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懷念金庸時,我們在懷念什麼_風聞
九鸦人物-求态度温度有趣有用,一只以人物为主的人文写作乌鸦2018-11-03 07:54
1
獲悉金庸先生去世那天,心中湧起一種複雜的情感,腦子裏立刻浮現出一個畫面。
夜,秋夜,天將拂曉。有風,細雨依舊沙沙作響,猶如蠶食的聲音。
一個瘦黑的少年正窩在被窩裏,用一隻手電筒照亮,看着一本厚大厚大的書。他完全沉浸到書中的世界去了,早不知身在何處,魂歸何方,渾不覺天已放亮,習慣早起的父母就將發現他的勾當……
那是我第一次接觸到武俠,一開始看的就是金庸的《射鵰英雄傳》,從此就難以自拔。這之後,世間的一切就都不重要了,尋覓,尋覓,把所有的武俠儘可能地蒐羅過來,昏天黑地地扎入,這就是人之為人的全部。
不記得哪一天開始的逃學,只為了能騎着一輛嘎嘎作響的老金鹿奔縣城,去圖書館。有沒有錢吃午飯,似乎也沒什麼要緊。有一段時間,我還買來了梅花螳螂少林拳,壓腿劈磚站樁打坐,狠練草上飛。動不動用自以為很酷的眼神斜看世界,就準備有一天跑馬江湖,去幹點什麼事兒。
身邊或許還會跟着一個多個黃蓉、穆念慈,但我決心只要一個,海枯石爛不變。其他的,我只允許她們圍着我轉。
但是看來看去到最終,我真正喜歡的,也只有集傳統武俠之大成,自成奇詭世界的金庸,和不再有神,有魔頭,英雄可能是條狗,真正打破框框,超越俗套,最革新,最現代文學趣味的古龍。
金庸是鐵血丹心,長河落日,俠骨柔情,俠之大也,氣象宏大,氣象萬千,古龍是鬼蜮世界,人性光輝,西風瘦馬,英雄落寞,飛刀,又見飛刀,英雄不知來路,不知去路,明日復明日,孤獨身影,永在天涯。
金庸如果不總是秘笈秘笈秘笈,男人不是笨就是滑,女人不是仙就是妖,升級打怪不嫌累,奇遇不斷不嫌煩,我一定會給他打滿分。
古龍如果不是商業化太重,動不動爛尾工程、狗尾續貂,對他的酒與劍與女人,生與死的悸動與震撼,時不時失去尊重,我對他的愛一定還可以多幾分。
俱往矣,金庸古龍已去,江湖猶在,但江湖早已不是昔日江湖,你我也早已不再是昔日少年。
此劍已斷,何人再補?用何來補?嗚呼!
(首發於公眾號:九鴉人物)
2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大漠孤煙,長河落日,千里獨行,一騎絕塵,言必行,行必果,義之所在,雖死不辭,白晝悲歌,深宵彈劍,劍氣簫心,快意恩仇,來去飄然,糞土王侯,一日散千金……
俠之夢,誰沒有?
那麼我們真正為什麼愛俠、夢俠、追俠、醉俠?我們到底愛的、夢的、追的、醉的,是什麼?我們在懷念金庸、古龍,追思金庸、古龍的時候,到底是在懷念什麼,追思什麼?
人不輕狂枉少年,但是俠之夢,卻並非少年專利,原始生命力的恣肆、放縱,所以武俠,便是成人童話,少也讀,老也讀,有市井處,便有金庸、古龍。
最早時,俠為中性詞,好勇鬥狠可為俠,殺人越貨可為俠,刨墳掘墓、販賣人口可為俠,放浪不羈、不矜細行可為俠,甚至妙手空空、暗夜偷香,也可為俠。司馬遷之前,俠,大都不過是一羣不容於任何一個秩序社會的混蛋而已,因為多依附豪門,又都在必須嚴打的黑社會之列。
同樣一個人,一萬個作家寫去,便有一萬個面孔,歷史,無非是寫史者的自白,司馬遷當年落難,無一人援手,苦大仇深,孤單寂寞冷,於是他就從怨憤中,渴望中,發現了一種美的存在——俠的行不軌於正義,就由此而來。
不經選擇、過濾、詮釋、塗色的歷史不存在,太史公作為史上第一良史,也不免“為文計不為事計”(金聖嘆),故而俠之惡者、惡行大部隱去,俠一躍而為道德名詞,逐漸美麗起來,浪漫起來。
司馬遷之前有俠無俠,白羽之前有江湖、綠林,無武林,司馬翎之前任督二脈不曾登堂入室,那用毒第一、暗器第一的四川唐門,就連古龍都不知來自哪裏,始於何人,俠及俠之武功、奇行,實出於別有懷抱的創造,於是一代一代,這俠,就日益成了一種理念,一種象徵。
等它最後終於把儒家的殺身成仁,視死如歸,墨家的摩頂放踵,兼愛天下,俗世的除暴安良,劫富濟貧,佛家道家的仁慈、超脱,小説家的美學熔於一爐的時候,它就真正成了最具崇高感的價值選擇,和最具美感的心靈方向。
誰不知道這世上沒有誰能夠活得那麼自由、灑脱、恣肆?浪漫就如天際之雲?但是誰又不眷戀與嚮往那種狂放的擺脱,和那種生命的綻放?
越得不到的,就越為我們所崇拜,所迷思,俠,原不過就是我們在不可知的生命裏,僅存的那麼一點温馨、美好、寄託、釋放罷了,情懷之外,我們也想有一點魔性,一點囂張,一點放縱。
紙上的檸檬我們也會怕它跌落,亞里士多德説,詩歌比歷史更真實。我們人類心靈與神經系統的特性,總會讓我們模糊了想象與真實的界限,但我們也寧願忽略掉殘酷、冷酷、血腥、悲涼,江湖人的詭計,刀劍上的兇險,意氣背後的陰暗,只去看那一刀一拳的詩意,俠氣、俠骨、俠情、俠義、俠行、氣魄、四海,以及那奇異的體能,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秘、浪漫。
總不能連這點想頭都沒了吧?俠是否真是這樣活過有什麼要緊?心繫喬峯、令狐沖,未必非能夠喬峯、令狐沖,醉裏挑燈看劍,這對我們就已經是一種滿足。
當然這,一定還遠遠不是全部。
3
武俠小説奇人奇行,跌宕起伏,扣人心絃,迥異於現實生活日常、平凡的體驗,那是一種超現實的寄託,一種想象力的沉醉。
我們因此愛。
俠不畏強暴,吃自己的飯,管別人的事,管天下事,有崇高的正義感、道德感,有超人的能力,是英雄,能夠滿足我們與生俱來的心理崇拜。
我們因此愛。
俠,千里走單騎,重情重義,是生命的放歌,淋漓酣暢的元氣,是一種氣氛,一種姿態,一種特殊意境的美。
我們因此愛。
人人是一座孤島,人人都活在孤獨裏,俠客的心境和身影,永遠是孤獨的,他們就是我們。
我們因此愛。
我們都活在生活的擠壓之下,壓抑在鋪天蓋地的雞毛中,俠客不拘小節,超越世俗,狂放無忌,一言不合,拔刀相向,自掌正義,自己就是規則,
我們因此愛。
俠客匡正扶弱,身體勇,道德勇,博愛為心,不求報施,為不識之人也能捨命。
我們因此愛。
現實中的人無不存在深深的無力感,無不對正義與公道懷有深深的渴望,俠是正義與公道的維護者,他能帶給我們道德完成的滿足感,正義勝利的安全感,報復不公的喜悦感。他不受那鳥氣,也能帶着我們不受那鳥氣,他是發泄的噴口,救世的化身,人間的慰藉。
我們因此愛。
武俠小説貌似荒誕,但卻是現實情境的具象重現,如海德格爾説的那樣,是一種“在世存有”。它一面投向過去,一面投向現在,一面投向未來,連接的正是我們現實的體驗,感同身受的境遇感。
我們閲讀着,走進俠,參與俠,感受俠,理解俠,崇拜俠,他代表的就是我們過去、現在、未來的存在,我們的焦慮、擔憂、嚮往,和實現。
“從來恩怨要分明,將怨酬恩最不平;安得劍仙牀下士,人間遍取不平人。”(《警世恆言》卷三十,《李江公窮邸遇俠客》)
這是對世俗道德的期盼,對公平的期盼,也是對救援的期盼,我們因此愛。
榮格説,人人都有陰邪的一面,有邪惡、有害和破壞性的成分,我們在人格成長的過程中,自我必然會跟陰邪面發生一些意識衝突,與“黑色的禽獸”搏鬥。
俠客身上自有一種淋漓釋放的詩意,他也是制服“黑色禽獸”的超人,他們是凡人與神靈的合體,就是在釋放人性弱點的時候,也能體現出一種特殊的力量,帶給我們一種無限的快感。
我們因此愛。
沒有人不恐懼死亡,不對不知道來自何處,又將歸於何處的生命,存在深深的虛無感、荒誕感、有限感、無力感。
俠客對待生命的態度絕然不同,他通過死亡選擇來消解生命的虛無、有限,挺立他的人生價值,體現的是一種昂揚、跳脱、藐視、澎湃,他就是在死神面前,意志也是自由的,也要成為主宰。
虛無、有限才能產生危機感,促使人類去尋求生命的多種可能,俠用行走、燃燒去行使自由,填補空虛,挺立價值,生命因此就成了一團火焰,一曲高歌。
我們因此愛。
4
俠是冒險、孤獨、行走、流浪的俠,他的冒險與俠遊,正是擺脱虛無、有限、孤獨的一種方式。他是在用流浪、漂泊,去粉碎過去、擁有,斬斷牽絆,恣肆、放飛。
生活是封閉、僵硬、侷限、平凡的,説走就走,只是現實中人的一個夢而已。他們自我放逐,義無反顧地走了,不怕將生命拋向更深的孤獨,甚至毀滅,而我們卻只能藉助於短暫的旅遊,去解決自己心中潛伏的漂泊流浪慾望。
我們無法擺脱的,他們擺脱了,我們無法實現的,他們實現了,我們的流浪擱淺於現實與夢想,他們的流浪實踐到生命終端。我們是世界那麼大,我想去看看,他們是世界那麼大,都要去管管,我們像離不開泥土的樹,他們是空中自由的鳥,我們是現實,他們是夢想,他們拋擲、拋擲、拋擲,一再拋擲,將自己付與天空、遠方,渾不管。
我們因此愛。
孤獨的俠,腳步是永遠不曾停下的,他因為孤獨而行,走向的是更深的孤獨。他只有在遇到知己的時候,才會停下。
沒有人比他們更渴望知己,知己就是他們的生命,所以“別我不知何處,黃昏風雨黑如磐”(貫休《俠客》),一直在路上的俠,便也會有“握君手,執杯酒,意氣相傾死何有”(鮑照《代雉朝飛》);一生都在流浪的李白,便也會有一百多首詩寫俠,求知己之聲,如鴛鴦失伴,杜鵑啼血。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此事之難,可想而知。但俠們,嚮往的卻居然還是這樣的知己:“冬夜沉沉夜坐吟,含聲未發已知心。”(鮑照《代夜坐吟》)
知己難覓,一得就是伯牙子期,如此,俠也就只能為知己者死了。
他死,是因為義,因為報答知遇,但也正因為知己難覓。
這裏面有兩層意思:人生得此知己,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心願已足,是大歡喜,自當為他披肝瀝膽,無所保留,赴湯蹈火,在所不惜;人生是孤獨的,總在漂泊的俠是最孤獨的旅者,孤獨一旦結束,那俠漂泊的生命也就宣告結束。
人生無非是一場折騰而已,要麼什麼得不到,要麼得到了就是一種完結,因此,俠,又是人類的一個宿命,一種隱喻。
我們因此愛。
俠,是到清末人性解放,人慾放禁之時,才不再國有賊臣,家有賊妻,就是好女人,也是林沖夫人那般的紅顏禍水的。劍氣簫心出現,俠到了此時,才奇狂、鼓盪、激昂有之,情之所鍾、纏綿悱惻、肝腸寸斷有之。
俠之情,到金庸、古龍,已經非常現代,堪稱經典,彷彿某種符號一般。它同樣是一種激情生命的表現,但是俠骨痴情累此身,更加人性化的俠,到此卻再也難以有之前的瀟灑。他們唯有深沉的孤獨,還依舊綿延在古龍那裏。
只不過,俠之前的瀟灑,透着無比的冷酷,那是為殺人,既能先斷人之所愛,也能先斷己之所愛的,他們就像殘酷的機器;無情未必真豪傑,情字一關古今難過,俠到此,其實更多是增了一重考驗,更像些人樣。
情感怒放的時代,情之所鍾,正在我輩,新的體驗與參與開始,一切都與先前所愛重疊,我們便因此更愛。
……
我們因何愛武俠,就因何愛古龍、金庸,因何懷念、追思武俠,就因何懷念、追思古龍、金庸,我們在追思、祭奠的,其實是我們的心,我們的夢想,我們的青春。
金庸、古龍走了,江湖猶在,只是我們已非當年的我們,江湖已非昔日的江湖。就連金庸後來也曾用一部《鹿鼎記》,對武俠作了一場反諷、割裂,更別説那一場場顛覆、批判。
世俗、另類佔據上風的時代,不再渴望大俠,渴望英雄,渴望火焰,渴望激昂狂放的生命情調,和奇麗飛揚的生命之夢。
生命境遇未變,但有的,卻已經只是小粉紅花、紙醉金迷的夢,這是人厭倦了,習慣了,清醒了,理性了,還是萎靡了,苟且了,雌化了,甘於虛無了?
金大俠,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