作問世。

當然，和很多人一樣，在這個等待過程中，我認識了“全庸”，“金庸巨”，“金庸新”等一干作家。

我想，那時候金庸最吸引吸引我的，應該是他筆下的故事。

3

寫故事是有一條金線的。

我看過很多作家，有的辭藻華麗，但敍事能力很差，一寫長篇小説，就露出了馬腳。而有的作家，埋包袱技巧一流，邏輯性也強，但一部長篇小説寫下來，故事性極強，卻毫無文采。

而金庸就是那種超越金線的人——論文采和敍事能力兼備，他在華語文壇屬於超一流的行列。

金庸的故事展開，絕對不會上來就製造一個驚天懸念或世紀大坑，就是那麼平平淡淡，像一幅畫卷，徐徐展開。在他的一些小説中，甚至最初着墨頗用力的幾個角色，根本就不是主角。

這種筆力的背後，透着的是一種功力和自信——只要你看下去，嗯，你肯定會看下去。

那時候也看古龍，也很好看，欲罷不能那種，但總覺得似乎比金庸差了一口氣。現在想來，應該是兩人講故事的方法還是不同。

在古龍筆下，如果有一座長安城，這座城就只有一條街，街上只有一個酒館，酒館裏只有一個人，一個要殺你的人，或者你要殺的人。

而換到金庸筆下，同樣是一座長安城，這座城有十橫十縱二十條大街，每條大街上商家鱗次櫛比，有官府，有飯店，有酒館，有藥房，有鏢局，有妓院，三教九流，販夫走卒絡繹不絕。在熙熙攘攘的人羣中，可能有要殺你或你要殺的人，但更可能的，是你要保護或要保護你的人。

那時候，在夏日的蚊帳裏，我盤坐在席子上，也會嘗試着試試體內有沒有一口真氣能夠衝破“檀中穴”，或者在冬日的夜晚點一根蠟燭，用手指戳半天，看看是不是真的有“六脈神劍”。

從初中到高中，每年寒暑假都會通讀一遍金庸，直到進了大學，慢慢發現自己看金庸武俠的關注點有了變化。

從故事，轉到了情感。

4

金庸筆下的愛情，不露聲色，卻又濃烈至極。

在主舞台的聚光燈下，從“靖哥哥”和“蓉兒”到“過兒”和“姑姑”，從“無忌”和“敏敏”到“段公子”和“神仙姐姐”，每一個愛情故事的歸宿其實都是相同的，但每一段過程卻都有各自不同的百轉千回，讓人過目不忘。

而金庸的功力，更體現在那些配角的愛情上。隨口可以報出一串的名字：“李莫愁”，“阿朱”，“阿紫”，“嶽靈珊”，“公孫綠萼”，“郭襄”……熟悉金庸武俠的人一聽到這幾個人的名字，腦海中立刻就會浮現出一段悽美的愛情故事，甚至有些比主角的故事更讓人刻骨銘心。

我曾和六神磊磊開玩笑説：知道為什麼你有那麼多女性讀者嗎？其實她們未必都看過所有的金庸故事，甚至未必熟悉金庸，但你舉的那些金庸愛情故事的例子，古往今來，全都適用，全都動人心扉，全都讓人輾轉反側。

我還記得我讀大學時寫過不少金庸的評論文章（我本科畢業論文寫的也是金庸），戲謔地提到過一句：金庸對中國年輕男性禍害不淺。

為什麼？

君不見金庸筆下的男主角，一個個出身平凡，但都鴻運當頭，大難不死不説，還會天降武學。這還不是最關鍵的，最關鍵的是，讀者會漸漸認同一個觀念：只要你夠單純，夠天真，夠善良，甚至略帶點傻氣，那麼美女們都是會對你青眼有加，甚至投懷送抱的——女孩子，是不用去追的。

那麼，有一個曲折的故事，有幾段感人的愛情，這是否就是金庸武俠的精髓了呢？

5

直到工作後，我才領悟到，金庸武俠一直吸引我反覆讀不厭的，是貫穿他所有故事的一個字：俠。

其實隨着年齡的增長，我已漸漸能從年少時的仰視金庸，慢慢過渡到了平視（當然，在寫作才華上還是膜拜式仰視），包括他對婚姻的一些態度，包括他之後反覆修改自己作品的做法，我都持一些自己的觀點。但是我發現一個奇特的現象：每次整理書櫥，翻到金庸的書，只想順手翻兩頁，但翻着翻着，半天就過去了。

論故事，每個故事的結局都瞭然於胸。論愛情，每段愛情的結局都心知肚明。

但就是會控制不住地看下去。因為我發現，金庸武俠真正吸引我的，還是激盪在文字間的那股“俠氣”。

我一直覺得金庸是寫不好浪子的。

古龍幾筆勾勒，從書頁上就能聞出一股濃濃的酒氣，但金庸好不容易寫個令狐沖，哪怕豪飲的時候，都略微透着一種“尬”。

但古龍也根本寫不了俠。

因為他和金庸相比，沒有後者心中的那種責任感，那種責任感不是口號式或作秀式的，而是真正體現在主角的一舉手一投足之間的。

從小了看，是“鋤強扶弱”，往大了説，是“家國天下”。

也就是那句話：俠之大者，為國為民。

6

所以後來我仔細回想了一下，自己受金庸最大的影響，還是那個“俠”字。

“俠”究竟是什麼？説實話，虛無縹緲，至少我説不清楚。

但我知道“俠”是一種理想，一種可以堅持一生的理想。

當年在被窩裏打着手電看金庸的我們，都已經從校園走上了社會。我們其實都已經明白，世間不存在什麼可以一躍三丈高的輕功，也不存在什麼可以開山裂石的內力，我們面對的，是一個現實而殘酷的世界。

在這個世界裏，我們都看到過很多不公，也會遭受不少挫折，年少時憧憬的對酒當歌成為一種奢侈，而仗劍天涯更成了一種幻想——你不可能像令狐沖那樣率羣雄圍攻少林寺，也做不到像喬峯那樣杯酒斷情快意聚賢莊。

但我相信，很多人從來都沒有想到過放棄。

我們並不會“獨孤九劍”或“九陽真經”，但該站出來的時候，絕不會退縮；我們並不是“家財萬貫”或能“揮金如土”，但能提供幫助時，絕不會吝嗇。

因為，我們心中的那團火從沒熄滅過。

武俠武俠，現實世界中可以沒有“武”，但總是會有“俠”。

我想，這也是金庸筆下的武俠世界，給我們留下的最寶貴的一筆財富。

7

之前坐在沙發上的時候，彷彿聽到了一段對話。

寫在這裏，權作本文的結尾。

——“來啦？”

——“是，來了。”

——“好久不見啦，來，喝口酒？”

——“不了，謝謝了，之前就戒了。”

——“換了個世界啦，不妨重新開始嘍？”

——“還是不了，你是寫過李尋歡的人，你隨意。”

——“哈哈，你也寫過令狐沖啊，大俠，來一口嘛！”

——“呵。。。還是不了吧。”

——“你這傢伙，灑脱些，其實世間哪有什麼武俠？還不都是寫來換酒錢的？”

——“不，世間或許沒有武，但肯定有俠。俠，我相信在每個人心間。”

——“好一個‘俠在心間’！那就但願吧！來！幹！”

——“嗯，但願。幹！”

（完）

謹以此文，紀念金庸老先生。

謝謝您的文字。

俠客永不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