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先生逝世了,為什麼我們會如此難過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18-11-01 09:09
金庸先生仙逝了。94歲。
為什麼我們會這麼難過呢?
94歲,按説算喜喪。當年小昭在地道里跟張無忌唱:“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歲光陰,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七十者稀啊。無崖子九十三歲,童姥九十六歲。
論作品,到1972年十四部就寫完了,幾年後修訂完出《三聯版》,屹立已垂四十年。至少我是不再指望他出啥新作品的了,也沒指望他給《雪山飛狐》來個結尾,告訴我們胡斐那一刀是否劈了下去。
所以,為什麼呢?
昨天中午,我在巴塞羅那去斐格里斯(那地方有個達利博物館)的火車上,知道了這消息;之後懵了一陣子。幾個地方讓我寫稿子,我説,一時寫不出來。
等整理好思路,是之後從巴塞羅那回巴黎的路上了。
一路只看着手機上,不停地彈各種app的推送,“武俠小説泰斗”一連串地出來。
我稍微有些不滿。
金庸先生過世了。此時出來貼的稱謂,算是蓋棺定論。“武俠小説泰斗”,我覺得,這説法實在窄了些。
王小波以前説,卡爾維諾那些小説就是小説,不必特意貼個歷史小説的標籤。同理,《鹿鼎記》、《天龍八部》、《笑傲江湖》這些,本身就是傑出的小説,已無必要特意貼個“武俠小説”的標籤。熟悉金庸與《明報》的都知道,他的影響,又不止小説了。

我一直反覆唸叨:金庸先生的技法,是真正的包羅萬象。
情節上,有許多化用了19世紀西方通俗小説,尤其是大仲馬的橋段。
比如,《連城訣》,狄雲遇到丁典,被指點出自己冤獄的緣由,激發復仇之心。《基督山伯爵》的劇情。
比如,《射鵰英雄傳》,洪七公去艙底偷酒,發現炸船陰謀,於是帶郭靖先行避開,讓歐陽鋒自己燒船自作自受。《二十年後》的劇情。
比如,《雪山飛狐》,胡一刀苗人鳳兵器各自被人上了毒而不自知,這個劇情從《哈姆雷特》之後被用了不知道多少次。
比如,《飛狐外傳》,胡斐請汪鐵鶚帶他為內應,周鐵鷦派個替死鬼來幫忙。比如,《碧血劍》,夏雪宜勾引何紅藥偷金蛇劍。這些劇情,都是19世紀浪漫主義連載小説常見橋段。
比如《連城訣》砌牆一段,是愛倫坡用過的。
但不止於此:金庸先生還化用了中國小説許多東西。
比如《書劍恩仇錄》裏文泰來夜追瑞大林前那段飲酒戲,完全是《水滸》筆法。
比如《鹿鼎記》裏韋小寶寫字一段,戲仿《紅樓夢》賈寶玉去秦可卿房裏的段落。
比如《天龍八部》裏耶律洪基與楚王之戰,全是中國評書演義打仗的套路。
比如《書劍恩仇錄》裏説及鴛鴦刀時,説韓世忠用長短刀,典出馮夢龍《三言》。
金庸先生的小説,其實是兼容幷包,無所不採的。好比北冥神功,到處吸,最後匯成段譽的深厚內力。
但最可怕的,還是技法。
中國古典小説,您回憶四大名著看,大多是全知描寫,很少金庸這樣,**“第三人稱單主角視角加大量心理描寫敍述”**的。比如《天龍八部》,段譽線,視角幾乎全是段譽;蕭峯線,視角幾乎全是蕭峯。
主角並不知道一切,由此而有懸念,由此才引人入勝;《碧血劍》那就是袁承志慢慢探索到温家的秘密、金蛇郎君的一切、滿清的謀劃,等於是藉着袁承志視角帶你看明朝最後幾年;《射鵰英雄傳》等於是讓你代入郭靖視角,目睹成吉思汗的創業,塞北江南,認識黃蓉,經歷東邪西毒南帝北丐,最後華山論劍;《鹿鼎記》更是以韋小寶的視野,帶你觀賞康熙從平鰲拜到平三藩到平台灣。
今年3月,我去央視外語頻道錄個節目,用英語聊金庸;我試圖跟那位意大利主管説金庸的魅力,當時也只能這麼説:“混合了中國傳統小説的個人冒險傳奇”。
這種第一視角的代入感説來容易,其實很難寫:既需要精確細膩的動作描寫,又需要適當的心理描述;後一點非常難,需要有極好的尺寸感才能把握住不出戲。四個字:沉得住氣。
其他,比如《射鵰英雄傳》,郭靖和黃蓉在牆壁裏七天七夜療傷,看外面你方唱罷我登場,金庸先生自己在後記裏承認:那是戲劇的寫作手法。
比如《雪山飛狐》文本形式極其妖豔,之前的情節和懸念,是靠大家你一段我一段,補敍出來的。所以實際故事情節不到一天,主要是大家在來回敍述。這種套路,《基督山伯爵》用得極嫺熟,而先前的中國小説,幾乎沒有。
馬爾克斯認為,純粹講傳奇故事的技法,《基督山伯爵》已到極限。
我借這個套:
純講傳奇故事的技法,金庸先生是集合了20世紀之前,中西文學的巔峯了。中國古典小説那些套路和19世紀西方通俗小説的敍述,他都用到爐火純青了。
論文筆,則金庸先生的文風,尤其是修訂版,是故意向舊小説方向靠的:那是為了避免翻譯腔。這是在漢語讀者能接受的情況下,最為簡潔通俗的寫法。
《飛狐外傳》後記裏他説:
這部小説的文字風格,比較遠離中國舊小説的傳統,現在並沒有改回來,但有兩種情形是改了的:
第一,對話中刪除了含有現代氣息的字眼和觀念,人物的內心語言也是如此。第二,改寫了太新文藝腔的、類似外國語文法的句子。
有十分力,使一分;不煽情不廢話,只顧描寫動作與場景。當然,要煽情時,就能煽到你哭起來,但那是偶爾為之了。於是舉重若輕,於是行雲流水,於是場景自然動人。這種精確節制,造詣之高,還是那四個字:沉得住氣。
所以,是的:從技法到成就到厚度到人物,現在華人世界論影響與產出,如果還有人當的起“文豪”二字,也就是他了。
即,我們失去了自己的大仲馬與巴爾扎克,自己的莎士比亞與狄更斯,失去了可能中文有史以來,影響中文讀者最多的人。
當然,我估計大多數讀者,也不是從這個角度想的——實際上,如上所述,因為沉得住氣,所以金庸的許多技法甚至不顯。所以愛他的讀者多,真把他供起來的少。
讀者們接受的,更多是故事,是人物。
或者説,一個我們久已熟悉了的金庸宇宙。
沈從文先生説小説立人物為先。的確。我們提到偉大作品,總是先記得典型人物。
中國小説裏,堪稱典型的人物?賈寶玉、王熙鳳、林黛玉、薛寶釵、史太君、晴雯等諸位大觀園中的;諸葛亮、曹操、關羽所謂《三國演義》的三絕;西遊路上的師徒四人;武松、魯智深、林沖、宋江等。
關於典型人物的意義,一個例子:雖然《水滸》裏盧俊義的戲份重得多,但人民印象裏的潘金蓮、西門慶和王婆更加栩栩如生。
這就是所謂**“人物立起來了”。**
作品的細節都是死忠愛好者在摳,而我們記住人物,都是因為典型時刻的典型性格。所以我們這代人還會記住王二、陳清揚、紅拂、許三觀、福貴,記住範柳原、白流蘇、駱駝祥子、翠翠與二老,記住孔乙己和阿Q。
而説到金庸,我們會自然而然地報出一堆人、一堆戲碼與一堆梗。段譽蕭峯虛竹、郭靖黃蓉、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楊過小龍女、程英陸無雙、張無忌趙敏周芷若小昭、令狐沖任盈盈左冷禪任我行嶽不羣林平之。
在聊天交流時,這些彷彿是共通的密碼,不需要多解釋。
這種“不需要解釋,報出來就可以了”,恰好證明,我們都身處在金庸宇宙裏,而不自知。
金庸先生自己很得意過一下子,《笑傲江湖》後記裏有言:
《笑傲江湖》在《明報》連載之時,西貢的中文報、越文報和法文報有二十一家同時連載。南越國會中辯論之時,常有議員指責對方是“嶽不羣”或“左冷禪”。
什麼叫深入人心呢?這就叫深入人心了。
這種深入人心,讓我學到了些東西。我初讀金庸時年紀還小,許多詞都是那裏學來的。比如説,上文提到的泰斗這個詞,我最早是從金庸小説裏學來的——是《書劍恩仇錄》裏大家描述周仲英老英雄的。舉重若輕這個詞,我是從《天龍八部》裏小鏡湖段正淳大戰段延慶時學來的。造詣這個詞,我是看《射鵰英雄傳》裏丘處機大戰江南七怪時學來的——一開始我還念成“造紙”呢。
但還有另一重意義。
我和幾個朋友聊過,結論是,我們一直唸叨為國為民俠之大者,而這個概念不是從古書裏學的,而是打郭靖那裏學來的。我們一直唸叨自利反鈍大巧不工,這個概念不是從古書裏學來的,是從獨孤求敗那裏學來的。我們一直唸叨清虛無為自由自在,這個概念不是從古書裏學來的,是從令狐沖那裏學來的。
就像《莊子》是通過講寓言説道理似的;我的許多道理,是不知不覺從金庸小説裏學來的——嗯,就像《莊子》庖丁解牛遊刃有餘的道理,我還是從《書劍恩仇錄》裏學的;道家以柔克剛的道理,是因為看了周伯通跟郭靖説的“這飯碗是空的才能裝飯,若是一塊實心的,有什麼用?”
蕭峯的豪邁,郭靖的持重,楊過的至情至性,胡斐的任俠好義,令狐沖的自由自在。也許因為從小讀慣了這些,對這些英雄人物生了自然而然的嚮慕吧?
——就像我有一個姑娘編輯,説她平生打拼過來,全靠一句話撐着:趙敏對範遙那句,“我偏要勉強。”
作者是可以影響到讀者,使他們集體人格內化的。
羅大佑説你聽一首歌3分鐘,你的人生就被改變了3分鐘。
而我們現在經歷的人生,也基本可以説,是被金庸小説改變過了的人生。説金庸小説多少影響了我們這一代讀者的性格——比如讓我們更向慕英雄,但也更中二了——並不太過。
而他的小説,大概也是極少數在任何華人地區都通行無阻的作品了。
至於瞭解到他本人的身世,琢磨他小説裏每個細節對應着什麼,察覺他在寫作這些小説到修訂完成近三十年間,對世事態度的漸次變化,那太複雜了,這裏也不適合多提。
我們讀小説的,還是將事情先留在小説裏吧。
兩年前他92歲生日時寫過個文,提到過:很希望我可以回到一種“從來沒讀過金庸小説”的狀態去。如此好重新開始。
當然,我現在還是喜歡重讀他的書。讀金庸熟了之後,每次重讀,都像是孩子上游樂園,可以徑直去自己喜歡的段落。因為已經沒有懸念,沒有緊張,只剩讀那一段兒的愉快了。
有朋友喜讀情情愛愛的段落,看見張翠山與殷素素、張無忌與趙敏的糾葛就來勁;有朋友喜讀男兒慷慨的段落,捧着胡一刀大戰苗人鳳便不撒手。愛讀豪氣干雲的,翻到喬峯去聚賢莊就血脈賁張。愛讀金戈鐵馬的,會死讀成吉思汗與賬下諸將那些句子。
我甚至有朋友,專愛看桃谷六仙扯皮,還一本正經跟我説:
“別看他們説的都是胡扯,就是好看,邏輯上還真不易駁倒,跟説相聲似的……”
我們這些重讀黨,每次重讀,都像是找一個任意門,重新回到金庸的武俠世界。看久了,悲情的部分也不悲情了,於是只剩下一個虛擬的世界,彷彿古代人看山水畫而嚮慕生活在其中似的。蕭大俠死在雁門關了嗎?沒關係,我們還是可以去無錫松鶴樓,看他和段譽斗酒;洪七公和歐陽鋒擁抱着死在華山了嗎?不要緊,我們可以立刻回到他和郭靖黃蓉初次見面時,去問黃蓉要雞屁股吃,還吃了“二十四橋明月夜”、“玉笛誰家聽落梅”……
彷彿大家都是老熟人似的。
所以我沒事愛寫金庸小説裏亂七八糟的東西,從飲食打架寫到名字回目,只因每次寫這個,都彷彿是種重讀和複習,是在重新閒逛金庸宇宙。
就像喜歡沒事聊金庸小説的諸位,一個道理。
但第一次讀的體驗?我還記得,那是1990年代初。我當時手頭有《書劍恩仇錄》上卷,沒有下卷;《鹿鼎記》只有前四卷,沒有第五卷;《射鵰英雄傳》從洪七公中毒受傷後,後半本消失了;《天龍八部》沒有第二卷,所以看着段譽被鳩摩智捉走,忽然第三卷主角變成喬峯與阿朱,覺得莫名其妙。
後來看到《書劍恩仇錄》後半部分,陳家洛在大漠之上,遇到香香公主,小説氛圍立刻又天翻地覆,終於迷城玉峯之類情節齊出,真是弄雨翻雲。看到洪七公在華山頂上恢復武功,大義凜然斥責裘千仞,簡直心花怒放。看到喬峯拜莊與雁門關七日七夜,才重新明白了小鏡湖的含義。
回想起來,第一次讀時,還來不及去體會深文奧義,只講究看故事的時候,才是最動人的體驗,一曲一折,一跌一宕。
很可惜,除非失憶,我很難回到“從來沒讀過金庸”的階段了。這種一次性的美妙快感,結束了。
所以,還沒讀過金庸的諸位,你們是多幸福啊。
嗯,扯遠了。
這就是我作為讀者的想法:為什麼我們會這麼難過?
因為某種程度上,我的閲讀習慣、愛好甚至性格的某些側面,是金庸作品塑造的;某種程度上,金庸宇宙是我們的快樂來源,隨時可以回去跟所有老熟人打招呼。某種程度上,我們都是金庸先生小説潛移默化過的徒子徒孫。
所以對金庸先生的感情,不是指望他再來個新版啥的,而是,希望他健康長壽,純粹是出於感激,希望寫出此等作品、給予我們如此美好體驗的人可以仙福永享。
所以他逝去了,倒不是“啊從此沒得讀了”,畢竟三聯版十四部已經屹立垂四十年。所以更多是覺得可惜:“本希望他多享幾年清福的呀!”
以及,“我們自己的一部分,永遠消失了。”
2014年加西亞·馬爾克斯逝世時,我這麼唸叨過:
我們有生之年,第一次經歷這種“超級大師活在我們的時代”到“超級大師逝世了”。就像1910年世界人民知道托爾斯泰過去了、那種感受?這種感覺就像是:只要馬爾克斯活着,哪怕他不再寫小説了,你總覺得還有個念想;他過去了,一部分經驗就真的成歷史了。
説句不太吉利的:如果有朝一日,金庸先生也解脱塵俗了,我大概也會有這種感覺。
雖然許多人的逝去結束了許多個時代,雖然對我而言,十四部三聯版之後就滿足了,但金庸先生逝世,依然是,對我這代人真正的,一個時代逝去了。
世人身處無常裏,卻又不解無常。這大概就是我們的習慣:每次回去重讀金庸小説,甚至希望回到從未讀過他小説的過程,想重新開始,歸根結底,都是希望什麼都不要變,萬物原樣。
“給我們構建了這樣一個世界的人,多希望他能繼續好好地活着,就像暗示我們,少年時剛讀他作品的我們,都還在呢;而現在,他逝去了,我們的一部分也永遠消失了。”
當然,回頭想想,如果真拖着他老人家一路風燭殘年,也未必是好。
《飛狐外傳》結尾,袁紫衣離去了。《雪山飛狐》結尾,必有一個人會死。《連城訣》結尾,狄雲離開了塵世回到雪谷。《天龍八部》結尾,段譽們悄然離開。《射鵰英雄傳》結尾,郭靖和黃蓉作別了成吉思汗。《白馬嘯西風》結尾,李文秀離開了大漠回去中原。《鹿鼎記》結尾,韋爵爺飄然出世享福去了。《笑傲江湖》結尾,莫大先生一曲琴贈送令狐沖後飄然而去。《書劍恩仇錄》結尾,陳家洛們舉眾西去。《神鵰俠侶》結尾,楊過在華山頂上告別了所有人,郭襄眼淚湧出。《俠客行》結尾是個我們知道謎底的謎題。《倚天屠龍記》結尾,張無忌退出了江湖。《碧血劍》結尾,袁承志帶大家去了海外。《鴛鴦刀》結尾是個玩笑。《越女劍》結尾,西子捧心,而范蠡正要帶她走。
大多數的過程,都慷慨豪邁;大多數的結尾,都是離別與退出。
譬如陸無雙與程英看白雲聚散,人世離合;譬如掃地僧説“盡歸塵土,消於無形”。譬如小昭唱給張無忌聽“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歲光陰,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天龍八部》裏,玄痛大師圓寂,徒弟們還不解,玄難説道:
“玄痛師弟參悟真如,往生極樂,乃是成了正果,爾輩須得歡喜才是。”
當年《天龍八部》結尾,段譽看着慕容復,想“各有各的緣法,安知他自己不是平安喜樂”。如今他老人家去了,也算是解脱。
這麼想想,也好。
您看,連我們悼念他的寬解之詞,都是他教我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