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徒步十六萬公里,記錄下那些被遺忘的村落_風聞
晴晏-认识人类-探寻事物的边界及其可能2018-11-09 14:55

(宮本常一)
宮本常一(1907-1981)是日本著名民俗學家。從1930年起,他開始徒步走訪許多遙遠的村落,探訪日本各地民俗,深入當地民眾之中,與他們秉燭夜談,留下了大量珍貴的文字記錄和照片。這本《田野調查:被遺忘的村落》即來源於此。
在本書的封底上寫着這樣一句話:“一位學者,七十三年,四千個日夜,一生徒步十六萬公里。”這幾個數字,濃縮了宮本常一的一生。

但這並不是一本刻意為之的書,而是宮本常一多年來陸續發表在《民話》雜誌的文章合集,所以並不學術,也並不具有整體性。它更像是一本旅行見聞,只是經過民俗學家的大腦分析,那個被遺忘的世界及生活其中的人們的真實狀態顯得更加具體而清晰,使得本書成為了解現代文明高速發展的日本與日本人的珍貴著作。在閲讀過程中,我也沉浸在我那都市裏的農民夢中久久不願醒來。
他穿過荒蕪的小徑,進入人煙稀少的深山,走入一處處鮮有外人到訪的村落。在篝火邊、在溪邊,在夜晚的小徑和小屋門前,聽那些掩埋在記憶中的故事……
本書的記敍非常詳盡,所有的人名、地點、服飾、物件、習俗都有名可循,彷彿可以看到宮本常一獨自在油燈下記錄的身影。在他的筆下,我們看到在村落聚集、演變、衰落的過程,看到農民是如何面對災害、困境、艱辛的,知識是如何產生、傳承和演變的,信息是如何在山野間傳播開來的。
隔着時間和空間的距離,宮本常一筆下的很多名詞是我所不熟悉的,但這絲毫不妨礙我感受其筆下的鄉村景象和村落真情。宮本常一併沒有添加過多的個人感受,“儘可能原封不動地把他們的講述傳遞給大家,是我的一項工作。”
這是一本滿是人間智慧的書,也是讀起來甚感愉悦和放鬆的書。在此我只想説説幾件讓我印象特別深刻的事物和現象。其餘的樂趣,就要讀者自己去書中尋找了。
—— 寄合 ——
不論哪裏的村落,都有自己的議會方式。在宮本的筆下,“寄合”充滿了神奇的魅力。
“寄合”是一種廣泛存在於日本村落裏的協商會形式。它沒有具體的舉辦時間,只要村子裏有重要事務需要決定就可以召開。參會者通常是户主,即成年男性。當然,也有專門給女性或其他年齡層舉辦的寄合,但討論的不會是對村落影響巨大的議題。
寄合的決議必須取得全體參會者的同意,所以通常要耗費很長的時間,不分晝夜,開好幾天也正常。中途家中有事、太困或者無話可説可以短暫離開,但區長、總代等重要人物必須時刻在場。
寄合裏也沒有地位之別。“只要隸屬於團體,重要的條件就是不能把各家的門第分出三六九等。”所以即使是地位比其他階層要低的“百姓”,“作為村落共同體的一員,發言權似與其他成員不相上下”。
這種狀態下的寄合協商,往往不能像現在這樣光講大道理就能解決問題,一般都要通過比喻,即以親身經歷體驗的事情進行比方,加以説明,這樣別人容易理解,自己敍述也方便。開會協商的過程中,也會安排冷卻的時間,如果有反對意見就提出來,經過一段時間的冷場,有人提出贊成意見,再冷場一段時間,大家可以利用這些時間進行思考,最後由最高負責人做出決斷。這樣的話,大家在小村子裏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就很少覺得尷尬,同時也深知寄合具有權威性。
這就將寄合與嚴肅會議區別開來。它通常由某一議題展開,不知不覺間就“大家七嘴八舌聊起相關的事情,又轉到別的話題”,大家藉機談論各種有關無關的世間逸聞。話題就這樣飄來飄去,甚至好幾個不同的議題同時被這樣交叉討論着。神奇的是,大家到最後總能討論出一個結果。“不論多麼困難的事情,有三天時間一般都能被解決”。
這種形式非常有意思,它代表了絕對的民主,任何決議都必須經過所有人同意。但這種一致性當然不會是原本就有的,而是在不斷地協商、説服和妥協中產生的。大家在遇到一個問題的時候,聚集到一起,交換各自的相關經驗,最後採取一種大家都能接受的解決方法。在這個過程中,問題得到了解決,經驗得到了傳承,新的知識得以產生,社會網絡也得到維護和加深,真是優美至極。
雖然耗時,但不能馬虎從事,一定要做到所有的人都同意。所以一旦決定下來,大家都必須不折不扣地遵照執行。寄閤中也不是講大道理,而是圍繞某件事,各人講述自己所知的與此相關的事例。正因如此,大家發言踴躍,會議開得熱火朝天。
當然,從現代人的眼光看,或許會覺得散漫而低效。然而現代人一個小時開完的會就真的高效嗎?由一位領導五分鐘提出解決方案交給其他人去執行,這個方案未必能得到所有人的支持,沒有支持就很難保證執行效果。執行人也不求甚解,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做。整個過程會造成很多分裂。這樣的“解決之道”真的解決問題了嗎?
當然,我並非鼓勵大家都採用“寄合”的方式去解決問題,它有它存在的歷史背景和語境。我們生活的這個社會不允許我們花費這麼多時間在一件事情上,但這種方式是值得被瞭解和銘記的。
—— 隱居 ——
在村落里居住過的人都知道,村子裏的公共事務非常多,如公共設施的修建、祭典、法事等等。參與這些公共事務是一個義務,通常由户主承擔。許多村民由於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忙於這些公共事務,用在自家事務上的時間反而比較少。為了儘量減少這些公共事務和公役,就必須儘早離開户主的位置,慢慢就發展出了隱居制度。

所謂隱居並不是説跑到深山老林裏與世隔絕,而是讓出户主位置和話語權,同時卸下從事公役與公共事務的義務。這個擔子當然是交給自家的成年繼承人。有的人家更是想出了儘快讓兒子結婚,將户主讓給兒子,自己專心於家庭事務的方法。
但隱居並不是為了過舒服日子,老人們幹活兒幹習慣了,不幹不舒服。只是不必為公共事務煩心,可以專注於發展自己的事務和興趣愛好,有些歸隱山林的感覺。
而隱居的老人“因為不受公事的約束,非常自由,思維方式也出現不受約束的特點”。也正是這些隱居的老人,發揮了文化傳承的作用,日本的中世文學也是由隱者維持發展的。
—— 色而不淫 ——
食色,性也。農民生活裏,飽暖思淫慾,性自然是個逃不開的主題。
或許是因為宮本長年往返這些村落,也有自己和農民們聊天的一套,他筆下的這些人物不論男女,似乎對他信任有加。當夜幕降臨,一壺酒,一篝火,思緒便百無禁忌了。當然,宮本作為民俗學家對“性”保持的坦然態度也起了很大的作用。他認為,“色情話本身是健康的。其中也包含着自己的體驗。”
日本村落裏曾盛行過“夜偷”,“看上哪個姑娘,夜裏就找到她家裏偷情”,“只要聽説哪一家有漂亮的姑娘,多遠都去”。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這樣,“沒有經歷過夜偷而出嫁的姑娘差不多佔一半吧”。宮本記錄的種種“夜偷”故事就如同小孩子喜歡偷盜小物件一般趣意盎然。
有的地區還有一個風俗,一年中有一天可以做隨心所欲的事。比如南河內郡磯城村的上太子法會,這天夜晚,男男女女可以隨意和人睡覺,人們稱之為“太子的一夜性”,吸引了附近不少人來參加。而這天懷孕生下的孩子,即使不知道父親是誰,也會格外疼愛,撫養成人。這種一年當中放縱一次的民俗,作為嚴肅生活中的減壓方式,其實也廣泛存在與世界各地。
農民們一起幹活兒時常唱歌或聊天,內容也多與性有關,“農作物的生產就會讓人聯想到人的生殖”。在集體幹活的時候,這樣的話題“內容充滿機智,還能促進工作”。後來慢慢地,大家不唱歌了,這樣的話題也慢慢減少了,農活兒開始變得枯燥乏味。

牛販子土佐源氏流浪一輩子,號稱自己只懂牛和女人。他頗有賈寶玉之風,雖然花心,但深受女人喜愛。因為他是從心底裏喜歡女人。他認為“女人真是可憐。女人會體諒男人的心情關懷他,男人卻極少體諒女人的心情疼愛她。總之,你應該關愛女人,不要忘記她付出的感情。”他不是個好人,滿口謊言,但從不欺騙牛和女人,“我雖然佔有她們,但沒有欺騙她們”。所以他可以贏得無數女人的心,還在眼盲流浪的狀態下,有一個對他死心塌地的妻子。
“這樣的聊天話題,戰前戰後都是如此。即使在性的話題被禁止談論的年代,在農民,尤其在女人的世界裏依然自然而談地談論”。“有意思的是,擅長説色情故事的女人大多是好妻子。女人們的色情話所展示的明亮世界意味着她們的幸福”。“我深切地感到,聽女人説色情話,並非色情話不好,而是把色情話扭曲的那些人不好。”
—— 世間師 ——
和大多數保守的村落不同,宮本筆下的村落裏有很多人年輕時都經歷過放浪不羈的旅行,村民説他們是“世間師”。日本社會似乎對於旅行有着比傳統中國人開放得多的態度,不僅鼓勵年輕人外出旅行,還有很多可供修行僧和貧窮的旅人免費住宿的“善根宿”,以及深厚的施捨和供養文化。一位年輕時出門旅行的老奶奶回憶説,“沿途靠唱贊偈或者巡禮進香歌就可以得到錢物……我出門的時候就帶兩日元,回家的時候變成了五日元”。
左近老人一輩子出門旅行過好幾次,66歲時還去九州附近走了一圈。“長年居住山間,吃虧的事太多了,待在山裏無濟於事,不如出去看看別人是怎麼過日子的,也對今後的鄉村生活有所助益。”因為左近老人廣博的見識,當他的村子面對外來新事物的衝擊時,他承擔起了對外交涉的任務,也因此有了頑強談判的過人之處。
女性外出旅行也很常見,雖然宮本並未把她們納入“世間師”這一章節,但多次提及此事。“以前的話,要是姑娘不懂得社會,就沒人娶她。因為她只知道家庭裏的規矩,不瞭解社會,想事情就會很狹隘。”姑娘們把去各地旅行作為學習的舞台,掌握家鄉人所沒有的知識,並以此自豪。“出外旅行,理解旅行文化,向島上的人們炫耀,這是女人的驕傲。”

(在做田野調查的宮本常一)
以前很多村落裏都有不少這樣的世間師,他們四處遊歷,對時代具有敏感性,為適應社會的變化和生存付出了巨大的努力。當回到家鄉,他們自覺主動地承擔起為建設一個新鄉村所做的嘗試。宮本認為,“正是由於他們的存在,山村才終於勉強跟隨時代的步伐蹣跚前行”。
—— 識文斷字者 ——
以前的村落裏文盲居多,為數不多的識文斷字者對於村落文化的傳承發揮了巨大的作用。
森脅太一老人一輩子沒有什麼雄心壯志,之所以忘我埋頭編纂郡志,完全是出於一種樂趣。他本只有小學畢業,但靠勤奮自學成為小學教師。他花費數十年的時間自費出版郡志,甚至為了去到更偏僻的地方做更加深入徹底的調查,想要辭職做郵遞員去。
“一邊舔着鉛筆,一邊思考,這件事是這麼回事,那件事是那麼回事,看着泥土,望着天空,把心中所思記錄下來。今天天高雲淡,那就寫一首俳句。”出版了好幾本書的田中老人就是這麼在田地裏仔細記錄下了在事物的變遷中,村落是如何一點點發生變化的。
即將成為過去的東西正在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用文字將這些記憶保存下來是識文斷字者的責任。他們的腦子裏裝滿了準確的古老知識,同時他們又極其敏感地感受來自外部的衝擊。他們在觀察事物時,總是將廣闊的外部社會與自己的小村子進行比較,有將來自外部的知識引進村裏的強烈責任感,也認真思考在產生實效前可能會出現的不良影響。他們熱愛自己的故鄉,但絕不會對家鄉自吹自擂,而是在嚐盡辛酸苦辣之後留下對家鄉的摯愛。
—— 鄉村生活 ——
農民生活並不是想象中的田園牧歌,“山間自古生活艱難”,拼命幹活也不一定能吃飽,宮本筆下有很多關於貧寒的記述,他並沒有把村落描繪成世外桃源。但他借他人之口表達了自己對鄉村生活的熱愛和嚮往。
漁民説自己釣上一條魚的快樂“無法形容”。“要是一天釣十條這樣的鯛魚,那絕對是好心情,晚上必須喝一杯。這個時候,根本不想什麼掙錢,釣魚本身就是快樂。甚至對世上的人為什麼都不當漁民感到不可思議。”
一邊親近自然之美,一邊在自己的土地上耕作,為國民生產寶貴的糧食,還有比這更有意思更快樂的工作嗎?農業勞動雖説一年到頭日曬雨淋,但還有比農民更有閒暇的工作嗎?苗圃播種以後到插秧期間,有大約兩個月的閒暇,可以去温泉,參拜寺院,甚至探親訪友,這不是農民才有的嗎?插秧結束後,早晨割草餵牛,中午可以悠然自得地午睡,這不是農民才有的嗎?秋收以後,稻穀入庫,坐在爐邊,燃燒木柴,編織草藝,製得草鞋兩三雙,輕鬆度日;或參拜寺院,將自己滿意的作品互相比賽,幾乎有三個月的時間可以優哉遊哉地過日子,除了農民,誰還會有這樣的福分呢?

農民們對這樣的生活沒有怨言沒有懷疑,感謝每天平平安安的日子。他們有自己樸素的價值觀,相信因果循環,善惡有報。但這並不代表他們不思進取和改變,他們中的領導者自有其見解。高木老人説道:“農民古老的生活方式在古老的時代最為合理,當時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生存方式。現在要認真細緻地觀察那種生活方式,不過隨着時代的變化,我們也必須有新的生活方式。但先要充分制定計劃,進行試驗。這是村子裏先覺者的任務。”
近年來,隨着口述歷史和平民話語權的興起,有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關注普通人的生命。但離開學術圈,這種記述普通人日常生活的書仍舊極為少見。普通讀者只對遠離自己的上層生活現象或者中下層中的特殊事例感興趣,這些沒有強烈戲劇衝突的普通人生活敍事很難獲得大眾的關注。但宮本想讓大家瞭解“歷史不止是名人創造,也是無數民眾創造出來的事實”。
在後記的最後一句,宮本寫道:“在西谷先生的關照下,我能為無名的人們撰文出版,深感高興。”